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客气地寒暄,双方就“脱发是世界的终极难题之一”达成了共识。

    达·芬奇将弟子鲁尼拖至身前,向李维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表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三个弟子只是奉命行事。

    李维注意到达·芬奇在介绍自己的三个弟子时都是只有名字而没有姓氏。

    这意味着这三人都是平民。

    诚然“天赋遗传”这种东西在贵族几百年的联姻之下已经被证明了只是无稽之谈,法师的后代大概率不是法师。

    但“门户之见”仍然是贵族阶级愚弄民众、维护阶级向心力的重要手段。

    达·芬奇愿意带着几个平民弟子出游,多少能证明他是个“有教无类”的践行者。

    而走访调查这种事也非常切合李维的行事准则。

    再考虑到梅琳娜的面子……

    李维摆摆手,扶起想要躬身致歉的达·芬奇:“先生,我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请您和您的弟子们将实地调查的情况汇成书面报告。”

    迎着达·芬奇稍显愕然的目光,李维笑了笑:“好的坏的都要写,越详细越好。”

    “至于您的弟子鲁尼,”李维看了看胖子鲁尼头发稀疏的额顶,顿了顿,“他需要为荆棘领工作一年作为补偿。”

    “就这样?”心直口快的麦尔兹说这话之前显然没有经过大脑。

    一旁的萨莱连忙捂住麦尔兹的嘴,将他的头往下一按:“子爵阁下,我的师弟最近冥想时烧坏了脑子,请您见谅!”

    李维挑挑眉,心想有一说一确实,脑子没泡说不出这话。

    他想留的是鲁尼嘛?这一年之约是说给达·芬奇听的!

    一年的时间双方接触接触,合适就进一步合作,不合适就散,趁着南下日瓦丁的时候带师徒四人去找梅琳娜,了结一桩人情往来。

    达·芬奇的大胡子上下抖动,对李维歉意地笑了笑:“难怪梅琳娜在信中多次向我夸赞了子爵阁下的智慧与仁慈。”

    「听听,听听,老家伙说话就是好听,多说点,我爱听!」

    李维面上不动声色:“我让克里斯滕森男爵之子为达·芬奇先生安排了一次参观之旅,这边请。”

    梅琳娜曾在和李维闲聊时说过自己的油画老师是绘画、建筑、机械、医学、自然科学方面的全才。

    如此高的评价让李维暗自期待。

    ……

    一行人进入白马山地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施工用的工棚。

    达·芬奇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工棚的立柱和横梁,随即愣在了那里。

    “子爵阁下,可否允许我靠近观察?”达·芬奇手中的长杖微微倾斜向工棚,征询着李维的意见。

    “当然可以。”李维爽快地答应。

    李维设计的参观路线绕开了海螺水泥厂,眼下的工棚是修理建筑工具的场所,并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

    何况李维对于达·芬奇的眼光也有所好奇。

    如何在建筑的质量与支柱和横梁的用料上保持平衡,也是土木工程的重要考量。

    构造再巧妙的古代建筑,在空间的利用率上都是远远不如现代房屋的——不考虑“公摊面积”的话。

    当中涉及了“建筑力学”、“结构力学”的相关知识。

    李维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教会建筑工人这些原理,但画出图纸、给出经验公式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却是可行的。

    这大大加快了白马山工地的施工速度,同时保证了工棚不会因为积雪而崩塌。

    当然,这也让白马山的建筑风格与时下流行的“加洛林风”或者“精灵风”都有细微的不同。

    而梅琳娜口中的“建筑大师”达·芬奇一眼瞧出了当中的差异。

    ……

    达·芬奇走入工棚中,得到李维的首肯后,开始丈量支柱的周长和横梁的长度。

    陪同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哈弗茨若有所思,伸手就要往身边的立柱上施放【振动回荡】。

    李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便宜老爹的胳膊,眼神里全是惊恐。

    「沃尼玛,我设计这破工棚的时候可没考虑过让你这人形巨龙在这里搞破坏!这不是水泥墙!」李维无声地谴责着哈弗茨,目光如刀。

    哈弗茨讪笑两声,悻悻然收回了手。

    看达·芬奇一本正经的模样,哈弗茨还以为这棚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呢,下意识地就想“试探一下”。

    好在一行人的注意力都在四处测量的达·芬奇弟子身上,没有注意到一场被活埋的危机与他们擦肩而过。

    很快,达·芬奇的三個徒弟结束了测量工作。

    “请各位见谅,我需要一点时间。”达·芬奇从怀里掏出纸笔,向众人表达了歉意。

    对于科研人员的工作,李维总是报以十二分的谅解:“不必着急,先生,耐心是科学的美德。”

    达·芬奇闻言眼神一亮,却也不再多说,埋头开始写写画画。

    很快,达·芬奇结束了推演,以和年龄不相符的迅捷窜到李维的面前,速度之快,以至于大胡子都在惯性的作用下扫到了李维的胸口:

    “公式!李维子爵,你是不是有了公式?”

    “关于给定截面积的支柱的承载能力和高度与直径的关系!”

    李维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目光中领会了“炽热”是什么意思,他后退一步,和口水都喷到他脸上的达·芬奇拉开距离,摇了摇头:“很遗憾,并没有。”

    达·芬奇一怔,眉毛纠结在一起:“那你怎么选定合适的支柱的直径和高度的?”

    “我并没有同梅琳娜说过支柱的承载力与高度成反比、直径的立方成正比的事。”

    「事实上矩形截面的承载能力=材料的抗拉伸强度×截面高度×截面宽度。」

    「您说的“高度反比、直径立方正比”只是适用于常见木材的经验公式。」

    李维这般想着,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只要确定单一变量,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测算的结果。倒不如说,达·芬奇先生能拥有的实验条件,荆棘领自然可以做得更好。”

    这话半真半假,李维确实是先知道了经验公式,但涉及人命安全,李维自然也事先做过了实验,无非是比起从头摸索,李维需要做的实验更少一些。() ()

    达·芬奇脸色一黯,十多年前他曾受邀前往窝车则为当地的领主设计一座桥梁。

    正是借助这个机会他大量实验了“柱和梁”的强度,得出了“横梁跨度与承载能力成反比”以及“支柱的承载能力与高度成反比、直径的立方成正比”的粗略结论。

    但窝车则的领主半途听信了教会的谗言,以“桥的奇特造型亵渎了神明”为由驱赶了达·芬奇。

    关于这两个结论的公式化进程无疾而终。

    以达·芬奇本人的财力物力,自然是无法继续这样的实验。

    如今听到李维平平淡淡地吐露自己的“钞能力”,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自己的实验进度,达·芬奇感叹之余难免多了一丝伤感。

    “荆棘领未来还有很多的桥梁、房屋、堡垒需要建设,但我本人并没有太大的精力可以投入到这方面的研究中。”李维故作感叹。

    达·芬奇知晓李维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急于答复。

    李维弯腰,从工地上捡起一块两指粗细、小臂长短的木料。

    达·芬奇面上一抽,心想不至于不至于,这就恼羞成怒了?

    李维倒是不知道达·芬奇的脑洞如此之大,他双手握持木料,用力向外拉扯,木料自然纹丝不动。

    “我认为,材料本身才是决定强度最关键的因素。”

    “我们缺少度量「强度」的单位,缺少破坏材料的「力量」,所以无法准确推导出公式。”

    李维将木料递给达·芬奇,语带蛊惑:“材料的奥秘是无穷的。”

    ……

    一行人离开工棚,继续向前,来到了土窑群落所在。

    终年不熄的窑火使得这里不见积雪,唯有人工挖凿的水渠中流淌着融化的雪水。

    李维挥手示意,几名工人搬来了一个“T”字型的木制水平仪。

    上端的凹槽里装满了水,放置了几个浮标,浮标上画有瞄准的刻度。

    主持修建过水利工程的达·芬奇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曼达尔氏水平仪”,凭借水的流动来确定平面是否平整。

    而在远处设立一个与水平仪高度相同的靶心,就可以通过水平仪上瞄准的视线落点和靶心的高度差来判断这段距离有多大的角度误差。

    “这段水渠就是用这样的水平仪修建的。”李维指了指脚下的潺潺流水。

    达·芬奇客气地点点头,对他来说,水平仪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

    “为什么是直的?”李维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达·芬奇侧过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大家都断定,眼睛看过去的东西,一定是直的。”

    “我们看见的是物体,还是光?光是直的?”

    “您是解剖学的大家,梅琳娜曾经告诉我,眼睛的结构很像放大镜。”

    “但透过放大镜看过去的东西,是扭曲的。”

    达·芬奇的眼睛微眯,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怀里的球形透镜——这块用深渊晶钻加工的透镜是他这一生关于“光”的所有心血。

    “我听说子爵大人不是法师?”好一会儿,达·芬奇开口说道。

    李维耸耸肩:“当过几年学徒,确实没那个天赋。”

    “请子爵大人摒退所有的法师。”达·芬奇的神态前所未有的严肃。

    哈弗茨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达·芬奇将手中的长杖轻轻点入水渠中,一圈圈的波纹随着杖尖漾开。

    “子爵大人,【振动回荡】是一种对声音和水都有效的魔法。”达·芬奇话说的声音也开始一颤一颤,显然是特意受到了魔法的控制。

    李维舔了舔嘴唇,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你看,我们的倒影也随着水面在波动。”

    “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沉入水中,看到的世界与倒影却是截然不同的。”

    “我曾经尝试过对「光」使用【振动回荡】。”

    达·芬奇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哈弗茨。

    哈弗茨心下了然,接过话茬:“魔法的领域里,没有「光」的概念,我也感知不到。”

    “教会们因此将「光」称作是神明的造物,”达·芬奇笑了笑,指了指天上,“那发光的太阳,被称作神的居所。”

    “光,如果真的是唯一的来源,我们看到的,会不会是和影子一样的东西呢?”

    “看得见,摸不着,必须需要借助别的东西才能被我们观察到?”

    “就像是耳朵之于声音?光和声音,是不是通过类似的方式在、在传播?”

    一字一句,却如闷雷在李维的耳边炸响,李维只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

    「你说得对!一个是机械波!一个是电磁波!」李维在心中呐喊。

    李维只觉得喉咙发痒:“就像是我们借助镜子看见自己一样?”

    达·芬奇的胡须大幅度地抖动,笑声爽朗:“是的,就像是不会发光的镜子,却能看见我们自己一样。”

    “李维子爵,您已经有了法师的思维。”

    笑声渐停,达·芬奇重归严肃:“李维子爵,在您拥有哈弗茨大人这样的实力前,请务必保守这个秘密,如果您不想、不想……”

    话语未尽,当中的意思却已经明了。

    李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那么,达·芬奇先生,您有没有想过,燃烧,产生的「光」和(太阳有什么类似之处吗)?”

    话才说到一半,哈弗茨脸色大变,五指作刀前伸,直接敲晕了达·芬奇。

    “谁教你这么想的?”哈弗茨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腾腾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弥漫,所幸并非冲着李维而来。

    李维倒是提前想好了一套说辞:“萤石、光珠,这些火山附近产出的石头即使在密室里也会发光,和天上的那东西有什么不同吗?”

    “倒是老爹你,似乎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李维倒打一耙。

    「达·芬奇对光的推测都到了这一步了,就没想过燃烧发光和太阳发光联系到一起?」

    「看哈弗茨的神情和话语,他分明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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