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琛迫于晏既明如今的威压低头,但想到晏既明与元家的关系,也忍不住搬出镇国将军的家世来,软硬兼施话里藏话。他就不信,他给足晏既明面子,晏既明这么聪明的人,还真能为一个元时禾,与他镇国将军府为敌不成。

    元时禾在旁听着,握紧了拳头。

    这个岑琛确实阴险狡诈,往日母亲让他与此人保持距离不是没有道理。晏既明现在不过是尚书之职,比镇国将军官衔要低一阶,若是得罪了大将军,日后就算新帝是九皇子,晏既明的官途也未必平坦。

    聪明的人,懂得在朝堂内外,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

    晏既明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岑琛一番,已是为元家讨了好处,接下来退一步,再顺从岑琛的想法,将其送往兵部,也算是保全了大将军府的面子。

    即便是元时禾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给彼此一个台阶。

    可难得的机会,就这么放过岑琛,她真是不甘心。

    算了,眼下也不是时候。

    元时禾说服自己,想着日后再算账,却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在风中毫不避让地响起。

    “岑太医,你又逾矩了,宫中事宜皆由禁卫负责,何时是你我说了算?”晏既明迈开长腿,似想起什么,又停下续道:“还有,元三小姐,宫中失仪,不成体统,在这儿站着,还请注意仪态。”

    他说完后,不再顾及其他人的眼神,径直往前行去,只在殿门处,徐相当着众人的面,得意且高声地喊住他时,才停顿颔首,回了徐相一个和善的笑容。

    皇帝仪仗晏既明,这位年轻的尚书,极有可能成为皇帝遗诏的见证者。

    于是两人互动的含义,在此时仿佛昭示着什么。

    大臣们对视一眼,对此心照不宣,曾经高相的党羽,少部分急得额头冒汗,还有一部分则庆幸自己这两日的“走动”,顺便向接受自己示好的徐相党羽投递眼神。

    晋国公夫妇一家未曾参与到党争之中,也大概察觉到四周的暗流涌动,只坐壁上观,对于其他世家的冷落,极为淡定。

    他们的心思都在远处的三姑娘身上。

    眼瞅着天色晦暗,风声鹤唳,雨随时会落下,她仍被罚站在那里,若是淋出病来该如何是好。

    昭华一向沉得住气,是晋国公在晏既明入殿前,唤了他一声。

    晏既明顿住,在总管太监的催促下,仍旧回身,对晋国公拘礼。

    “国公爷可有何吩咐?”

    其余眉来眼去的官员,俱是一惊。此时情势紧迫,皇帝为先,他便是对上官徐相,也未曾行此大礼,本可忽略晋国公。可晏既明如此敬重,足以说明晋国公府在他心里的份量,看来与元三小姐的婚事,或许真如小道消息所言,是元三小姐瞧不上晏大人。

    晋国公本是随口一喊,倒没想到晏既明会这般礼待,这让他心里也有了些底气,刚想开口说桑儿的事,却被昭华狠狠拽了下胳膊。

    “晏大人客气,老夫是想这天……”

    “晏大人,国公爷是想向你道声谢,多谢你派人救下小女和陆大人,为此你还身负重伤,着实让我们感激不谢,又心生愧疚。”

    昭华打断晋国公的话,在道谢时,特意将陆至离也一并带上,明显发现晏既明的神色冷了一分,只当做没看见,笑着继续说道:“如今见你安好,我们也安心了,现下陛下急着见你,就不多与你叨唠,来日必定上府拜谢。”

    昭华嘴上客气,确是在催促他赶快进去。

    晏既明哪怕对她的言辞有异议,却也知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在离去前应道:“昭华公主客气,晚辈不敢当,但盛情难却,便于明日,在家静候国公府一家了。”

    昭华:“……”

    晋国公眼睁睁看着晏既明入内,又见昭华神色复杂,便唉声叹气地小声说道:“夫人适才为何不让我说话,桑儿还在远处广场罚站呢,她这几日受了苦,今日来时穿得又薄,待会下大雨淋了可了不得。”

    昭华没好气道:“你以为就你心疼闺女?我打断你自是有我的道理。”

    晋国公满脸写着不解,“为哈?”

    昭华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云栖见舅舅和表弟皆是一脸迷惘,瞧了下四周不时有人打探的目光,拿手掩住嘴唇,低声说道:“我见桑桑这次回来,看着有些失魂落魄,问她这几日的事,适才她什么都说,唯独关于晏大人的,都是一笔带过,还说解除婚约后,她与晏大人再无瓜葛,让我日后不要提他,应当是真不想再与晏大人有联系了。”

    元岁丰很是不解,“晏既明为救她只身赴险,又身负重伤,对我们家态度显而易见得好,由此可见他心里是有元时禾的,为什么会这样,她该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吧?”

    晋国公立刻否决,“胡说,桑儿虽看着没心没肺,但绝不会这么快见异思迁,她之前与晏既明闹别扭那段时间,也未曾对其他人另眼相待,怎么会突然喜欢别人。”

    昭华咳嗽一声,暗示他们不要说太多,“行了,不管桑儿如何想,既然她不想与晏既明有瓜葛,那我们也要尊重她,虽然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晏既明好像是个不错的人选,但现下这个情形,他身处万人瞩目下,一举一动皆牵连甚广,桑儿避开他也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晋国公对感情的事迟钝,但涉及朝政,不虚昭华多说,他一点就通。

    现如今攀附晏既明的人,只怕一茬接一茬,他们晋国公府想保持中立,与他走得过近的确算不得好事。还好昭华适才拦下了他,否则他当着众人的面,让晏既明对桑儿偏私,岂不是昭告天下,他晋国公府与晏既明关系匪浅?

    至于桑儿……依照她的性子,她若想脱身,有无数种方法。可她并未向晏既明示意,表示她的确有意与他撇清关系。

    今日这事是她自己挑起,也只能她自己吃些苦头了。

    元时禾本也是这样想的。

    岑琛被禁卫带走时,一边冲晏既明解释并哀求,一边对元河清打感情牌,再也顾不上四周的议论声,心中实在畅快。

    只是没想到,他接着又当众数落起自己,还提什么仪态,难不成也想她像岑琛一样哀求他?

    他离开前看过她一眼,她竟有些笃定,若是她开口,他或许会帮自己。

    可想到昨晚自己说的话,以及两人达成的协定——

    他履行得很好,她也不该没脸没皮,所以她宁愿继续罚站,也不想开口求他。

    然而一刻钟后,她便后悔了。

    因为狂风大作,霎时暴雨倾盆,正五品官员以上,及所有官宦妇女,都得令往各殿避雨。

    唯独元时禾不能动,守着她的侍卫陪在她身边,见所有人都离开了,才敢在雨中不停宽慰她,“对不起,三小姐,元统领的责罚本没有规定多久,但适才晏大人发话,小的不敢不从,不过你放心,我在这里陪着你,等晏大人出来,或者元统领发话,我立马带你去避雨。”

    “……”

    “皇上,微臣来迟,还请恕罪。”

    皇帝听见晏既明的声音,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抓着帷幔激动得咳嗽起来,颤颤巍巍开口。

    “——晏卿?”

    高皇后与徐贵妃皆是一喜,“陛下醒了?!”

    “是微臣,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止住咳嗽,由高贵妃扶着坐起,萎靡的精神突然好转,看晏既明的目光,却是带着试探和惊诧等,极为复杂。

    高皇后与徐贵妃见此,暗示皇帝写遗诏,俱被无视,并且被打发下去。如此紧要关头,皇帝只留下晏既明一个人,两人心中疑惑又惊讶,还没坚持几句,皇帝却发怒了,便只得告退。

    高皇后走时恨恨看了晏既明一眼,却又无可奈何。

    徐贵妃则是冲殿中站着的人微点头,出去时唇边带了丝笑意。

    皇帝将两人都东西尽收眼底,却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转向晏既明。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晏既明与皇帝二人,殿外雨声骤起,仿佛将殿内外声音彻底隔绝。

    晏既明皱眉,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不过他见皇帝脸色,知已没多少时日,便似不经意般提道:“这雨来势汹汹,如此之大,实在罕见,微臣倒只在儿时见过一次。”

    皇帝喝着太监总管递的热茶,只是好奇地“哦”了一声,似乎知道他还有话未说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等雨需多加防范,若是管制不严,恐会量成大祸,造成百姓流离失所。”

    晏既明见皇帝仍旧不阻止,便轻描淡写地续道:“据微臣了解,十四年前,闵鹿县便曾遭遇此灾,整个县因此覆灭,无数百姓失去亲人和家园。不过皇上不用担心,今天的雨势即便如此大,应当也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发生这种惨烈的景象。”

    他说这些话时,吓了太监总管好一跳,纳闷晏大人怎这般口无遮拦,频频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再提过去这件事,以免惹恼了皇上。

    晏既明没有笑意得笑了笑,“皇上,微臣身体不适,又记挂您,现下见到您,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许多事情来,发现时间过得真快。”

    他今日说话没头没尾,却又有些冲撞皇帝的意思,吓得太监总管一身冷汗,“晏大人莫不是伤到了脑子,在陛下面前说话,怎地如此放肆!”

    “无妨,朕知道,晏卿脑子很清醒。”

    皇帝将茶盏交还给太监总管,示意他出去,才对晏既明说道:“晏卿是想说,十四年前闵鹿县的事,并非只是天灾吧。”

    晏既明垂目,压住眼里的情绪,“看来皇上也知道,闵鹿县的事,乃人祸。微臣今日便想问一问,皇上当面为何……”

    “为何不处置玩忽职守的人?晏既明,你是闵鹿县的人,既然你今日开口问了,便明白朕当面知道实情后,为何不处置当时在闵鹿县巡防的徐姓父母官。”

    “……”

    晏既明骤然抬头,瞧见皇帝无奈又愧疚的模样,想到那时皇帝刚刚登基,倭寇四起,民声载道,是徐家和高家两家支持,才稳固皇帝的帝位,让百姓生活逐渐归于安宁平和。

    徐相和高相那时只是二品大臣,在得皇帝重用前,皇帝派二人各自前往地方县城历练,想着一年半载后,再让他们回京,顺理成章提升二人官职。

    一切打算得很好,只是徐相当时准备回京前,治理的闵鹿县突发洪灾,大堤崩溃坍塌,防洪堤不堪一击。所有人都以为是天灾,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徐相那时也是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回京后修整半年才缓过来。

    因为这件事,徐相差高相一截,升职晚了一年半,这也是后来徐相落后高相一点,得了仅次于高左丞相的职位,成为了徐右丞相。

    其实晏既明早便知道,皇帝在徐相回京不久,便知道了闵鹿县的真相。只不过那时的皇帝,还有要仰仗徐家的时候,处置徐相等于自断一臂。

    何况失去家园的人已成事实,整个南皖人尽皆知,那是一场天灾,大家怨天怨地,痛骂老天爷,百姓愤恨之下,足有一年未曾供奉过任何一位仙人。

    悲痛过后,日子还是要过得,只是大家将所有恨意,都发泄在了天神上。

    “若那时告知天下,这场天灾是一次人为的祸端,整个南皖如何承受这份悲愤,闵鹿县的百姓们,又要如何接受,这是一次本可以避免的祸事。大家好不容易重新收拾好悲痛,正要重新投入新的生活,这件事一旦被揭开,岂不是在伤口撒盐,大家如何承受再次袭来的剜心之痛,南皖又如何能承受住千百万的民愤?”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若是民愤再起,百姓与国离心,那一国之君别谈治理天下,只怕连自处都困难。

    晏既明唇边泛起冷笑,“可是,他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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