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作
x兴奋地打电话跟荣乐怡、沈子实分享，说她找到了一份商场导购的工作，两人一听都觉得惊讶。
荣乐怡说：“没人发现你吗？”
x说：“没有！就连顾客都没有。我猜，根本原因就是我是个素人嘛，曝光度还不够被人认出来的。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也只是我在书中发表的‘不当言论’，等我真的走出家门了才发现根本没人认识我。”
“天哪x，你真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
“因为我想尝试嘛。我想学会和客人攀谈，大声讲话！”
“你知道这份工作是什么样的吗？”
“不知道呀，想知道我才去做的。”
“那……你要加油哦！”
沈子实更大惊小怪一些，他说：“用你那一份简历当导购，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x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为什么从前都没有人这样说过呢？也许当初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并不满足，因为有好的，肯定有更好的。”
“你要通过下沉来知道自己的好吗？”
“不是，我没有自暴自弃，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从前我是个木木的人，我一直都想畅快说话，和人交流，手舞足蹈，在所有人面前展示我活泼的一面。现在的你不知道，以前的我竟然有过那一面，我竟敢把那些都忘了。变成这副模样，佝偻着背，眼神惊惧不已的成年人。我不过是重新看见了这样的自己，又对外展示，从他人的眼中再次看见自己。”
“哼，话说得好听，到时候又哭鼻子了。我可以养你啊，不如来我家和我住。”
“你别说这种话了啊。”
她在日记本里写：也许画画和写书我都能做到，正如我曾度过学习并不喜欢的大学本科专业内容的日子，我能做到很多，到其中的趣味已经不能继续支持我往下耕耘了，我问自己目前最想要什么？创作是我不能割舍的，我注定会继续写书、绘画这两项，然后呢？尽管我不介意熬下去，难道让我枯死在那里吗？我想畅快表达，让我沉默了二十几年的嗓子发出声音，这个愿望看似与我追逐的目标无关。可我已经想好了，好比我想要什么就去追逐什么，现在我要去直接拿我想要的。绘画和写作，两项暂时失去趣味的先封存起来，等日后我又燃起兴趣了再继续躬身耕耘吧。现在它们已无趣了，我转而寻找更有生趣的，我要找到活着的感觉，我要爱我自己！我要畅快说话！我这一面没有对人显示过，因此想对人展示。
x又完成了一次跳跃，她直接从舒适圈里跃出来。这次她本人都觉得有些糊里糊涂，她发现所谓的“心之所向”不止是写书和画画在事业上达到高峰，而是全面都健康地发展的时候，她顿时觉得忙碌，她有太多想尝试的事情了，还要担心时间不够用呢！至于钱？缺了再挣呗。不要被已知的束缚住手脚啊，这会让她会错过很多。本来想要得到的，也许有机会尝试的，x要去实现那些微小的愿望和可能性。
x想尝试就去做了。
导购这个岗位的试用期只有三天，刚到岗时，x被告知了上班时间她要一直站在店铺里，累了只能到仓库休息，这有一点不适应，其他的都还好。她还不知道销售的技巧，只能看店长招呼客人跟在旁边观摩学习着，她还要了解卖场的衣服，学习熨衣服、去仓库找货、学习使用电脑软件的销售系统等等。这些都说难不难。她很开心，只要手上有事情忙，每天见一些人，这本身就对x的心理状态有好处，为了工作，她还要规律作息。
学新东西的时候是很有意思的，x感觉脑子被充分使用，录入一些知识。这个过程很有趣。当x知道她不知道的，求知欲也被重新激发。导购这份工作需要x每天化妆上班，以前她不喜欢化妆，但是呢，她知道这是为自己化妆。当她凝视镜中的自己，想到这是要见人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就想让它变得更美，x也逐渐享受这个过程，她知道自己美了。店内还有两面巨大的全身镜，x在店内走动，路过镜子那时，竟然在镜中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她也不由得更多凝视镜中自己的身姿。从此的每一天，x站到卖场上就不断矫正站姿，她知道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佝偻着背，她决心连这坏习惯也改掉。现在的她要活在人的视线中，就要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要和人交流，让那许久不用的喉咙又开始说话；她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又活跃起来，在店的时候一直站着，走走，让身体活动起来，和客人聊一段天，有一种再一次将身体充分使用的快乐。就像x回到人群了，借他人的眼光再次看见自己，调整自己。之前的x困在一间房间里思考，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工作，这些都没办法体验，却不能说她没有这样的欲求。做这份工作也辛苦，但是那些欲求被满足了，说话的欲求、走动的欲求、被人看见的欲求、与人接触的欲求、追求美的欲求，至少在表面上，将自己调整得更好的欲求。
三天之后，x顺利入职一家女装服装品牌店，她需要背负起店内每日营业额的目标。
这边商场的客流量非常少，平常休息日客人竟也不多。店长介绍通常周末都是冲业绩的好时候，可这处的商场哪怕到了周末，客流量依然少，x作为一个新人导购缺乏练习销售技巧的机会，她的业绩很惨淡，毕竟刚开始嘛，x能原谅自己做得差。所以对于这一点她没有很在意，她用了更多时间观察客人们。
x学习向客人们搭话，她要走到店外门口朝路过的客人们招呼：“美女进店看看咯，新店开业有活动！”当客人们进到店里来，x寸步不离地跟在她们身后观察她们挑衣服的目光，或者观察她们的体型，给她们推荐合适的衣服。刚开始当然很不顺利了，x说的话不够肯定，不够热情，缺乏感染力。而她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只知道自己和客人聊不上天，容易冷场。最主要的是她没有话聊，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木讷地从客人进店就跟在背后，客人们绕过一圈又出去了。后来她看着其他店员都是从赞美客人开始对话的，她也学着赞美客人，亲自做下来，很快发现了一些异样，有时候客人不相信她的赞美。x想一想就明白了：要给客人符合自尊的夸奖。就连她自己，也曾因为获得过誉夸奖而产生排斥感，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人的自尊、自信尚未发展到合适程度，过誉不可取。在这方面，x想到的是如果真诚面对客人，也许双方都有一个合适的距离感了。有些导购会拉近自己与客人的距离感，恰当地亲近客人，从心理上得到客人的信赖感，方便推销，x则是个不会让客人离她太近的。
x很会为自己挑衣服，她体型匀称，大部分衣服都合适，但她却不会给客人挑衣服。她现在就要学了。看客人的体型推荐合适的衣服是前提，x学习着从这方面当做突破口，有时候她做得太急切了反而容易把客人赶走，那还是得先观察。x学会了跟在客人背后看客人对衣服的趣味再说话，也学会了别用自己的审美揣测客人，人家有自己的审美，她先多问“这个可以吗？”从宽到窄试探他们的需求。有时候多余的劝说徒增反感，也许从客人的表情中看出他们的兴趣才更有希望，他们会自己做决定的，导购的言语很多时候只是一个轻巧的推力。
店里有很多漂亮的服装，x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照顾好这些服装，将它们卖给客人。因此她很难不发现自己的嫉妒，尤其是家长带着小女儿来卖场挑衣服，年幼的父母纵容她们满场嬉闹，奔跑，尖叫，主动蹲下身来陪她们玩；年长的，所有好看的裙子一条一条试过，父母在一旁耐心地夸奖“都好看”，这些都会引起x的嫉妒。x嫉妒她们穿上漂亮的裙子，她们父母买给她，随便她们挑，整个店选过，买到最合适的那件，偶尔她问自己：为什么我都没有？这又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她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不如说她就是为了看见这些而来的。）她遇到看起来大富大贵的人物，给她们推荐衣服，触过她们的霉头，客人说：“你竟然给我推荐黑色？这么晦气的颜色我穿不上，这都是那种工人、下人穿的颜色。你说话都不会说？”即使是富贵的人，也有好说话的，客人笑盈盈着说：“好啊，我看衣服只看款式的，你选中我喜欢的我就直接买下来。”普通人爱讲价，爱问有没有折扣，店长好说歹说跟客人们磨嘴皮子，这些话x还不会说，她在一旁帮忙，听着两边的话术交锋，觉得很精彩。刁钻的客人斜眼看人，不富裕的客人通常进店挑衣服，连挑中的款式都是朴素的。内向的客人跟的越近走得越快，外向的客人喊她们“美女，进店看看吗？”真的能把她们招呼进来，如果服务周到，通常能听一段有趣的故事。好似小小一间服装店内，进店的客人都展示过对外的一面，都会被x看见，记住了其中一些。一时间眼花缭乱，兴奋极了。
x记得最深的还是两位穿旗袍的阿姨进店看旗袍，两位显然是老朋友了。穿白色旗袍的阿姨试穿了店内的两件旗袍，另一位穿玫紫色旗袍的阿姨隔着试衣间调侃她的朋友：“还挑，还挑！家里十几二十件不够你穿的！上班又穿不上，买那么多干嘛？待会儿这件又喜欢，那件又喜欢，又买好几条了！”
x初听以为她们很有钱，但她们都有一双粗糙的手。后来聊得多了，竟然知道了两位阿姨都是做餐饮业的服务员。穿玫紫色旗袍的阿姨说：“我们工作很辛苦啊，一个月才四天的假。不过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花，她爱买谁也拦不住她。”x听完后觉得很惊讶，当x拿一份更高的工资时，都会将买一件三、四百块的衣服称作“冲动消费”。看来阿姨们有自己的生活态度，是与她本身如此的不同。原来x看这些不同的人的有趣之处在于，她在看不同生活的一面缩影啊。
穿白色旗袍的阿姨愿意试衣，几个店员都围着她，趁着她试衣的时间将店内一套套衣服拿到试衣间旁边，阿姨一从试衣间出来，马上迎头奉上甜美的夸奖，在她眼前不断展示其他衣服，劝她一试再试，终于也给阿姨找到满意的一件。
“这小肚子会不会有点鼓啊？”
“哎呀不鼓，刚刚好，我们家这旗袍修身的，您穿又温柔又有气质！”是呀，导购一张甜言蜜语的嘴是能够创造和扩大需求的。
阿姨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满意，一翻看吊牌价格，忍不住马上问有没有折扣价。x心知一场较量要开始了。阿姨为了更低的价格买下这条裙子和店员争辩不休，这部分是x没实操过的部分，她只能在一旁帮着店长说几句话，其实心中暗暗敬佩阿姨的口才。x看她们是怎么花钱的，学会讲价，每一分掰开花，让钱更值钱，更值得劳动的付出。这才是怜悯自己赚钱的不容易啊。
以上全部的这些都是很有趣的。
……
一个普通的工作日，x上早班，这天要调整店内陈列和换模特，店内还有一批新调来的货物要整理好收进仓库。一大早x、店长和另一位店员就开始忙碌。三人各自分工，给需要换版的许多衣裳熨烫好，换到模特身上，研究人台模特的姿势，给它搭配饰，最后将穿上当季新品的模特小心翼翼挪回原位。工作日的清晨客人稀少，x一忙就忙到了下午。
因为过于专注在工作上，下午到了商场报营业额的时间，x忘记还有这回事了，督导又发消息在工作群里发飙，说忘记的人要罚款，谁犯错了自觉给她交钱。罚款只是一笔小钱，当时值班的人是x，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只是准点报数这个工作确实容易忘记，没办法，该交还得交。督导收了钱说：“你这五块钱先放我这里哦，下次做得好了再来取。”x哼笑一声。
你看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明明这是一笔小额的罚款，她这么一说，就会让听见的人心里顺一些，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吧。其实x也知道这笔罚款交出去就不可能拿回来了，因为以前跟某个中介对接美术外包工作的时候，那个不知名的中介也这样给x画过大饼。这就是“话术”的威力。
入职之后x接触过“话术”这部分内容的培训，她其实并不喜欢学习这部分内容，她要学会靠说话鼓动客人消费。做导购这个职业，难免要说这些话。驱使人有动作的话术常有。她以往听人说话，有些时候一听就能分辨真假，有些时候听不出来。不过x能凭借她的感觉猜一猜，听对方说话的时候涉及到谁人的利益，x就可以从对方的动机出发做一个猜测，看他们每句话促成的结果对谁有利，x一直对这些话很敏感，她常常能听出异样。不过听过了，不管听不听得出来，又怎么样呢？x曾被这些话驱使过，现在她学了这套话术要去驱使别人了嘛？
她的行动只愿意被她的心驱动。
按理来说导购的服务是为了给顾客良好的消费体验，推荐到客人合适的衣服，顾客开心，导购卖出衣服吃到了提成，导购赚的钱其实算他们提供了一次良好的服务的报酬，看起来双赢的局面。但导购用话术刺激消费者消费却是事实，这群人用蜜糖糊过的嘴讲出来的话动心到能软化人心呐。这种现状让x有些犹豫，她是想学一双精明的眼、一张伶俐的嘴，但不想说昧心话。她担心当自己的嘴皮子练得越来越利索，从“不会说话”到“为了业绩说违心话”这是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都不是x想要的。她已经知道了，她说的话能鼓动人心。如果站在导购这个职位上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约束，似乎要贡献每月的业绩为代价，x也只好这样做吧。她偷偷做出这个决定。
而她本人的目标，与其说为了卖出店内的衣服，不如说只是想看看一些有趣的客人，和他们聊一聊天。她曾与一些客人聊得开心，仿佛做成了几十分钟的短暂朋友，也遭遇过恶语相向，冷面对待，她还是她，这真是最好不过的现状了。
这天x上的是早班，下班的时候天还亮着。x打了下班卡从商场里走出来，去菜市场买这两天的菜。导购的底薪是很低的，x要精打细算，不挥霍这份工资才行。以前的x完全能照顾好自己的一日三餐，但吃得好又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她想正儿八经开始学做菜，给自己带饭上班。又因为工作分早、中、晚三班，早班下班之后时间还比较宽裕，她就能每天给自己做饭，清洁家居生活环境，安置好自己。做这些时候，x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为自己所用，自己的努力正在喂养着自己。
商场走出去不到一百米就有一条小吃街，x路过一家的早餐店闻见扑鼻的香味，嘴馋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一口气将心里的话全部流利地讲出来：“阿姨给我拿个烧饼。”
“不好意思哦，烧饼卖完啦。”
“那给我拿几个烧麦吧，钱怎么算？”
“一块五一个美女。”
“好，那就帮我拿四个，再拿个紫菜肉卷，这粽子是什么馅儿的……”
她变得口齿伶俐，思维清晰。仿佛这几个器官从前不曾使用过。
第二天，昨天上早班，第二天x被排了晚班，所以她中午才需要去卖场，她一觉睡到十一点，醒来时，一把拉开窗帘，充沛的阳光照亮她的整个人，荡涤身心的暖光啊。
她将昨晚那套衣服洗干净，开始做午饭，连炒两个菜，一些分到饭盒里，一些分到碗里待会儿吃。收了昨天晾干的衣服仔细熨好，坐在椅子上画会儿速写，玩会儿手机，抬头一看，阳光还没有流逝，时间还没到中午，浑身都暖洋洋的。哇，这种感觉太棒了吧！
导购这份工作工资也不多，就是有一种运营生活的快乐。x缺的就是这种快乐。这个平静祥和的午后，x想起来不久前的自己，那个她费尽全力将自己的人生运营得稀烂，哈哈！那真不好意思再提起来啊。
荣乐怡说：“没人发现你吗？”
x说：“没有！就连顾客都没有。我猜，根本原因就是我是个素人嘛，曝光度还不够被人认出来的。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也只是我在书中发表的‘不当言论’，等我真的走出家门了才发现根本没人认识我。”
“天哪x，你真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
“因为我想尝试嘛。我想学会和客人攀谈，大声讲话！”
“你知道这份工作是什么样的吗？”
“不知道呀，想知道我才去做的。”
“那……你要加油哦！”
沈子实更大惊小怪一些，他说：“用你那一份简历当导购，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x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为什么从前都没有人这样说过呢？也许当初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并不满足，因为有好的，肯定有更好的。”
“你要通过下沉来知道自己的好吗？”
“不是，我没有自暴自弃，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从前我是个木木的人，我一直都想畅快说话，和人交流，手舞足蹈，在所有人面前展示我活泼的一面。现在的你不知道，以前的我竟然有过那一面，我竟敢把那些都忘了。变成这副模样，佝偻着背，眼神惊惧不已的成年人。我不过是重新看见了这样的自己，又对外展示，从他人的眼中再次看见自己。”
“哼，话说得好听，到时候又哭鼻子了。我可以养你啊，不如来我家和我住。”
“你别说这种话了啊。”
她在日记本里写：也许画画和写书我都能做到，正如我曾度过学习并不喜欢的大学本科专业内容的日子，我能做到很多，到其中的趣味已经不能继续支持我往下耕耘了，我问自己目前最想要什么？创作是我不能割舍的，我注定会继续写书、绘画这两项，然后呢？尽管我不介意熬下去，难道让我枯死在那里吗？我想畅快表达，让我沉默了二十几年的嗓子发出声音，这个愿望看似与我追逐的目标无关。可我已经想好了，好比我想要什么就去追逐什么，现在我要去直接拿我想要的。绘画和写作，两项暂时失去趣味的先封存起来，等日后我又燃起兴趣了再继续躬身耕耘吧。现在它们已无趣了，我转而寻找更有生趣的，我要找到活着的感觉，我要爱我自己！我要畅快说话！我这一面没有对人显示过，因此想对人展示。
x又完成了一次跳跃，她直接从舒适圈里跃出来。这次她本人都觉得有些糊里糊涂，她发现所谓的“心之所向”不止是写书和画画在事业上达到高峰，而是全面都健康地发展的时候，她顿时觉得忙碌，她有太多想尝试的事情了，还要担心时间不够用呢！至于钱？缺了再挣呗。不要被已知的束缚住手脚啊，这会让她会错过很多。本来想要得到的，也许有机会尝试的，x要去实现那些微小的愿望和可能性。
x想尝试就去做了。
导购这个岗位的试用期只有三天，刚到岗时，x被告知了上班时间她要一直站在店铺里，累了只能到仓库休息，这有一点不适应，其他的都还好。她还不知道销售的技巧，只能看店长招呼客人跟在旁边观摩学习着，她还要了解卖场的衣服，学习熨衣服、去仓库找货、学习使用电脑软件的销售系统等等。这些都说难不难。她很开心，只要手上有事情忙，每天见一些人，这本身就对x的心理状态有好处，为了工作，她还要规律作息。
学新东西的时候是很有意思的，x感觉脑子被充分使用，录入一些知识。这个过程很有趣。当x知道她不知道的，求知欲也被重新激发。导购这份工作需要x每天化妆上班，以前她不喜欢化妆，但是呢，她知道这是为自己化妆。当她凝视镜中的自己，想到这是要见人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就想让它变得更美，x也逐渐享受这个过程，她知道自己美了。店内还有两面巨大的全身镜，x在店内走动，路过镜子那时，竟然在镜中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她也不由得更多凝视镜中自己的身姿。从此的每一天，x站到卖场上就不断矫正站姿，她知道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佝偻着背，她决心连这坏习惯也改掉。现在的她要活在人的视线中，就要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要和人交流，让那许久不用的喉咙又开始说话；她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又活跃起来，在店的时候一直站着，走走，让身体活动起来，和客人聊一段天，有一种再一次将身体充分使用的快乐。就像x回到人群了，借他人的眼光再次看见自己，调整自己。之前的x困在一间房间里思考，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工作，这些都没办法体验，却不能说她没有这样的欲求。做这份工作也辛苦，但是那些欲求被满足了，说话的欲求、走动的欲求、被人看见的欲求、与人接触的欲求、追求美的欲求，至少在表面上，将自己调整得更好的欲求。
三天之后，x顺利入职一家女装服装品牌店，她需要背负起店内每日营业额的目标。
这边商场的客流量非常少，平常休息日客人竟也不多。店长介绍通常周末都是冲业绩的好时候，可这处的商场哪怕到了周末，客流量依然少，x作为一个新人导购缺乏练习销售技巧的机会，她的业绩很惨淡，毕竟刚开始嘛，x能原谅自己做得差。所以对于这一点她没有很在意，她用了更多时间观察客人们。
x学习向客人们搭话，她要走到店外门口朝路过的客人们招呼：“美女进店看看咯，新店开业有活动！”当客人们进到店里来，x寸步不离地跟在她们身后观察她们挑衣服的目光，或者观察她们的体型，给她们推荐合适的衣服。刚开始当然很不顺利了，x说的话不够肯定，不够热情，缺乏感染力。而她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只知道自己和客人聊不上天，容易冷场。最主要的是她没有话聊，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木讷地从客人进店就跟在背后，客人们绕过一圈又出去了。后来她看着其他店员都是从赞美客人开始对话的，她也学着赞美客人，亲自做下来，很快发现了一些异样，有时候客人不相信她的赞美。x想一想就明白了：要给客人符合自尊的夸奖。就连她自己，也曾因为获得过誉夸奖而产生排斥感，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人的自尊、自信尚未发展到合适程度，过誉不可取。在这方面，x想到的是如果真诚面对客人，也许双方都有一个合适的距离感了。有些导购会拉近自己与客人的距离感，恰当地亲近客人，从心理上得到客人的信赖感，方便推销，x则是个不会让客人离她太近的。
x很会为自己挑衣服，她体型匀称，大部分衣服都合适，但她却不会给客人挑衣服。她现在就要学了。看客人的体型推荐合适的衣服是前提，x学习着从这方面当做突破口，有时候她做得太急切了反而容易把客人赶走，那还是得先观察。x学会了跟在客人背后看客人对衣服的趣味再说话，也学会了别用自己的审美揣测客人，人家有自己的审美，她先多问“这个可以吗？”从宽到窄试探他们的需求。有时候多余的劝说徒增反感，也许从客人的表情中看出他们的兴趣才更有希望，他们会自己做决定的，导购的言语很多时候只是一个轻巧的推力。
店里有很多漂亮的服装，x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照顾好这些服装，将它们卖给客人。因此她很难不发现自己的嫉妒，尤其是家长带着小女儿来卖场挑衣服，年幼的父母纵容她们满场嬉闹，奔跑，尖叫，主动蹲下身来陪她们玩；年长的，所有好看的裙子一条一条试过，父母在一旁耐心地夸奖“都好看”，这些都会引起x的嫉妒。x嫉妒她们穿上漂亮的裙子，她们父母买给她，随便她们挑，整个店选过，买到最合适的那件，偶尔她问自己：为什么我都没有？这又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她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不如说她就是为了看见这些而来的。）她遇到看起来大富大贵的人物，给她们推荐衣服，触过她们的霉头，客人说：“你竟然给我推荐黑色？这么晦气的颜色我穿不上，这都是那种工人、下人穿的颜色。你说话都不会说？”即使是富贵的人，也有好说话的，客人笑盈盈着说：“好啊，我看衣服只看款式的，你选中我喜欢的我就直接买下来。”普通人爱讲价，爱问有没有折扣，店长好说歹说跟客人们磨嘴皮子，这些话x还不会说，她在一旁帮忙，听着两边的话术交锋，觉得很精彩。刁钻的客人斜眼看人，不富裕的客人通常进店挑衣服，连挑中的款式都是朴素的。内向的客人跟的越近走得越快，外向的客人喊她们“美女，进店看看吗？”真的能把她们招呼进来，如果服务周到，通常能听一段有趣的故事。好似小小一间服装店内，进店的客人都展示过对外的一面，都会被x看见，记住了其中一些。一时间眼花缭乱，兴奋极了。
x记得最深的还是两位穿旗袍的阿姨进店看旗袍，两位显然是老朋友了。穿白色旗袍的阿姨试穿了店内的两件旗袍，另一位穿玫紫色旗袍的阿姨隔着试衣间调侃她的朋友：“还挑，还挑！家里十几二十件不够你穿的！上班又穿不上，买那么多干嘛？待会儿这件又喜欢，那件又喜欢，又买好几条了！”
x初听以为她们很有钱，但她们都有一双粗糙的手。后来聊得多了，竟然知道了两位阿姨都是做餐饮业的服务员。穿玫紫色旗袍的阿姨说：“我们工作很辛苦啊，一个月才四天的假。不过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花，她爱买谁也拦不住她。”x听完后觉得很惊讶，当x拿一份更高的工资时，都会将买一件三、四百块的衣服称作“冲动消费”。看来阿姨们有自己的生活态度，是与她本身如此的不同。原来x看这些不同的人的有趣之处在于，她在看不同生活的一面缩影啊。
穿白色旗袍的阿姨愿意试衣，几个店员都围着她，趁着她试衣的时间将店内一套套衣服拿到试衣间旁边，阿姨一从试衣间出来，马上迎头奉上甜美的夸奖，在她眼前不断展示其他衣服，劝她一试再试，终于也给阿姨找到满意的一件。
“这小肚子会不会有点鼓啊？”
“哎呀不鼓，刚刚好，我们家这旗袍修身的，您穿又温柔又有气质！”是呀，导购一张甜言蜜语的嘴是能够创造和扩大需求的。
阿姨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满意，一翻看吊牌价格，忍不住马上问有没有折扣价。x心知一场较量要开始了。阿姨为了更低的价格买下这条裙子和店员争辩不休，这部分是x没实操过的部分，她只能在一旁帮着店长说几句话，其实心中暗暗敬佩阿姨的口才。x看她们是怎么花钱的，学会讲价，每一分掰开花，让钱更值钱，更值得劳动的付出。这才是怜悯自己赚钱的不容易啊。
以上全部的这些都是很有趣的。
……
一个普通的工作日，x上早班，这天要调整店内陈列和换模特，店内还有一批新调来的货物要整理好收进仓库。一大早x、店长和另一位店员就开始忙碌。三人各自分工，给需要换版的许多衣裳熨烫好，换到模特身上，研究人台模特的姿势，给它搭配饰，最后将穿上当季新品的模特小心翼翼挪回原位。工作日的清晨客人稀少，x一忙就忙到了下午。
因为过于专注在工作上，下午到了商场报营业额的时间，x忘记还有这回事了，督导又发消息在工作群里发飙，说忘记的人要罚款，谁犯错了自觉给她交钱。罚款只是一笔小钱，当时值班的人是x，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只是准点报数这个工作确实容易忘记，没办法，该交还得交。督导收了钱说：“你这五块钱先放我这里哦，下次做得好了再来取。”x哼笑一声。
你看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明明这是一笔小额的罚款，她这么一说，就会让听见的人心里顺一些，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吧。其实x也知道这笔罚款交出去就不可能拿回来了，因为以前跟某个中介对接美术外包工作的时候，那个不知名的中介也这样给x画过大饼。这就是“话术”的威力。
入职之后x接触过“话术”这部分内容的培训，她其实并不喜欢学习这部分内容，她要学会靠说话鼓动客人消费。做导购这个职业，难免要说这些话。驱使人有动作的话术常有。她以往听人说话，有些时候一听就能分辨真假，有些时候听不出来。不过x能凭借她的感觉猜一猜，听对方说话的时候涉及到谁人的利益，x就可以从对方的动机出发做一个猜测，看他们每句话促成的结果对谁有利，x一直对这些话很敏感，她常常能听出异样。不过听过了，不管听不听得出来，又怎么样呢？x曾被这些话驱使过，现在她学了这套话术要去驱使别人了嘛？
她的行动只愿意被她的心驱动。
按理来说导购的服务是为了给顾客良好的消费体验，推荐到客人合适的衣服，顾客开心，导购卖出衣服吃到了提成，导购赚的钱其实算他们提供了一次良好的服务的报酬，看起来双赢的局面。但导购用话术刺激消费者消费却是事实，这群人用蜜糖糊过的嘴讲出来的话动心到能软化人心呐。这种现状让x有些犹豫，她是想学一双精明的眼、一张伶俐的嘴，但不想说昧心话。她担心当自己的嘴皮子练得越来越利索，从“不会说话”到“为了业绩说违心话”这是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都不是x想要的。她已经知道了，她说的话能鼓动人心。如果站在导购这个职位上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约束，似乎要贡献每月的业绩为代价，x也只好这样做吧。她偷偷做出这个决定。
而她本人的目标，与其说为了卖出店内的衣服，不如说只是想看看一些有趣的客人，和他们聊一聊天。她曾与一些客人聊得开心，仿佛做成了几十分钟的短暂朋友，也遭遇过恶语相向，冷面对待，她还是她，这真是最好不过的现状了。
这天x上的是早班，下班的时候天还亮着。x打了下班卡从商场里走出来，去菜市场买这两天的菜。导购的底薪是很低的，x要精打细算，不挥霍这份工资才行。以前的x完全能照顾好自己的一日三餐，但吃得好又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她想正儿八经开始学做菜，给自己带饭上班。又因为工作分早、中、晚三班，早班下班之后时间还比较宽裕，她就能每天给自己做饭，清洁家居生活环境，安置好自己。做这些时候，x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为自己所用，自己的努力正在喂养着自己。
商场走出去不到一百米就有一条小吃街，x路过一家的早餐店闻见扑鼻的香味，嘴馋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一口气将心里的话全部流利地讲出来：“阿姨给我拿个烧饼。”
“不好意思哦，烧饼卖完啦。”
“那给我拿几个烧麦吧，钱怎么算？”
“一块五一个美女。”
“好，那就帮我拿四个，再拿个紫菜肉卷，这粽子是什么馅儿的……”
她变得口齿伶俐，思维清晰。仿佛这几个器官从前不曾使用过。
第二天，昨天上早班，第二天x被排了晚班，所以她中午才需要去卖场，她一觉睡到十一点，醒来时，一把拉开窗帘，充沛的阳光照亮她的整个人，荡涤身心的暖光啊。
她将昨晚那套衣服洗干净，开始做午饭，连炒两个菜，一些分到饭盒里，一些分到碗里待会儿吃。收了昨天晾干的衣服仔细熨好，坐在椅子上画会儿速写，玩会儿手机，抬头一看，阳光还没有流逝，时间还没到中午，浑身都暖洋洋的。哇，这种感觉太棒了吧！
导购这份工作工资也不多，就是有一种运营生活的快乐。x缺的就是这种快乐。这个平静祥和的午后，x想起来不久前的自己，那个她费尽全力将自己的人生运营得稀烂，哈哈！那真不好意思再提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