四周依然笼罩在清晨尚未亮起的暗影之中。诺莉抓住伸向她的手,轻轻一拧。她听到了骨头断裂时的咔嚓声,就像她刚刚在膝盖上折断了一枝树枝。

    “诺莉!是我!”纽特的声音响起来,“痛死我了!”

    纽特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的眉毛因为痛苦纠结在一起,他的手掌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歪扭着,疼得他龇牙咧嘴——努力不发出尖叫声,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中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你要干什么?”

    诺莉跪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以防他继续乱滚,另一只手赶紧抓住他被拧伤的地方,天赋从她冻僵的血管传到指尖,缓解骨头的移位,纽特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她把他治好了。

    “参观,虽然你很棒,但还算是一个菜鸟。”

    “我很抱歉,”诺莉的手仍然放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还握着他的手腕。她清楚自己应该现在就离开纽特的脸和他整个身子,但就像某种强迫症——她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你吓到我了。”

    诺莉从他身边退开,手指上残留着一点湿润,她用衣服擦了擦。

    纽特晃了晃手腕,带着意味不明的神情盯着盘腿坐在地上的诺莉,肇事人正坦荡地看着他,他的衬衫被她穿在身上,看起来有点肥大。

    他小声说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

    诺莉发现他喜欢皱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当你发现自己开始观察某个人的一些习惯,所以她移开目光,不再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你找我来干什么?”

    纽特站起来在前面带路。他们悄悄走过一个挨一个熟睡的孩子,纽特把托马斯从查克身边叫起来。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找寻落脚的地方,有几次诺莉差一点儿被绊倒。走在后面的托马斯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人的手,换来一声痛苦的□□,然后是小腿肚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诺莉听见纽特脸上的肌肉牵扯眉毛,他又皱起了眉头。

    他们走出草地,踏上庭院里坚硬的灰色石板路,纽特拔腿向西面的墙跑去。诺莉毫不费力地跟上他,凉风吹过她的头皮,一种久违的违背常理的温暖,石块粗糙的表面像天鹅绒般铺垫在她□□的脚下,更别说裂开缝的锋利边缘像羽毛般轻抚着她的肌肤。

    空气中混合的味道向他迎面扑来,刚翻过的泥土、肥料、松枝,一些腐烂,还有一些发甜的味道。他知道,这是一片农场的味道。

    三人站在高墙边上,墙高耸过他们头顶,如同摩天大楼。诺莉看到微小的红色灯光在闪烁,沿着墙面时动时停,时亮时暗。

    “那些是什么?”托马斯也注意到了它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闪烁的红光在暗中警告什么。

    纽特站在墙边一片厚厚的常春藤前两英尺的地方,“在你需要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菜鸟。”

    纽特走上前,将手探进厚厚的常春藤,从墙上分开几股藤蔓,露出下面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这是一扇约两英尺宽的正方形窗户。这时候窗户里黑漆漆的,似乎被刷成了黑色。

    “你在找什么?”诺莉轻声问。

    “很快。”

    一分钟过去了,又是一分钟,然后又过了好几分钟。诺莉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托马斯有些坐立不安,纽特耐心地站在原地,死死盯住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就在这时候,它变了。

    一束诡异的微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在纽特的身体和脸上投下摇曳的七色光芒,仿佛他正站在一个被照亮的游泳池边。

    “那一面就是迷宫,”纽特低声说,睁大眼睛,仿佛有些出神,“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有的生活,菜鸟——都围绕着迷宫展开。我们钟爱的每一天里,钟爱的每一秒,我们都是为了迷宫,去解决所有隐藏的秘密。它都会有答案,你知道吗?我们想让你看到这一切,让你明白为什么你不能把它搞砸,为什么这些高墙每天晚上都会关闭,让你明白你为何永远不能到那外面去。”

    纽特退后了一步,藤蔓还抓在手里。他示意诺莉和托马斯走到他的位置,透过窗户向外看。

    透过污垢与尘土,怪异的光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散出来,显露出模糊不清的银色尖刺和反光的躯体。带有工具的尖头从它的身体上向外探出,有如胳膊一般:一片锯锋,一把大剪刀,还有一根根长杆——其用途只能引人猜测。

    格里弗是一种可怕的动物与机器的混合体,它似乎觉察到有人在观察它,似乎很清楚在林间空地的高墙内有些什么,似乎正企盼进入高墙,饱餐一顿人肉。

    诺莉说自己昨天见过了,托马斯吞了一口响亮的唾沫。

    纽特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你被送到了林间空地,菜鸟;而你,你从迷宫里跳出来。我希望你们生存下来,帮助我们完成来到这里的使命。”

    “什么样的使命?”托马斯问。

    诺莉挑起一根藤蔓,研究其上面的纹路。纽特死死盯住托马斯的眼睛。黎明的第一缕光线照在了他们身上,诺莉看清楚纽特带着细小绒毛的皮肤,他紧绷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

    “寻找出去的路,菜鸟,”纽特说,“破解可怕的迷宫,找到回家的路。”

    她瞧着纽特认真说出这些话,出去的路?回家?虽然她不想让自己的悲观影响到两个跃跃欲试的男孩,但是,无论在哪里都是混沌的、无秩序的。无论发生什么,世界只能是这样——她不忍心破坏男孩的信念,比如告诉他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太脆弱渺小,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个念头如裂纹一样,在她僵硬又脆弱的神经上攀爬。

    于是在她决定做出一番说教之前,她离开两个人退到西南的角落——一片树林的前面是几棵病怏怏的树木,还有长凳。诺莉走过去,屈起自己的膝盖,把脚踩在长凳上,双手环着腿。她实在是不忍心拿出长辈的姿态——虽然她的确是——告诉这些白纸一样的人关于世界的模样。

    因此她选择沉默,坐在那里听着林间空地的新一天。

    艾尔比站在托马斯的旁边。

    “林间空地被分成了四个部分,菜园,血屋,大屋,死角,你听懂了吗?”

    艾尔比指向东北角,诺莉看见他指尖的薄茧,那是田地和果树所在的地方。

    “菜园——我们在那里种植庄稼。地上有管子,让我们从中取水——一直都有,否则我们早就饿死了。这地方从来不下雨,从不。”他指了指东南角,那里有畜栏和牲口棚,“血屋——我们饲养和屠宰动物的地方。”他又指着简陋的生活区,“大屋——这地方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大了一倍,因为他们送来了木头和金属,所以我们得以不断扩大。不好看,但却实用,只是我们大多数人都睡在露天。”

    艾尔比指了指诺莉坐的地方,“我们把它称作死角。那个角落的后面是墓地,在密林之中。没什么太多别的东西。你可以去那儿坐坐,看,诺莉已经在那里了。”他清了清嗓子,看样子打算转变话题,“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你和那姑娘要每天分别为不同的守护人工作——直到我们了解你擅长什么。杂活手,垒砖,装袋,挖土——总有一件会坚持下去。”

    艾尔比朝诺莉大喊,叫她过去。他的喊声过于急促,以至于胸腔发出几声不满的闷哼。

    几头奶牛在细嚼慢咽食槽里绿色的干草。猪懒洋洋地躺在泥塘里,偶尔摆动一下的尾巴才能让人知道它们还活着。另一个畜栏里养着绵羊,另外还有鸡圈和火鸡笼。工人在这里忙碌,仿佛他们一生都在农场上劳作。

    嗅觉和视觉过于灵敏也不是一件好事。

    后面角落里的大牲口棚,原先的红色油漆已经褪色,化作了发暗的锈色。

    “那后面是屠宰工工作的地方,令人作呕的东西,令人作呕。要是你喜欢血,你可以成为屠宰工。”

    诺莉思考了一会儿,那带点温度的,刺鼻的臭味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至少它在我口渴的嘴里会是湿热的。

    她猛然睁开眼睛,然后说自己愿意当屠宰工,艾尔比有点吃惊——“可以,没问题,我们总是让菜鸟从血腥的屠夫开始做起,”他说,“你要在这里转转?那好吧,菜鸟,你跟我走。”

    那间棚里暂时没有人,工人们都在外面,他们需要把粪便送到菜园里去。案板上有一滩血,诺莉没有犹豫,低下头迅速舔舐起来。虽然味道有点不对劲,但鲜血湿热的味道总是不错的,缓解了她持续将近十几个小时的喉咙里干渴之痒,因此她最后钻到桌子底下,伸出舌头去接渗下来的几滴。鲜血的温暖在她全身流淌,诺莉感觉自己连脚趾和手指尖都暖和起来。

    从什么地方传来锁链与滑轮刺耳的声音,仿佛一座古老的钢厂在运转。那声音在地下回荡,从又反射回来,带着空洞的金属般的呜咽。有东西在上升,拉升它的铁链发出的无休止的嘈杂声让诺莉一阵心烦,四下响起的刺耳警报声。五十几双脚同时在地上跑起来,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连同迷宫移动的声音,刺耳聒噪——诺莉把手指插进泥土里。

    这是第几年?从1980开始——该死的雨夜,她恨那条昏暗的小巷。她从桌子下爬出来,意识到自己有点狼狈,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舌头舔过牙齿和嘴唇——她意识到兽性在刚刚得以展现,然后走了出去。

    人群聚集在庭院中央,围在钢铁大门旁边。诺莉站在人群外围,盖里看到了她,招手叫人把她扯了过去。

    “我们物资还没有卸完,”盖里嘟囔着,“菜鸟,该死的菜鸟——我没有说你——”

    诺莉点点头,没说什么。

    纽特和艾尔比分别站在了门的两侧,一条裂缝将正方形金属从正中央分成了两半。每一侧都有一个简单的钩形门把手,他们一齐用力将门拉开。伴随着金属的刮擦声,门开了,一阵烟尘从四周的石头上升腾而起。

    林间空地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纽特弯下腰,向传送箱里仔细查探,远处一头山羊微弱的咩咩声在庭院里回荡。托马斯正尽可能向前探出身子,希望看上一眼新来的人。纽特猛地向上一抽,身体恢复到了竖直的状态,困惑让他的脸拧成了一团。

    “天哪——”

    他气喘吁吁,茫然地四下张望,但是当他看见诺莉的时候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艾尔比也看了个清楚,带着同样的反应,他觉得自己有点呼吸困难。

    “又来了一个女孩!”艾尔比吸取昨天的教训,直接大声宣布,“后面的拿绳索来,先把人弄出去!”

    纽特朝传送箱里一指,“我想她已经死了。”

    女孩身材苗条,但个头并不低。诺莉估计她身高差不多五英尺半。从外表看,她约莫十五六岁,头发乌黑,皮肤毫无血色。鼻翼微微颤动,眼珠在眼皮下左右转着,心跳很平稳,血液正在匀速流动。

    “还没死——”诺莉说,用纽特能听到的声音。

    “好,我们把她弄出来。”纽特习惯性地摸着自己胳膊上的汗毛,如梦初醒般想起来自己的衬衫正被诺莉穿在身上,后者正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姑娘。

    两个男孩拿来几根用常春藤编成的绳索,将艾尔比和纽特放进了传送箱里,由他们负责将女孩带上来。让人无语的震惊情绪在林间空地的大多数人中间蔓延开来,他们神色凝重地踱来踱去,踢起地上的石子,一声不吭。

    盖里是在地面拉住绳索的人之一,他们准备好将女孩、艾尔比和纽特拽上来。他的眼睛带着黑眼圈——几乎有些病态,细小的血管围绕在的眼眶周围,诺莉把目光转到托马斯身上——后者正在盯着盖里,似乎有些惧怕。

    电梯井深处传来艾尔比的喊声,他们准备好了,盖里与另外两个人开始拉动绳索。几声口号之后,女孩的身体被拽了上来,越过门边,放在林间空地的一块石板之上。大家立刻涌上前去,在她四周挤作一团,空气中明显弥漫着一种激动情绪。

    所有人紧紧挤成一团。诺莉注意到托马斯和他一样站在外围,仿佛他们刚刚打开的是一座新近下葬的墓穴。

    纽特和艾尔比跟着爬出了传送箱,挤到女孩没有生命征兆的身体前。人群又挤成了一团。几秒钟过后,人群分开了,纽特伸手朝人群外围一指。

    “菜鸟们,到这儿来。”他说话的口气已经顾不得什么礼貌了。

    托马斯几乎是被诺莉拖到前面去的,期间他听到诺莉骂他站稳一点。

    “你认识这个女孩吗,闪克?”艾尔比问,听起来有些恼怒。

    “认识她?我当然不认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除了你们。”托马斯赶紧回答。

    “那不是……”艾尔比刚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代之以沮丧的一声叹息,“我是说,她看起来是否似曾相识?有没有感觉,你从前见过她?”

    “不,什么都没有。”

    艾尔比皱紧了额头。“你确定吗?”他似乎不相信托马斯说的每一个字,几乎是面带怒色。

    “是的,怎么了?”

    “算了吧,”艾尔比喃喃道,低头看了看女孩,“这不可能只是个巧合。连续两天,出现三个菜鸟,一个活的,一个在迷宫里,一个死的——”

    “她没死,”诺莉打断他,“你看不见她的胸脯正在起伏吗?”

    纽特眯起眼睛,他发誓那个女孩的胸脯没有一丝动静,就像一块冰冷的铁板。

    “你——”

    没等艾尔比说完,女孩忽然竖起身子坐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猛地睁开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环顾四周的人群。艾尔比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倒在地。纽特猛吸了一口气,蹦了起来,从她身边狼狈地退开了。托马斯吓呆了。

    蓝色眼睛火辣辣的目光在来回闪动,她深吸了几口气,粉红色的嘴唇在颤抖,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让人无法听懂。接着,她说了一句话——声音空洞而困惑,但却异常清晰。

    “一切都会异变。”

    随后她眼睛向上一翻,仰面倒在了地上。倒地的时候,她右手的拳头向空中一伸。她的身体不动了,但拳头依然僵直,指向天空。攥在她手心里的,是一张被揉作一团的纸。

    纽特跑上前,掰开女孩的手指,抓起那张纸条。他的手颤抖着展开纸条,跪倒在地,把它摊开在地上。托马斯挪到他身后,看了看纸条。

    纸上用粗粗的黑色字体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她是最后一个。

    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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