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被一种怪异的沉寂笼罩了，仿佛有一阵灵异的风吹过这里，带走了所有的声响。纽特为那些看不到纸条的人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可是，这并没有引来混乱与嘈杂，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女孩身上。她躺在那儿，仿佛睡着了一般，胸膛一起一伏，带着浅浅的呼吸。
纽特站起身，诺莉注视着他团起纸条，使劲把它捏成一团，以至于皮肤上血管暴起，血液在他屈起的关节处碰撞，她为所有空地人包括她自己感到一阵不安。
艾尔比将手拢在嘴边：“医护工！”
两个岁数较大的男孩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个平头，高个子，鼻子有大个儿柠檬大小；另一个矮个子，鬓角的黑发之间已悄然爬上了灰白的发丝。
“我们拿她怎么办？”高个子问，他的声音很高。
“我怎么知道？”艾尔比说，“你们两个闪克才是医护工——想个办法。”
“我们也是被分配的，伙计。”
矮个子已经跪倒在女孩身旁，摸了摸脉搏，俯身去听她的心跳。
“谁说过克林特可以先碰她的？”有人在人群中喊，紧接着是几声吵闹和笑声，“我是下一个！”
艾尔比危险地眯起眼睛，诺莉用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让开。
她左手穿过女孩的腰部，右手伸到女孩的膝盖下方，只轻轻一抬，就把她抱了起来。
托马斯生怕诺莉细瘦的胳膊支撑不住，差点叫出来。
女孩的头颅枕在诺莉的胸口，她的黑发让她的脖子一阵瘙痒。就正常人的体温来说，怀里的女孩有点过于冰冷了。
“看样子我们得对她观察一段时间，”杰夫跟在诺莉身边，好似在自言自语，“要是她没有很快醒来，我们可以喂她一些流质食物。”
“你们有吗啡之类的药物吗？”诺莉放慢自己的脚步。
“把她放在本的隔壁，”艾尔比跟着小跑了几步，“诺莉如果你可以照料她，那是最好了。”
“你不能让诺莉待在本的隔壁！”盖里跑过来，“艾尔比！你不能——”
“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最好什么都别对她做。不管她是讲梦话还是有什么动静——你们都得向我汇报。”艾尔比快速地说，“难道让男孩们来照顾那个女孩吗？”他拉着盖里走回去，纽特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
其他的人终于开始谈论这件事，慢慢四下散去，各种各样的说法开始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楼梯之上是一个平台，转向左边，连接着一段带栏杆的走廊，通向几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底下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那是本。”杰夫简短地说，他拉开隔壁的门，里面摆着一张床。
诺莉把女孩轻轻地放在上面，然后她直起身，“这里有什么药物吗？吗啡之类的。”
两人对视一眼。
“如果她突然醒过来，失去了控制，好吧，我只是希望你们有充足的准备而已。”
杰夫显出不确定的神情，“药都在隔壁，这里平时没有人。”
“隔壁不让进，除了艾尔比和纽特。”
“也许你们可以申请一下，”诺莉耸耸肩，走出房门。
“你要去哪？艾尔比说你最好来看着她！”
“我也要吃饭的，好吗？伙计们？”诺莉摊开手，关上大屋的门，她绕到了木屋的后面，坐到一个大木箱子上面。这个用木头和玻璃堆成的破烂，简直来一阵狂风就能把这里吹塌。
杰夫和克林特互相说着无关痛痒的荤话往厨房走，诺莉等了一会儿，径直上了楼。太安静了，除了那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和脚下木头不堪重负的哀鸣，什么都没有。少了一些东西，诺莉走上楼梯，本待着的地方——门缝里透出亮光，太安静了。
她伸出手，转动铜把手，打开了门。
里面也摆着一张床，地上散落着一些布条，床单上留着颜色不明的血迹。
“本？”
窗户开着，一股微弱的腥臭味从外面传过来。诺莉走到窗边，其他人正在干活，但是有人在死角中奔跑，从死角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清脆声，艾尔比在空地上看到她——
“诺莉！你为什么在本的房间！”
——话音未落，他跑进大屋。
在艾尔比进来的那一刻，诺莉撑住窗框一个翻身从三楼跳了下去，艾尔比发出一阵惊叫，一是一个菜鸟以自杀的方式跳下了三层楼；二是，本不见了。
对于诺莉来说，跑步是一种依靠特殊的第六感来达成的行为活动，在平衡着速度和视觉。为什么说是视觉呢？当她像火箭般在浓密的植被间穿行时，所有周围的事物按照理来说，应该变成一片条纹一样的绿色光带，但她却能清晰明了地看到任何一棵树最小的枝桠上的绿芽。
“谁在那儿？”托马斯的声音颤抖而空洞——好像在一个隔音的隧道中讲话，“这真的很愚蠢。”
诺莉循着他的声音在树枝上跳跃，从林间空地中间看，树林并不大，也许只有两英亩的面积，不过树木参天，树干粗壮，一棵一棵紧挨在一起，头顶上的树冠枝叶茂盛。四周一片青翠柔和的色调，仿佛一天之中只有短短几分钟的黄昏。诺莉随便抓住一枝树桠就停下来了。她吊在这棵西卡云杉的树枝荡了两下，然后翻身站在上面。
这是一个优越的视角——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孩模糊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快步奔走，腥臭味从他的身上传出来，脓水从他翻扯的皮肉中流出来——他病了，林间空地里有一个病人，那是本。
本的心脏很健康，病毒总是最后才进入心脏，他竟然还活着。诺莉跳下枝干，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让自己跟随着这气味，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鬼一样的动作在狭窄的草地上伏下身。身体自动调整成紧贴地面的前倾状蹲伏状，在树下的草丛旁犹豫着——直到双眼的金色褪去，血红涌上眼球。
“谁在......”
托马斯话还没说完，本已冲出了树丛，那男孩跳向空中，用两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托马斯，托马斯被撞翻在地。一块墓碑戳中了他的后背，咔嚓折成了两段，在他后背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腥味涌进诺莉的鼻腔，汗液混杂着心跳剧烈波动的声响。托马斯尖叫一声，他用双手的手掌拼命抵住本的前胸，使劲向外推去，伸直了胳膊，肌肉紧绷，抵挡着压在他身上的扭动的身影。
托马斯胡乱地防御着，诺莉觉得托马斯不可能看清楚本的动作，她的喉咙喘上来一股燃烧的灼痛感，仿佛自己在沙漠中吃掉了一车的稻草——她饿了。
诺莉紧紧地跟随着本的每一次移动，她轻轻一跳，在空气中飘过落在托马斯头顶的树干上，接着她闻到那微弱的颤抖的小动物——托马斯——的气味，老天，他尿了裤子。
本感觉到树枝的抖动，飞快地抬起头，发出惊讶的警告和威胁的尖叫声。诺莉不甘示弱，在狩猎上她一直是一位占尽上风的强者，胸腔里发出一串打雷般的嘶吼声，她咧开嘴露出自己的尖牙警告着来客。男孩终于退开了，尖厉的断裂声在空中响起，又一个十字架被折断。
托马斯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旁，拼命喘气，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疯子一般的攻击者。
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白得不能再白的皮肤包在骨头上，如同紧紧包裹在一捆柴火外的一张纸。麻绳一般的血管散布在身体上，跳动着，泛出绿色。他抬头看见诺莉正悠闲地站在一根树枝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到本没来得及抽出身后的刀，诺莉就从树枝上跳下来，扑倒在他的身上。诺莉张开嘴，尖利的牙齿准确无误地咬向他的喉咙，他本身就是一个病人，而他本能的挣扎在诺莉的力量下毫无作用，她的下巴紧紧的锁定在他鲜血流淌的中心。本挥着砍刀，砍在诺莉的后背上又弹开。
根本毫不费力，跟咬奶油没什么区别——吸血鬼的牙齿就像是最锐利的剃刀，它们丝毫没有阻挡的穿过皮肤、脂肪层和肌肉。
流出的鲜血并不如诺莉想象中的那么多，只是一点点向外渗，在黑暗中透着黑色，仿佛原油一般。苦味，这根本不是血，诺莉从他身上站起来，慌张得后退——她感觉自己整条舌头都麻了，嘴里满是塑料燃烧的味道。她攀附到一旁的墓碑上，黑色粘稠的液体从她嘴里吐出来，吐掉以后又是一种怪异的甜味。
托马斯爬过来，惊恐地盯着不断呕吐的女孩，黑色的液体已经被她吐出来了一滩。他伸出手，不管这个女孩是什么东西，至少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
诺莉挥开托马斯拍着自己后背的手，她转头看向在地上抽搐的本，他的脖子上有黑洞洞的伤口，不断地涌出一股股黑色稠状物。
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牙齿似乎在放光，在暗淡的光线下泛着绿光。
“叛徒！”本慢慢地蹭着树站起来，“要是你杀了我，”他尖叫道，口沫飞溅，几乎飞到了诺莉脸上，“那你就杀错了人。”他对托马斯怒目而视，“他才是你要杀的闪克。”他的声音里充满疯狂。
诺莉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脖子处的伤口不断流出黑红黑红的血，像从地里不断涌出来的石油，她感到一阵恶心，狩猎失败的挫败感和古怪的甜味让她胸腔干瘪。
“别傻了，本，”托马斯边扶着诺莉，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惊异地发现艾尔比站在墓地边，在微弱的光线下活像个幽灵——艾尔比手里拿着一把大弓，箭在弦上，暗藏杀机，对准了本。
“他不属于我们——”本叫喊，紧接着开始剧烈喘气，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接着惊叫起来，好像才意识到诺莉对他做了什么。
弓弦颤动的声音，一个物体划破空气的嗖嗖声。那东西击中了目标，发出湿润的令人作呕的扑哧声。
本的脑袋猛地向左一偏，身体转过一个圈，迎面倒在了地上，脚对着托马斯的方向，他没有了声息。
“走吧，”艾尔比说，“装袋工明天会来处理他。”
艾尔比已经走了，只有一根还在晃动的树枝证明他刚才曾站在这里。
托马斯架起诺莉的胳膊，诺莉单手扶着他的后背，冰冷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衫抵住他的脊梁。两个人搀扶着从树林里回到炫目的阳光下，托马斯一瘸一拐——他的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虽然本的砍刀对诺莉的皮肤毫无作用，但显然它通过衣服的破烂程度上宣告胜利。
艾尔比给诺莉拿了一套新上衣，当她走出大屋，纽特正靠在一旁的木桶上瞧着她。
“嘿，纽特，”诺莉打了声招呼，她觉得他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刚才真惊险。”
大屋附近游走着几小簇人群，有几缕视线飘到这边。
“跟我去厨房。”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在乎诺莉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厨房很小，但却拥有制作一顿可口的美餐所需要的一切。一只大炉子，一台微波炉，一个洗碗机，两张桌子。厨房显得有些陈旧破落，但却整洁。纽特蹲下身子在一个大木桶前捣鼓，大概一两分钟后，他站起来把一个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推给诺莉。
“这是什么？”
“酒。”
简短的单词，诺莉撇撇嘴，认命般地把它拿起来，里面有悬浮着的不明杂质。纽特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左腿向前弯曲，右腿踩在有食物残渣的地上。他侧过头，看着诺莉拧开锡盖，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妈的，你们就喝这种东西。”诺莉抹了抹嘴，用脚蹭起点沙土盖住自己吐掉的东西。
“诺莉，我们需要谈谈，”他转过身，抱着双臂靠在桌子上，伸出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你很厉害，这一点我们有目共睹。虽然我们和你相比非常普通，但是——”
诺莉深吸一口气，尽管她的胸腔对空气不做任何反应，但她需要这种虚假的方式来平静自己。
告诉她，别掩饰——纽特吃了一惊，赶紧低下头，以防被诺莉看见自己失控的脸，他刚刚受到一种近乎神谕的指示，冷静而权威。实话——
“好吧！”纽特突然大喊，诺莉一不留神把玻璃罐子捏碎了，纽特带着一股决绝的神情大步走到她面前，把那些玻璃碎片用脚尖踢远，“我很担心你。”他闭上了嘴，细细地看着诺莉的表情。
诺莉感到一阵困惑，这男人的情绪有些急转直上了，不是吗？
“担心什么？如果你看到了或者艾尔比告诉你了，你应该清楚我救了托马斯的小命——”在某种程度上。诺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纽特的胸膛，“而且——”
纽特一个跨步贴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捧起她的脸，诺莉的大脑无法或者说拒绝反应，她感到一阵空白，身体僵直地杵在那里。纽特看着她绯红色的眼睛，觉得那里直像一个血红色的漩涡，吸引着他抛却周身的一切坠入。
“我知道你很强壮，托马斯的脚踝断了，你直接就修好了。”纽特想起自己被拧断的手腕，“如果你弄伤自己，我们这里没有人有能力来把你治好，杰夫和克林特连吗啡都拿不到——”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诺莉眨眨眼睛，看着他的脸颊被鼓起好看的弧度，又放松下去，恢复原来的瘦削，“——虽然本是普通人，但是他在经历痛变，他很危险。艾尔比能救下托马斯，你不应该在树林里。”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诺莉知道只要她想，她可以一下子就到死角的树林中，离开这具有新鲜血液流动的美丽躯体。为什么纽特要关心她？看来艾尔比没有告诉他整件事情的全过程。诺莉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刚刚她只是发现本的血液不符合吸血鬼的口味，所以才吐个不停。
“你很高兴？”
“什么？”诺莉不自觉地回复他，纽特把手收回去，她感到一阵不舍，“不，我只是诧异。”
“当你的眼睛是金色的时候，你的心情通常都会比较好。”纽特说，伸手挠了挠鼻尖，“红色的时候，你总要更暴躁些——我想是这样的。”
“这是你总结出来的理论？”诺莉把舌头抵在口腔内壁上，脸颊鼓起来一小块，“在一天之内，你就总结出来了吗？”
纽特张了张嘴，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才认识不到几个小时——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她醒来就在迷宫里、她是一个变种人、她很漂亮，而他们现在正贴在一起——那么近。诺莉的个头几乎同他持平，厨房的最高处悬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她的侧脸投下的阴影盖在他的脸上，她的脸离他不太近，也没有转动或者移远。
太近了，诺莉想，她能看清他瞳孔的样子，他眼睛里的血管，她能听到他打雷般的心跳，他的声音很沙哑。
“这不难观察，”他的声音比早上更沙哑，他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在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什么之后，“但是——”
诺莉下意识地吻上他的嘴唇，冰冷和温热匆匆贴了一下，她怀念这种柔软的触感，如此截然不同的温度。
“谢谢你的关心，纽特，”然后诺莉伸出手臂抱住他，把脸放在他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像扑进了一只长着金色毛发的狗熊身上，纽特呆了一下，但他接着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了她——惧怕她飞着逃开似的，他甚至来不及感受柔软与柔软碰撞时产生的颤栗。
“诺莉？这是——”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
“咳，”有人在咳嗽，两人赶紧分开。
查克扒着门缝往里看，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他把门拉开。
“托马斯一直在吐，我觉得他需要你——”查克红着脸，不敢去看纽特，“杰夫和克林特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像你一来，他俩就什么都不会了一样。”
“好吧，我去看看，”诺莉摸了摸头皮，她还不太习惯自己的头发，“他的脚踝怎么样了？”诺莉把手搭在查克的肩膀上，两个人走出厨房。
诺莉偏过头，看见纽特捂着腹部弯腰从厨房溜了出去，诺莉极其恶劣地扯起嘴角。
“你在看什么？”查克也转过脑袋。
“没什么，”诺莉按住他的头顶，不让他动弹，“托马斯怎么样了？”
“我已经说过了！”查克不满地喊道。
托马斯蜷缩在地上，他支着上身在大口呕吐——一滴不剩地直到吐出胆汁。他浑身发抖，似乎呕吐永远无法停止。诺莉跑到他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离谱。
“他被咬了吗？”
“本吗？没有，没有伤口。”
诺莉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有一根小小的木刺扎进托马斯左手中指的甲缝中，刺入的部位微微泛红，有些发肿。
“镊子！查克！”
小短腿飞快地跑起来。
“嘿，托马斯，看着我，”托马斯脸上汗津津的，面色死灰，“汤米！看着我！”诺莉不断地轻拍他的脸颊，她很严谨——能够精确控制自己的力度的同时，不拍断他的骨头，，“查克！快点！”
诺莉拿着镊子，夹住那根木刺，把它拔了出来，一股混合着脓和血液的东西喷了出来，落到一旁的草地上，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查克吓懵了，托马斯停止颤动，大口喘着气，缓慢地闭上眼睛。诺莉拿着木刺，这才发现这是金属制品。她看向死角，心中感到一阵恶寒。
“他死了吗？”查克问，声音里透着恐惧。
“没有，”诺莉伸出胳膊，搂住了这个胖小子，“他没事，别担心。”
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女孩身上。她躺在那儿，仿佛睡着了一般，胸膛一起一伏，带着浅浅的呼吸。
纽特站起身，诺莉注视着他团起纸条，使劲把它捏成一团，以至于皮肤上血管暴起，血液在他屈起的关节处碰撞，她为所有空地人包括她自己感到一阵不安。
艾尔比将手拢在嘴边：“医护工！”
两个岁数较大的男孩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个平头，高个子，鼻子有大个儿柠檬大小；另一个矮个子，鬓角的黑发之间已悄然爬上了灰白的发丝。
“我们拿她怎么办？”高个子问，他的声音很高。
“我怎么知道？”艾尔比说，“你们两个闪克才是医护工——想个办法。”
“我们也是被分配的，伙计。”
矮个子已经跪倒在女孩身旁，摸了摸脉搏，俯身去听她的心跳。
“谁说过克林特可以先碰她的？”有人在人群中喊，紧接着是几声吵闹和笑声，“我是下一个！”
艾尔比危险地眯起眼睛，诺莉用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让开。
她左手穿过女孩的腰部，右手伸到女孩的膝盖下方，只轻轻一抬，就把她抱了起来。
托马斯生怕诺莉细瘦的胳膊支撑不住，差点叫出来。
女孩的头颅枕在诺莉的胸口，她的黑发让她的脖子一阵瘙痒。就正常人的体温来说，怀里的女孩有点过于冰冷了。
“看样子我们得对她观察一段时间，”杰夫跟在诺莉身边，好似在自言自语，“要是她没有很快醒来，我们可以喂她一些流质食物。”
“你们有吗啡之类的药物吗？”诺莉放慢自己的脚步。
“把她放在本的隔壁，”艾尔比跟着小跑了几步，“诺莉如果你可以照料她，那是最好了。”
“你不能让诺莉待在本的隔壁！”盖里跑过来，“艾尔比！你不能——”
“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最好什么都别对她做。不管她是讲梦话还是有什么动静——你们都得向我汇报。”艾尔比快速地说，“难道让男孩们来照顾那个女孩吗？”他拉着盖里走回去，纽特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
其他的人终于开始谈论这件事，慢慢四下散去，各种各样的说法开始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楼梯之上是一个平台，转向左边，连接着一段带栏杆的走廊，通向几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底下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那是本。”杰夫简短地说，他拉开隔壁的门，里面摆着一张床。
诺莉把女孩轻轻地放在上面，然后她直起身，“这里有什么药物吗？吗啡之类的。”
两人对视一眼。
“如果她突然醒过来，失去了控制，好吧，我只是希望你们有充足的准备而已。”
杰夫显出不确定的神情，“药都在隔壁，这里平时没有人。”
“隔壁不让进，除了艾尔比和纽特。”
“也许你们可以申请一下，”诺莉耸耸肩，走出房门。
“你要去哪？艾尔比说你最好来看着她！”
“我也要吃饭的，好吗？伙计们？”诺莉摊开手，关上大屋的门，她绕到了木屋的后面，坐到一个大木箱子上面。这个用木头和玻璃堆成的破烂，简直来一阵狂风就能把这里吹塌。
杰夫和克林特互相说着无关痛痒的荤话往厨房走，诺莉等了一会儿，径直上了楼。太安静了，除了那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和脚下木头不堪重负的哀鸣，什么都没有。少了一些东西，诺莉走上楼梯，本待着的地方——门缝里透出亮光，太安静了。
她伸出手，转动铜把手，打开了门。
里面也摆着一张床，地上散落着一些布条，床单上留着颜色不明的血迹。
“本？”
窗户开着，一股微弱的腥臭味从外面传过来。诺莉走到窗边，其他人正在干活，但是有人在死角中奔跑，从死角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清脆声，艾尔比在空地上看到她——
“诺莉！你为什么在本的房间！”
——话音未落，他跑进大屋。
在艾尔比进来的那一刻，诺莉撑住窗框一个翻身从三楼跳了下去，艾尔比发出一阵惊叫，一是一个菜鸟以自杀的方式跳下了三层楼；二是，本不见了。
对于诺莉来说，跑步是一种依靠特殊的第六感来达成的行为活动，在平衡着速度和视觉。为什么说是视觉呢？当她像火箭般在浓密的植被间穿行时，所有周围的事物按照理来说，应该变成一片条纹一样的绿色光带，但她却能清晰明了地看到任何一棵树最小的枝桠上的绿芽。
“谁在那儿？”托马斯的声音颤抖而空洞——好像在一个隔音的隧道中讲话，“这真的很愚蠢。”
诺莉循着他的声音在树枝上跳跃，从林间空地中间看，树林并不大，也许只有两英亩的面积，不过树木参天，树干粗壮，一棵一棵紧挨在一起，头顶上的树冠枝叶茂盛。四周一片青翠柔和的色调，仿佛一天之中只有短短几分钟的黄昏。诺莉随便抓住一枝树桠就停下来了。她吊在这棵西卡云杉的树枝荡了两下，然后翻身站在上面。
这是一个优越的视角——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孩模糊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快步奔走，腥臭味从他的身上传出来，脓水从他翻扯的皮肉中流出来——他病了，林间空地里有一个病人，那是本。
本的心脏很健康，病毒总是最后才进入心脏，他竟然还活着。诺莉跳下枝干，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让自己跟随着这气味，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鬼一样的动作在狭窄的草地上伏下身。身体自动调整成紧贴地面的前倾状蹲伏状，在树下的草丛旁犹豫着——直到双眼的金色褪去，血红涌上眼球。
“谁在......”
托马斯话还没说完，本已冲出了树丛，那男孩跳向空中，用两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托马斯，托马斯被撞翻在地。一块墓碑戳中了他的后背，咔嚓折成了两段，在他后背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腥味涌进诺莉的鼻腔，汗液混杂着心跳剧烈波动的声响。托马斯尖叫一声，他用双手的手掌拼命抵住本的前胸，使劲向外推去，伸直了胳膊，肌肉紧绷，抵挡着压在他身上的扭动的身影。
托马斯胡乱地防御着，诺莉觉得托马斯不可能看清楚本的动作，她的喉咙喘上来一股燃烧的灼痛感，仿佛自己在沙漠中吃掉了一车的稻草——她饿了。
诺莉紧紧地跟随着本的每一次移动，她轻轻一跳，在空气中飘过落在托马斯头顶的树干上，接着她闻到那微弱的颤抖的小动物——托马斯——的气味，老天，他尿了裤子。
本感觉到树枝的抖动，飞快地抬起头，发出惊讶的警告和威胁的尖叫声。诺莉不甘示弱，在狩猎上她一直是一位占尽上风的强者，胸腔里发出一串打雷般的嘶吼声，她咧开嘴露出自己的尖牙警告着来客。男孩终于退开了，尖厉的断裂声在空中响起，又一个十字架被折断。
托马斯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旁，拼命喘气，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疯子一般的攻击者。
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白得不能再白的皮肤包在骨头上，如同紧紧包裹在一捆柴火外的一张纸。麻绳一般的血管散布在身体上，跳动着，泛出绿色。他抬头看见诺莉正悠闲地站在一根树枝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到本没来得及抽出身后的刀，诺莉就从树枝上跳下来，扑倒在他的身上。诺莉张开嘴，尖利的牙齿准确无误地咬向他的喉咙，他本身就是一个病人，而他本能的挣扎在诺莉的力量下毫无作用，她的下巴紧紧的锁定在他鲜血流淌的中心。本挥着砍刀，砍在诺莉的后背上又弹开。
根本毫不费力，跟咬奶油没什么区别——吸血鬼的牙齿就像是最锐利的剃刀，它们丝毫没有阻挡的穿过皮肤、脂肪层和肌肉。
流出的鲜血并不如诺莉想象中的那么多，只是一点点向外渗，在黑暗中透着黑色，仿佛原油一般。苦味，这根本不是血，诺莉从他身上站起来，慌张得后退——她感觉自己整条舌头都麻了，嘴里满是塑料燃烧的味道。她攀附到一旁的墓碑上，黑色粘稠的液体从她嘴里吐出来，吐掉以后又是一种怪异的甜味。
托马斯爬过来，惊恐地盯着不断呕吐的女孩，黑色的液体已经被她吐出来了一滩。他伸出手，不管这个女孩是什么东西，至少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
诺莉挥开托马斯拍着自己后背的手，她转头看向在地上抽搐的本，他的脖子上有黑洞洞的伤口，不断地涌出一股股黑色稠状物。
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牙齿似乎在放光，在暗淡的光线下泛着绿光。
“叛徒！”本慢慢地蹭着树站起来，“要是你杀了我，”他尖叫道，口沫飞溅，几乎飞到了诺莉脸上，“那你就杀错了人。”他对托马斯怒目而视，“他才是你要杀的闪克。”他的声音里充满疯狂。
诺莉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脖子处的伤口不断流出黑红黑红的血，像从地里不断涌出来的石油，她感到一阵恶心，狩猎失败的挫败感和古怪的甜味让她胸腔干瘪。
“别傻了，本，”托马斯边扶着诺莉，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惊异地发现艾尔比站在墓地边，在微弱的光线下活像个幽灵——艾尔比手里拿着一把大弓，箭在弦上，暗藏杀机，对准了本。
“他不属于我们——”本叫喊，紧接着开始剧烈喘气，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接着惊叫起来，好像才意识到诺莉对他做了什么。
弓弦颤动的声音，一个物体划破空气的嗖嗖声。那东西击中了目标，发出湿润的令人作呕的扑哧声。
本的脑袋猛地向左一偏，身体转过一个圈，迎面倒在了地上，脚对着托马斯的方向，他没有了声息。
“走吧，”艾尔比说，“装袋工明天会来处理他。”
艾尔比已经走了，只有一根还在晃动的树枝证明他刚才曾站在这里。
托马斯架起诺莉的胳膊，诺莉单手扶着他的后背，冰冷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衫抵住他的脊梁。两个人搀扶着从树林里回到炫目的阳光下，托马斯一瘸一拐——他的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虽然本的砍刀对诺莉的皮肤毫无作用，但显然它通过衣服的破烂程度上宣告胜利。
艾尔比给诺莉拿了一套新上衣，当她走出大屋，纽特正靠在一旁的木桶上瞧着她。
“嘿，纽特，”诺莉打了声招呼，她觉得他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刚才真惊险。”
大屋附近游走着几小簇人群，有几缕视线飘到这边。
“跟我去厨房。”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在乎诺莉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厨房很小，但却拥有制作一顿可口的美餐所需要的一切。一只大炉子，一台微波炉，一个洗碗机，两张桌子。厨房显得有些陈旧破落，但却整洁。纽特蹲下身子在一个大木桶前捣鼓，大概一两分钟后，他站起来把一个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推给诺莉。
“这是什么？”
“酒。”
简短的单词，诺莉撇撇嘴，认命般地把它拿起来，里面有悬浮着的不明杂质。纽特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左腿向前弯曲，右腿踩在有食物残渣的地上。他侧过头，看着诺莉拧开锡盖，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妈的，你们就喝这种东西。”诺莉抹了抹嘴，用脚蹭起点沙土盖住自己吐掉的东西。
“诺莉，我们需要谈谈，”他转过身，抱着双臂靠在桌子上，伸出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你很厉害，这一点我们有目共睹。虽然我们和你相比非常普通，但是——”
诺莉深吸一口气，尽管她的胸腔对空气不做任何反应，但她需要这种虚假的方式来平静自己。
告诉她，别掩饰——纽特吃了一惊，赶紧低下头，以防被诺莉看见自己失控的脸，他刚刚受到一种近乎神谕的指示，冷静而权威。实话——
“好吧！”纽特突然大喊，诺莉一不留神把玻璃罐子捏碎了，纽特带着一股决绝的神情大步走到她面前，把那些玻璃碎片用脚尖踢远，“我很担心你。”他闭上了嘴，细细地看着诺莉的表情。
诺莉感到一阵困惑，这男人的情绪有些急转直上了，不是吗？
“担心什么？如果你看到了或者艾尔比告诉你了，你应该清楚我救了托马斯的小命——”在某种程度上。诺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纽特的胸膛，“而且——”
纽特一个跨步贴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捧起她的脸，诺莉的大脑无法或者说拒绝反应，她感到一阵空白，身体僵直地杵在那里。纽特看着她绯红色的眼睛，觉得那里直像一个血红色的漩涡，吸引着他抛却周身的一切坠入。
“我知道你很强壮，托马斯的脚踝断了，你直接就修好了。”纽特想起自己被拧断的手腕，“如果你弄伤自己，我们这里没有人有能力来把你治好，杰夫和克林特连吗啡都拿不到——”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诺莉眨眨眼睛，看着他的脸颊被鼓起好看的弧度，又放松下去，恢复原来的瘦削，“——虽然本是普通人，但是他在经历痛变，他很危险。艾尔比能救下托马斯，你不应该在树林里。”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诺莉知道只要她想，她可以一下子就到死角的树林中，离开这具有新鲜血液流动的美丽躯体。为什么纽特要关心她？看来艾尔比没有告诉他整件事情的全过程。诺莉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刚刚她只是发现本的血液不符合吸血鬼的口味，所以才吐个不停。
“你很高兴？”
“什么？”诺莉不自觉地回复他，纽特把手收回去，她感到一阵不舍，“不，我只是诧异。”
“当你的眼睛是金色的时候，你的心情通常都会比较好。”纽特说，伸手挠了挠鼻尖，“红色的时候，你总要更暴躁些——我想是这样的。”
“这是你总结出来的理论？”诺莉把舌头抵在口腔内壁上，脸颊鼓起来一小块，“在一天之内，你就总结出来了吗？”
纽特张了张嘴，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才认识不到几个小时——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她醒来就在迷宫里、她是一个变种人、她很漂亮，而他们现在正贴在一起——那么近。诺莉的个头几乎同他持平，厨房的最高处悬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她的侧脸投下的阴影盖在他的脸上，她的脸离他不太近，也没有转动或者移远。
太近了，诺莉想，她能看清他瞳孔的样子，他眼睛里的血管，她能听到他打雷般的心跳，他的声音很沙哑。
“这不难观察，”他的声音比早上更沙哑，他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在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什么之后，“但是——”
诺莉下意识地吻上他的嘴唇，冰冷和温热匆匆贴了一下，她怀念这种柔软的触感，如此截然不同的温度。
“谢谢你的关心，纽特，”然后诺莉伸出手臂抱住他，把脸放在他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像扑进了一只长着金色毛发的狗熊身上，纽特呆了一下，但他接着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了她——惧怕她飞着逃开似的，他甚至来不及感受柔软与柔软碰撞时产生的颤栗。
“诺莉？这是——”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
“咳，”有人在咳嗽，两人赶紧分开。
查克扒着门缝往里看，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他把门拉开。
“托马斯一直在吐，我觉得他需要你——”查克红着脸，不敢去看纽特，“杰夫和克林特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像你一来，他俩就什么都不会了一样。”
“好吧，我去看看，”诺莉摸了摸头皮，她还不太习惯自己的头发，“他的脚踝怎么样了？”诺莉把手搭在查克的肩膀上，两个人走出厨房。
诺莉偏过头，看见纽特捂着腹部弯腰从厨房溜了出去，诺莉极其恶劣地扯起嘴角。
“你在看什么？”查克也转过脑袋。
“没什么，”诺莉按住他的头顶，不让他动弹，“托马斯怎么样了？”
“我已经说过了！”查克不满地喊道。
托马斯蜷缩在地上，他支着上身在大口呕吐——一滴不剩地直到吐出胆汁。他浑身发抖，似乎呕吐永远无法停止。诺莉跑到他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离谱。
“他被咬了吗？”
“本吗？没有，没有伤口。”
诺莉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有一根小小的木刺扎进托马斯左手中指的甲缝中，刺入的部位微微泛红，有些发肿。
“镊子！查克！”
小短腿飞快地跑起来。
“嘿，托马斯，看着我，”托马斯脸上汗津津的，面色死灰，“汤米！看着我！”诺莉不断地轻拍他的脸颊，她很严谨——能够精确控制自己的力度的同时，不拍断他的骨头，，“查克！快点！”
诺莉拿着镊子，夹住那根木刺，把它拔了出来，一股混合着脓和血液的东西喷了出来，落到一旁的草地上，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查克吓懵了，托马斯停止颤动，大口喘着气，缓慢地闭上眼睛。诺莉拿着木刺，这才发现这是金属制品。她看向死角，心中感到一阵恶寒。
“他死了吗？”查克问，声音里透着恐惧。
“没有，”诺莉伸出胳膊，搂住了这个胖小子，“他没事，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