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顺着尖刃流下,在青砖地面溅出一朵又一朵灼热刺目的小花。

    浓郁的血腥气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人群又开始有沸腾的迹象。

    “我卓旌三朝为臣,满门英豪,怎能屈居贼子之下,辱我门楣?”

    “今天不若便随贺兄去了,以身殉国,总好过认贼作父!”

    “……”

    楚君凝睁着发红的眼,泪水夺目而出,浑身微微颤抖。

    每一声扼腕的悲呼都寒霜刀刃般鞭笞摧残着她。

    “诸位大人,好了!”一道有些沧桑沙哑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并不算响亮,却如凉水般止住的那些沸意。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身形有些佝偻,却尽量挺得笔直。眉发花白,眼眸微有些浑浊。

    “先生。”楚君凝认得他,众臣之首,丞相晏陉。是她的老师,方才那一声叹息似的“公主”,便出自他之口。

    他走到楚君凝面前,用那双皮干发皱的手托着她的双臂,想将她扶起来。

    “公主,先起来吧。”

    楚君凝猝然痛哭出声,“学生愧对先生多年教诲。”

    “怎么会?”晏陉微叹着笑道:“公主领兵立于城上时,已是卑臣此生最好的学生了。能教导公主,是臣此生之幸。”

    楚君凝反手抓着他的手,哀求般地出声:“若先生还认我这个学生,能不能,再允我一求。”

    晏陉抓着她的手,她便只能将头抵在手上。

    “先生与诸位大人为楚国操劳半生,往后的日子,万请诸位大人为自己活一活。”

    晏陉忽然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望向一旁背对此处的少年。

    他曾教导公主,自然也教过宋玉。

    也算看着他从内向少言的孩童一点点开朗起来,成为温润的君子,王上替公主与他定亲时,他也曾真切欢喜过,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两个学生。

    那时候谁都不会想到,事情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他看见宋玉,也看见他紧握着剑鞘的手。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视线,握着楚君凝的手,微微叹了一声:“公主所想我等皆明白。”

    他有点迟缓地跪下身来:“我等今日在此滞留不去,并非为了讨伐公主。几位大人也是一时痛心失言,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沧桑微哑的声音平和得令人安心,师情如父,他自不敢将自己与楚王相较,其中怜惜疼爱却不少半分。

    可他越是温和慈爱,楚君凝便越是难过。

    “公主莫要再伤心。贺知兄生前便是个耿直的烈性子,说话不讨喜,王上也曾恼他…”他微微转头看向一旁地上的安静再不能动尸体,眸中闪过一刹怀念。

    他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原以为过往皆如云烟缥缈散去,待此刻才发觉原来都是记着的。

    贺知早年同他政见多有不合,说话又冲,常常在朝上与他互斥。后来许是年岁大了,脾气好了些,但依旧不讨喜,升迁也不多,实在是个很糟糕的老匹夫。

    可便是这样一个人,每月都要将自己的俸禄拨出一部分供于善堂,时常混迹在街坊人群中,知晓法典施于百姓是否合宜,又在敌军临城时披上兵甲同诸军守了一月。

    最后,与他同站在此处,不愿认降。

    “但他到底是个忠义之臣。”他微微闭眼,道:“公主自认不堪托付,为我等不值。可是公主,这世上诸道万法,各人皆自有抉择。我朝臣工百数,为护百姓身死者,有;为护国而埋于沙场者,有;为全理想忍辱而存者,有…今日宋朝受降,有人愿活,有人愿死,皆是私情己愿,实无关公主所抉。还望公主莫再阻拦。我等以身报国者,若能全此一念,方算得偿所愿。”

    楚君凝拼命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晏陉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抬头看向宋玉:“太子殿下,我与殿下也曾算是有半场师缘,今以往日旧情为筹,有二事忝颜相托。”

    宋玉定了半晌,仰头呼出胸中浊气,才转过身来:“先生请讲。”

    “其一,请殿下全我等所念。”

    宋玉微微怔了怔,他确是有为了安抚楚君凝让人看着不准他们死的打算,可晏陉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看了楚君凝一眼,抿了下唇,只是点了下头。

    “其二呢?”

    晏陉看着抓着他的手哭着不肯放的楚君凝,恍觉见她幼年时背不好书抓着他啼哭的样子。小公主长大,哭泣的缘由也已经不是曾经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了。

    只是他仍旧如从前那样束手无策。

    “其二,我楚国虽亡,但公主仍是公主。殿下既要留她,还请千万照顾好她。”

    宋玉握着剑默了一会,躬身同他行了一礼:“必不负先生所托。”

    他说完略顿了一顿,又看了晏陉一眼,同一旁的亲卫道:“今日风大,请公主先回去吧。”

    楚君凝紧抓着晏陉的手被人一点点扯开,她转身又向宋玉奔去,紧拽着他的手:“宋玉,你说过,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杀他们。”

    她抓着他的手,绝望地哀求:“你答应过我的。宋玉,你答应过我的。”

    “不是我要杀他们。”宋玉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微颤着又重复了一遍:“阿凝,不是我要杀他们。”

    秋风又起,阴暗的天压得人难受。

    枯草在地上打着旋,哀哀楚歌渐起,混着些许血腥味散在微潮的空气中。

    宋玉看着微红的地面,良久后才道:“都好生安葬了吧。”

    他想,这应该是他站在楚国旧都,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

    **

    宋庄十四年十一月,太子宋玉奉命率兵伐楚,全胜而归。

    凯旋那日,宋君命丞相郭仪领仪仗于城外亲迎。

    众人皆知道宋玉如今是宋君唯一一个得用的儿子,此番大胜,更是非比从前。

    中侍人景福奉旨宣赏,将拿到金卷轴恭敬交到宋玉手上时,同他谄笑道:“殿下可终于回来了,陛下为贺您此番得胜,特意在宫中备下宴席为您接风。”

    宋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有劳陛下挂念,只是我这一路赶来人疲马乏,他自己身子也不好,便免了吧。”

    尽管众人都觉得陛下对太子看重有加,但太子同陛下的关系并不算太好。

    中侍人对此知晓得更多些,实际的情况比旁人以为的还要差,那是一点儿都不好。

    但太子从前多少还有会配合一些的,如今被伐楚的事情闹了一通后,竟是连那点配合都不愿意了。

    不过好在陛下也不是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

    他讪笑着咳了一下:“陛下的意思,若太子不愿赴宴,也不强求。只是一会太子拜谒时,记得带上太子妃,也好让他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殿下挂念至此。”

    他不提太子妃,宋玉还只是冷淡不太爱搭理的模样。他提到太子妃,脸色便沉下去了,连语调都变得生冷:“太子妃大病未愈,不便觐见。等她好些了,我自然会带她去的。”

    中侍人有些为难地觑了宋玉一眼:“这……”

    是不是不太好?

    宋玉面色不动:“公公便这样去回便是,若陛下还有想说的,我等会自会同他说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中侍人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打着哈哈:“殿下也是顾念陛下和太子妃的身子,奴都晓得的。”

    他顿了一下,看宋玉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自道:“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奴这便回去复命了。”

    宋玉勉为其难地抬了下头,示意他知晓了,让他回去。

    中侍人如蒙大赦,催马便走。

    托陛下的福,他日后恐怕在太子面前得不到什么好脸了。

    宋玉略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身后车架的布帘一动未动。

    他猜不透楚君凝此刻是什么反应,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自那日后,她便又冷下来,从前还有苦痛愤怒,如今倒像是木然冷漠更多些。

    他想着抬眼看向城门,眼中有一片阴鹫暗影,似鹰隼蛰伏。

    那些欠下的东西,总会讨回来的。

    车驾又动起来,一路往东宫行去。

    他将楚君凝安置妥当,又安排了暗卫护着,才换了身衣服去了陛下殿中。

    殿内燃着浅淡的龙涎香,丝缕白烟盘绕上珠帘,宋俨便坐在帘后的矮榻上,正对着棋谱在摆一副棋,听见他的脚步声,往他这边捺了一眼,随后又收回去。

    “肯回来了?”

    宋玉没应。

    果然,半晌后他便又听见宋俨继续道:“这一去便在楚宫待了月余,朕前后共下了八道令,才将你催动身,若不催你,你是不是还想在楚宫待上一辈子?嗯?”

    宋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面上却没有半分恭敬:“倒也不会。儿臣是太子,总是要回来的。”

    宋俨抬手便将手上握着的一把棋子往宋玉身上丢过去,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喝道:“你什么意思?咒我死?”

    宋玉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一步,但还是被四散的棋子砸到了些。

    他低头盯着那些砸到他身上又落到地上嗡嗡打着转的棋子,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在将死之际发出最后的挣扎和不甘。

    直到那些嗡声消失,他慢慢才收回眼。有些理所当然地对上宋俨的眼睛:“不然您召我回来是做什么呢?不就是防着这么个万一么?”

    楠木的棋盒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四散的棋子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仿若雨溅。

    “逆子!滚出去!”

    守在外头的景福惊得身躯猛地绷直了一下,却也有见怪不怪。

    陛下与太子见面总是要吵上一会的,如今说不上几句话就能吵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直到他听见陛下剧烈地咳嗽声,他才匆忙端着备好的茶水冲进去。

    他方入内便撞上正往外走的宋玉,微微愣了一下。

    陛下让他滚,他便还真滚了?

    但他来不及多想,他忙着给陛下喂茶顺气。

    宋俨伸出手来指着宋玉的背影气得止不住的颤,却被一声叠一声的咳嗽压得喘不过气。

    等他缓过气来的时候,宋玉早没影了。

    他指了指门外,抖着手冲景福道:“去让他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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