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月的夏日,夜色竟莫名泛凉。

    元时禾的尾音消弭在远处的暗色中。

    晏既明沉默片刻,缓慢收回手,难得露出自嘲的神色,“看来三小姐,也以为都是晏某所为。”

    元时禾不由得冷笑出声。

    不然呢,她不信梁王会谋逆,定是他与徐相勾结。

    高相与徐相两个阵营,归根到底,都是支持宫中自家女儿。九皇子受到暗杀在前,徐相身为九皇子外公,为他报仇反击,除掉梁王也正常。毕竟梁王崇尚大统,自高皇后诞下六皇子后,便一直看好六皇子,便连今日的游园会,也只请了六皇子,九皇子只怕连请帖都未收到。

    今日这一出,将梁王与高相一起拉下马,简直一箭双雕。

    元时禾想到这儿,只觉得遍体生寒。

    日间,梁王还因游园会的举办,对晏既明大加赞赏,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已入了这位最年轻也最有野心的尚书大人的陷阱中。

    “三小姐想得也没错,我若是想对付他们,今日的确是个机会,”

    晏既明仿佛听见她心里所想,漫不经心将左手摊开,拿右手去点其上的纹路,“可你有没有想过,圣上并非无能之辈,高相与梁王,也不是这般拙劣的算计,便能将他们彻底击垮。”

    他右手食指,点在掌心,一字一句道:“我若要算计,定是更完善的筹谋——”

    他没有明说,意思很清楚,这种拙劣的手法,他不屑于做。即便要动手,也定是一击即中,而不是这般漏洞百出,连他本人都能直接被梁王当众斥责。

    元时禾并非前世对他言听计从的人,即便他如今肯来同她解释,她也只是奇怪,并不动摇,“晏大人适才,怎么没有同梁王解释?”

    “解释有何用?梁王身上的信函,我的确提前看到,你应当也有印象,”

    晏既明左掌一把将右手食指握住,在元时禾眼前轻轻一晃,灯影之下,竟有些分不清左右手。

    尔后他放开手,在她面前慢腾腾将两手摊开,告诉她:“所见不一定为真,你看见陆潇给了倾尘某样东西,但观看角度不同,其实是倾尘将那些信函给的陆潇。”

    元时禾愣了一下,思考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近似自言自语道:“密函与高相有关,陆潇将密函给了梁王,定也知晓密函的内容……”

    所以陆潇是替高相,将密函拿给梁王。

    那倾尘姑娘,便是高相的人。

    元时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抬起来头,见晏既明一脸知无不言,顿时噤了声。

    就算高相想与梁王密谋为真,他阻扰梁王提前阅信,导致被京卫抓了个人赃并获,这般顺水推舟,也实属下作。

    他“好心”来替她解惑,只怕是存了别的心思。

    元时禾发现面前这个人,她如何也捉摸不透,便不再费心思。

    越过他的人,她自个上了马车,命秋芷赶紧跟上,不再看他。

    晏既明抄手立在马车旁,望着她毫不迟疑的身影,眼里光影迷离,“三小姐都明白了?”

    元时禾掀开车帘,侧身回望,他额角的伤口正好处于灯下,显得十分惹眼。

    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忽视,想让他去早点处理,别毁了这张好看的脸,幸而在话出口时,及时转了弯,“我相信尧伯伯,也相信皇上不会冤枉人,过几日自会真相大白。”

    “三小姐还是如此……”

    晏既明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眸底尽是感叹,不过片刻后,他又舒展眉头,淡淡道:“这样也好,若是有什么问题,三小姐可来找我,我定当——知无不言。”

    他分明没有直言,元时禾却不知为何读懂,他是在说她过于天真。

    她内心很不高兴,只觉得他惺惺作态,毕竟他语气像是纵容她胡言乱语,实际上不过是自视甚高,瞧不起她罢了。

    元时禾没有再多言,闪身进了马车,将帘子重重放下。

    秋芷握住缰绳后,正犹豫该如何让晏既明让路,男人倒十分识趣,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竟还同她叮咛了一句,“慢些,仔细看路。”

    马车跟随大部队,沿着官道驶向城内。

    各式车灯骤亮,自夜色中远望,便像是布在暗幕中的星子。

    凌恒出现在晏既明身旁,躬身道:“不出大人所料,元指挥使并未拿下高丞相,只是率京卫将高府包围,也不知道圣上是做何打算。”

    梁王直接被王岷抓去宗人府,高丞相却只是被软禁家中,皇帝的意图已极为明显。

    晏既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里温度慢慢退散,“不用一日,皇上便会做出决断。”

    凌恒直起身子,正好看到晏既明额角的伤,那儿皮肉绽开,鲜血正慢慢凝结。

    这点伤对大人来说,本不算什么,但大人素有些洁癖,定然不习惯这般脏污。他习惯性去淘手帕,陡然想起来,适才大人刚刚受伤时,便一把将他递过去的手帕挥开……可能大人怕随意处理,会有损那张俊美的容颜?

    凌恒这样想着,刚要将手帕收回,便见自家大人掏出怀中手帕,往额角按去。

    在触碰到血迹时,晏既明蓦地收手,他仔细翻看那块秀有蝉翼的手帕,没有看到任何污渍,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手帕又妥帖收回衣襟中,慢斯条理伸出手去。

    凌恒不明所以,“大人?”

    晏既明冷眼扫过去。

    凌恒愣了一瞬,试探着将手帕放在大人手中。

    晏既明握住那手帕,压在自己额角,因伤口捱痛而蹙眉,却仍是沿着脸颊,干脆利落地擦拭完血迹。

    他将手帕扔回给凌恒,见成串的马车灯笼已隐在夜色中,面无表情道:“去吧。”

    凌恒还在疑惑,为何大人先前不擦,现在却肯了。而且大人怀中那手帕,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像是摆设一般,每每只是拿出,却并不用它。

    收到晏既明的指示后,凌恒得知是让他跟上,一路护送元三小姐回府……他忽然福至心灵,大人对待感情的态度莫不是有些幼稚,知道三小姐不喜欢自己,反而生了兴趣?

    -

    元时禾直觉有人跟着她,同之前的某次感觉很像。

    起因是回府途中,元府与岑府的马车不小心撞上,虽只是轻微擦过,并未造成事故。但岑琛见到是她,将元府马车拦下,竟要她回府后,帮他约见程云栖。

    元时禾没有答应,岑琛却拿出她给的信,笑道:“这般吃醋,难道三小姐当真喜欢我,在行宫说的话全是发自内心么?”

    信是她当众给予,话也是她亲口所说,他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可元时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摇头道:“岑琛,你不用白费心思,我们元府同你们岑府,这一辈都不可能再有交往,我自不必多说,云栖你也别妄想。”

    岑琛被激怒,跳下马车,走向元时禾。

    正在此时,一支箭穿过夜色,射在岑琛身前的地板上,他若是再快一步,那箭便要钉在他脚上。

    岑琛惊恐地往自家马车退,“谁!?”

    无人回应,这箭也不知从何处来,连风声都没有一丝,诡异非常。

    岑琛在寂静的夜色里,乘马车落荒而逃。

    元时禾不比岑琛好多少,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对镇国府将军嫡子下手,难保不是什么丧心病狂之辈。

    她夺过秋芷手中缰绳,使劲往地上抽去,命马儿加快速度,飞也似地回了府。

    好在一路畅通,再没有意外。

    只不过回府后,晋国公夫妇焦急地侯在花厅,见到她纷纷询问行宫的事,显然已经知道梁王被抓。

    元时禾将所见仔细说了一遍,晋国公夫妇同她一样,绝对不信梁王会谋逆,昭华反复确认:“梁王是说晏既明让他不要看信的?”

    元时禾点点头,见晋国公夫妇满面怒火,抓住这个时机,添油加醋道:“不止如此,徐相与他交往甚密,他今日去行宫,为的就是确保信能留在尧伯伯身上,他与徐相才能一箭双雕,将梁王和高相一起——”

    晋国公讳莫如深,打断道:“桑儿,不可多言。”

    昭华却是了然,见元时禾提起晏既明,没有丝毫留情,无可奈何又庆幸:“今日你在行宫闹的笑话,上京城已经传开,我们知道你爱玩,没想到连感情之事,也能闹成这般模样,让为娘说你什么是好。不过好在娘还没来得及进宫,你们俩的事就此作罢,你往后瞧上谁了,先让娘帮你看看,参谋参谋,可别再闹这么一出,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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