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时禾没指望他能回答,她只是随口一问,掀开窗帘锦布,朝外伸出手去。

    没一会,果然有几滴雨落在掌心,她正要问他带伞没,却听他淡声开口:“我的口味不曾变过。”

    元时禾一手扶着帘布,一手扒拉着窗沿,自缓慢闪退的街景中回眸。

    晏既明倚在柔软的锦垫上,自前方悬空木桌的书上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汇,他曼声又道:“我并非贪生怕死。”

    这一句话,是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然而她吃过糕点,一时间有些忘了,她先前都说了些什么,是以压根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究竟代表什么。

    他的眼眸深邃,看人时总藏着情绪,若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人,便有些含情脉脉的意味。

    元时禾心下一怔,近乎慌忙地收回视线。

    他还挺在意名声,也罢,她也不想同他争执,他说不贪生怕死就不吧。

    天上雨滴逐渐变得绵密,街道行人步伐凌乱,她随口提醒道:“这枣泥酥怎么有点太过甜腻,下次若是还准备这个点心,可以让林管家早些去,最后几摞总是味道更重一些。”

    既然他没有改变味口,那他就不会爱吃甜食。可两次坐他马车,桌匣的甜品糕点蜜饯都很齐全,显然是经过他本人同意。

    这些零嘴比较受女孩喜爱,想必是他为七公主特意准备。不过七公主今日未出席皇帝寿宴,据说是身体伤寒不适,也不知晏既明得知后,会不会找机会去见她。

    晏既明接受了她的建议,“还有哪些店铺,是你比较爱吃的?”

    元时禾翻了个白眼,这是向她取经呢,她随口又说了几家铺子,转过脸去,似笑非笑道:“上京城里那几家限量售卖的铺子,都比较受闺阁小姐喜欢,但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晏大人若是想讨人欢心,还是得多试几次,就是有些铺子关门早,需起大早去排队。”

    每一家都有四五样招牌,每日紧俏到几乎刚出炉,并被人定完了,晏既明若要凑齐这些糕点,只怕得要个十天半月。这等排队采买的事,虽有小厮跑腿,但也没几个公子哥,会耐得住性子全买一遍。

    晏既明听完后,并未嫌麻烦,欣然接受,“好。”

    “没想到晏大人,也能这般贴心温柔。”

    元时禾收了笑意,将窗帘重重放下,略有不耐道:“雨就要下大了,快些送我回府吧。”

    晏既明观察了她一会,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垂眸叮嘱道:“这两日尽量不要出府。”

    “为什么?”

    元时禾下意识看过去,却见他手指还在渗血,落在膝盖上,将玄色的衣袍染成乌墨色。

    就在这一刻,她亲眼见他将指尖碎片拔出,慢斯条理地又去拿下一块,由始至终神色如常,只微微蹙着的眉,以及血肉模糊的手指,昭示着他身体本该有的疼痛。

    元时禾看着都疼,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说道:“晏大人的伤,得早些去处理。”

    虽不知他怎么受的伤,但他既提前从宴会离开,就该直接去找太医。这人倒是一点不在意自个的身子,同她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想而知,这桩婚事对他的影响,绝非他表现的这般云淡风轻。

    元时禾幼时贪玩,曾划伤过手指,她知道手指连心,一根针扎的痛,都能牵动心脏。他行动间的轻描淡写,实在令她难以理解,也不知是好面子,还怕遭她嘲讽,他的表现当真教她刮目相看。

    出于对半个敌人的敬意,她本欲拿手帕给他,掏了一会,却是一无所获。她疑惑地翻来覆去,将衣袖前襟找了个遍,才终于确认,她的手帕又掉了。

    晏既明忙着给自己下狠手,却不忘问她在找什么。

    元时禾正要回答,却见他从怀中掏一方手帕,缠住受伤的手,绕了俩圈后牢牢系紧。

    她视线跟随手帕上的蝉翼,直到那带着绣画的一角,随他动作结束,一只苏绣的夏蝉,大咧咧呈现在她眼前,还在微微颤动。

    元时禾愣了一下,“这不是我的手帕吗?”

    她今日丢的,怎么跑晏既明身上去了,难不成又是被他捡到?

    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发现不对。

    她今日带在身上的,是一方青色手帕,而晏既明手上这个,是雪白色的苏绣,分明是她第一次坐他马车时,她嫌手帕被他碰过,气得扔掉的手帕。

    元时禾还记得,那日在狗扑中,他不计前嫌地救下自己,还将自己送回了府。这事说来是要谢谢他,毕竟她还在他马车上,吃了些开胃的点心。只不过他捡了自己的手帕,却不还给自己,还在她面前用那手帕去包狗骨头,简直像在故意作践自己似的。

    照理来说,他羞辱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她这手帕应当早就该扔掉才是。

    可她仔细瞧去,手帕即便有部分被血染红,其余地方也是软绵的雪白之色,好似主人经常清洗,干净有余,少了板正。

    晏既明将手缠紧,抬眼看她,仿佛察觉她内心所想,轻声道:“用着挺好。”

    元时禾奇怪道:“你这般节俭么?一块苏绣的手帕而已,晏府就算家底薄,也不至于连块好手帕,都买不到吧。”

    堂堂尚书大人,何至于用她不要的东西?

    晏既明不置可否,他轻轻转动那只手,视线从那只夏蝉,转移到她的脸上,一字一句道:“喜欢。”

    元时禾对上他的视线,一时语塞。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来,轻声问:“明白了吗?”

    元时禾没见过他这样,笑得温和无害,像是九皇子那般单纯善良的少年。

    可惜她很快清醒,他真是用心良苦,这是告诉她,他用着顺手的东西,是可以留下的,反之,不喜欢的人,若是还不听话,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元时禾悄悄往外挪了一下,斟酌着回道:“我也喜欢的,妙仪的刺绣自小便很出众。”

    她没注意到身旁人,蓦然收敛笑意,内心想着自己要能屈能伸,嘴上继续夸赞道:“尤其是苏绣,她赠与我的手帕,都会绣上她最擅长的这只蝉。晏大人既然这么喜欢,往后妙仪有了新的作品,我可要一份赠与你。”

    随着大雨落下,她的喋喋不休,终是被人冷声打断,“你——”

    元时禾茫然地望过去,不知他怎么会突然生气,竟然中伤她:“——当真是榆木脑袋!”

    她完全不知哪里惹恼了他,只觉得这人真是喜怒无常,“你骂我做什么,我怎么就是榆木脑袋了?”

    晏既明冷声反问:“你哪里不是?”

    元时禾坐起身来:“我哪里是了?”

    晏既明深呼口气:“你真的不懂吗?”

    元时禾极为纳闷:“你到底什么意思?”

    晏既明皱眉不解,“不知你那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我说的话,难道不够清楚?”

    元时禾较起真来,“哪里清楚?你又说了些什么,我拜托晏大人,你说话能不能别打哑语,还总是只说几个字,好似说话要给钱一样,既然我都这么笨了,那你能不能说些我能听懂的话?”

    提到晏既明的说话习惯,她积怨已久,想说的话可太多了。

    她换了口气,正要继续数落,他的声音低而轻,却令马车外淅沥沥的雨声也为之失语。

    “——这桩婚事,是我同皇上求来的。”

    万物寂静,双目交错。

    她的杏眼里满是震惊,而他眸中尽是无可奈何。

    元时禾先是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而后一滴雨砸在马车顶,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整个世界都是倾盆雨下的声音。

    他短短一句话,却几乎让她丧失理解能力,今日所有疑点和怪异之处,都有了答案。昭华没有去求皇帝,她与晏既明这桩婚事,是前世抗旨被皇帝罚禁闭的晏既明本人求得。

    元时禾看见他在说话,却有些听不清,他似在等自己回话,半响后叹气,没有再开口。

    马车停下,他率先出去,在雨中站立,一手将伞撑开,一手朝她伸出。他给她留了下马车的位置,那伞便撑在那儿,只够遮住他半边身子。

    元时禾看着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嘴唇动了几下,竟不知说什么。

    他伸直手等着她,直到她搭上来,愣头愣脑地下马车,他一直紧绷的神情,略有缓和,“这两日别乱跑,在家候旨。”

    元时禾机械地点头,迈开双腿,小跑着往前。

    晏既明大步流星跟上,保持将她整个人罩在伞下的姿态,他高大身躯彻底暴露在雨中。

    在元府门前,他及时停下,牵起她一只手,在她紧张地后缩时,顿了顿,将伞塞在她手上,声音低而沉,“进去吧。”

    元时禾接过伞,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一眼,连霍管家叫她,也全然没有反应,整个人如同陷入幻境里。

    直到晋国公在廊下看见,连声唤她小名,仿佛将她从某种可怕的梦寐中拉回。她立刻丢开手中的伞,害怕地在雨中跳起来,“完了,我完了,他是要报复我,还是想折磨我?”

章节目录

夙夜匪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提胆野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提胆野行并收藏夙夜匪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