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绮心下讶异:这紫藤苑只有自己在炎夏酷暑难耐的时候,才会过来小住三两个月。

    况且她常日不在栈中,为了省事起见,她特意嘱咐栈中管事,她所住的听风轩不必日日着人去洒扫,一月去上两三回便好。

    至于这处紫藤苑,早些年原是一处用来消闲吃茶的所在,后来只为她觉得此处清净适宜读书,故而单独辟出来作为她的书斋。

    钟绮的闺阁连同书斋本来都定好了安排在此处,但后来住了不足一年,母亲不知道为何缘由同大翁说她住在这里不合适,说是在栈中为她另外安排了住处。择个日子,早日搬过去为宜。

    那时钟绮还是一个年不足金钗①的女孩儿,脾气秉性坦率且执拗。自她记事以来,栈中人人都对她好,事事都顾念着她的感受,大翁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故而,她平生第一次想要违背母亲的意思,她想为自己争一争。况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也并未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住在哪里不是住。况且不管在栈中那一处,又不是住在家人身边呢?母亲何故为难她?

    钟绮的算盘打的正,却不想就是事事都偏疼她的大翁,却在她到底要不要在紫藤苑住下去的问题上站在了母亲那边。

    他也认同母亲的主意,觉得她不适宜在紫藤苑再住下去。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从来脸上没有褪去过笑意的钟绮,记忆中自己头一次带着哭腔倔强想要一个答案。

    “阿绮,你听大翁同你说,这紫藤苑以前就是一处供外客来栈中宴饮闲居时大翁同他们下棋饮茶的所在,你是大翁的孙女儿,十里梨花栈的小主人,住在这里,到底不合身份……”

    那日钟兰同她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但在小钟绮听来句句冠冕堂皇,立不住脚。她一句都不信!

    钟绮亲眼所见自己自小崇敬的大翁是如何救治那些衣衫简朴,甚至有些称得上衣着破旧的烟州百姓的:大翁每每见到有人上门寻医,不管身贵家贫,都先着手看诊。

    若来的是普通病人,大翁会先施以望诊,察其脉象,根据病症,或施以针灸,或开方拿药。若身贵,便也只要对方付与病症相当的银两。若患者捉襟见肘,便宽言慰之,要其安心养病,至于诊费等宽裕了再给也未为不可。

    有些患者不但付不起诊费,就连药也无钱来买,每每如此,大翁不但诊费分文不讨,还交代伙计为患者拿药。

    如果这些都还不算,无法作为大翁从来不拿俗世眼光来看人,那再说说大翁在江湖上四处结交的那些朋友。有几个大翁是问过人家的来处的?只要脾性相投,皆以性情相交。

    不问来处,亦不问去处。

    与人相处时,钟绮从未见大翁对对方有过一丝嫌弃,也从来没有在言语和行为之间鄙薄过任何一个人,是以钟绮这样一个被千恩万宠滋养着的独苗儿没有长成一个娇小姐。

    她虽是女儿身,但从小就以大翁为修身养性的标杆,在言谈举止上有钟兰的三分洒脱与恣意。

    因此,她绝不相信大翁的那番言辞……

    说什么“紫藤苑不适合她的身份……”之类的话,在她看来都是大翁站在母亲那边的生拉硬拽。

    许是往事多刺心,钟绮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妥协的。透过记忆的薄雾,她只记得自己不多久就搬离了紫藤苑,住到了离大翁日常起居较近的随园旁边的听风轩。

    说来也是奇妙,母亲当时为她收拾好的住所是现在傅瑾之他们所寄居的锦云轩,也许是最后两下折中,谁也不愿意低头,谁也不愿意妥协,钟绮虽然搬出了紫藤苑,但到底没有去母亲为她安排好的院子里住。

    自从十三岁生辰后大病过一场后,钟绮对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所以,至今她都记不起来到底她是怎么住进听风轩的,又是怎么常年能住在城中的明月居的,还把紫藤苑变成了自己的避暑胜地的。

    按道理说,母亲连自己住在紫藤苑都不许,就更不会同意自己常常不在栈中……

    钟绮想着这许多事情,原来的伤心与委屈渐渐被别的心思所代替,心里的悲伤与难过被更浓烈的心绪别出所代替,不知不觉中啜泣声渐渐消弭不见。

    才擦着脸上的已经有些风干的泪痕,却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人来了紫藤苑。

    会是谁呢?

    负责专管这处的丫头婆子不久前才被她遣离这里,阿落回听风轩去了,便是从屋里出来寻她,一时也不会想到这里。

    既然能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栈中哪位,于是她才扬声问道。

    傅瑾之听音辨人,很快便明了,在垂花门那边的人是钟绮。

    心里有过一瞬的忖度,思量刹那,傅瑾之抬步跨过垂花门,进了内院。

    进了垂花门,傅瑾之才看清这处院落的布局。这所院落,从外面看着占地不大,实则内里别有洞天,比之他现下所住的锦云轩来说,更为精巧清雅。

    垂花门左侧是一抄手游廊,廊下种着七八棵紫藤。看其样貌,已有数年根基,一棵棵攀岩绕梁,绿叶覆枝,繁花坠枝,惹人眼眸,如入紫云端。

    顺着抄手游廊往左,似乎是一座厢房。青瓦红窗,甚是秀雅。

    但到底此处僻静,且四周静寂,怕钟绮多想多思,傅瑾之便收回了暗暗打量的目光,一双深眸向眼前人望过去。

    人还是早上在池边喂鱼时遇到的那个人,但分明不一样了。

    她哭过。

    傅瑾之想到这里,想也没想清楚,就问了出来:“你之前是在哭吗?”

    “你……你知道什么?我才没有!”钟绮没想到傅瑾之会这么问,只觉得又被别人撞破自己秘密的尴尬与不知所措,于是想也不想就否认了.

    “……”傅瑾之也没想明白,自己想来心思深沉,藏得住嘴边的话和心里的揣测,怎么今天在一个姑娘面前失了态……

    当下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化解眼前的尴尬……

    钟绮不知道傅瑾之是什么感觉,偷偷瞧了瞧,看到距自己不过丈远的人还是顶着早前几次见到的那副模样,钟绮悄悄吐了口气:适才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自己失态了。

    傅瑾之平日里身边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么些人:广白和扶桑兄弟俩人,虽然性格各异,但同为男人,且是自己的侍从,他同他们相处从来都是他们唯他马首是瞻,并无怨怼与喜怒掺杂期间。

    至于分散在其他各个暗桩的主事人,更是连广白和扶桑不多见的七情六欲都没有。

    故而,人生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势,傅瑾之有些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新鲜又棘手。

    “姑娘见谅,适才是我……”

    “公子见谅,适才是我……”

    两个人在院中各据一处,但心思却归一处,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竟然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来打破眼前的僵局。

    只是似乎没有想到对方除了称呼与自己有异,后面的话竟然巧合的像是出自一人之口,于是短暂地停顿之后,是钟绮忍不住“噗嗤”一笑。

    “罢了罢了……”

    钟绮说着挥了挥手,又一手像是要驱散些什么似的在脸边扇风似的连连挥动了几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钟绮从正房前的石桌边往靠近傅瑾之的游廊边走了几步,凑近了些问道。

    “说来也是机缘,心里想着早上在塘边喂的那几条鱼,近日才知道那鱼有主,担心若是被鱼儿的主人知道我若是养肥了她的鱼,不知道会不会怪我把好好的锦鲤养成了胖头鱼?”

    “公子这样想,倒显得那鱼儿的主人有些不识好歹了!别人都是因为旁人将自己的鱼养坏了才上门问罪,倒还真没有听说过因为将鱼养的肥美而迁怒的!”钟绮听着傅瑾之这番不正经但似乎意有所指的话,想了想,把话头扔了回去。

    “原本没想明白的事情,听完姑娘一言,心下顿时如茅塞顿开,看来是冥冥之中指引我来到此处。”傅瑾之一点儿都没有我在胡言乱语的心虚,反而像是字斟句酌说出的一番大道理一般神情疏离。

    要是早些年钟绮可能会把这些话尽数折返回去,但自从拜师曲临江以后,钟绮听自己那个便宜师父讲过更含糊没有逻辑且神神叨叨的话,再加上母亲总是做一些她看不明白用意的事,现在的钟绮,便是有人来她跟前同她说,这十里梨花栈,其实就是一幻境,同她说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在营造一个假象来骗她,她也能微笑着颔首听完所有。

    是以,傅瑾之说完这话一双眼睛看不出来别样情感的看着她的时候,她只是笑着问他:“既然公子心底的疑惑解了,那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回去?”

    “全听姑娘的。”傅瑾之适才便因为此处只有他与钟绮二人,即便他从来不计较那些虚礼,但到底要顾及钟绮的名声与清白,于是进了内院并没有再往前挪动脚步。

    现下听钟绮提议回去,便倏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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