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溪不知道艾文准备了什么样的幻境考核,用以测试两名候选人,她只是本能觉得艾文没憋好屁,所以轻声提醒爱琴,要当心陷阱,别被幻觉欺骗。

    爱琴轻轻点了一下头,径直步入空间门中。随后,她唯一的竞争者银杏也进入测试题。

    神殿中就剩下艾文与艾拉一主一仆,艾拉捧着的茶水一直没有被动过,已经凉了。

    她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茶壶光滑外壁的温度,安静地转身,想下去再重新制一壶热茶。

    但艾文忽而在这时候说话了。

    “你觉得,她能看穿幻境吗?”

    艾拉原地顿住,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没有给出回答,反倒问艾文:“您希望她看穿吗?”

    艾文久久没有说话,他招招手,示意艾拉将茶水送上神座。

    艾拉半垂着头,倒出一杯凉透的茶,双手捧着奉给艾文。

    太阳神接过,凉茶穿喉入肚,沁凉之意浇透了他肺腑间难言的燥热,也冲淡了他无边的烦心。

    精选月亮花瓣冲泡的茶水,磨灭了艾文周身的炽热光辉,艾文重归冷静,面色如常,显出十二分的冷淡。

    艾拉识时务地退下了。

    偌大的前殿上只余一人,艾文静坐半晌,挥挥手将正处于空间门中,经历幻境的两人的实时画面调出来。

    虚空中出现两面烟雾般的水镜,艾文先是看了一眼银杏,紧接着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爱琴在幻境里的一举一动。

    苏映溪也跟着看。

    她曾亲身经历过许多次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交合,令人难辨,故而沉沦。

    但她每次都能破除幻境,也能除去心魔。

    只是爱琴……神仙有心魔吗?会沉溺在什么情境中吗?

    苏映溪觉得不会,但是下一秒,她看着水镜播放的画面,倏地怔住。

    艾文造的幻境,说是虚幻,却无比真实。

    境中一比一复刻了整个神域的模样,爱琴此时就正身处于虚假的圣光大殿中,温顺地站在神明的高座下,偶尔抬眼瞥一下艾文的面庞。

    幻境中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苏映溪听见艾文说:“作为神明最忠实的信徒,圣光祭司的职责便是为神明奉献一切。”

    “力量,时间,性命,还有心。”

    “神明不会主动索取,神明只需获得献祭。”

    艾文的声音充满蛊惑性,“若你成为圣光祭司,在我对你有所需求时,你会愿意为我奉献吗?”

    爱琴抬眸直视着高处的他,静了片刻没有说话。艾文也不急,他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许久后,爱琴问:“这就是你的要求吗?”

    艾文答:“是。”

    “那我愿意。”

    幻境中的艾文,他的眼睛似乎一瞬亮了起来,迈步想要走下神座,向她走去。

    紧接着,他又听爱琴说:“你是我在这里最强的联系,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艾文将动未动的脚步倏地停下。

    爱琴望着他,“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艾文的脸色刹时变得古怪起来,眸底晕染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我想……要你的神格。”

    幻境外的苏映溪当即拧眉,意识到不对劲。她向艾文所坐的金色神位上望去,赫然发现那家伙已经不在原处了。

    与此同时,幻境内的艾文看上去更加逼真,身形灵活,微表情丰富。

    他向爱琴走来,站得离她很近,仗着身高优势微微俯看她,金色的软软的头发几乎戳到爱琴的额头。

    “你真的愿意?”艾文问。

    爱琴迎着他近乎热切的目光,感受着他的迫不及待。

    “你来拿。”

    幻境外的苏映溪:“……”

    艾文那小子跟爱琴要什么东西?

    神格?

    苏映溪头脑飞速转动,神明被造物主捏造,投放世间,赋予神格,故为神明。

    但若是一个神明没有神格呢?他还是完整的神明吗?

    或者说,他还是真正的神明吗?

    苏映溪忽觉毛骨悚然,之前一直心中疑惑,想不清楚的事情,似乎一下就有了答案。

    逃离海下封印之地的艾文的确是太阳神,但不知为何,他遗失了象征身份的神格。

    而不久前才从封印之地脱离的爱琴,应当就是艾文遗失的神格所化。

    按道理来讲,拥有神格的爱琴,才该是真正的神明。

    那么,一直以来被信徒与神域诸神高高供奉的、世间最强的神明,实则只是一个伪神。

    大家都知道这份内情吗?

    苏映溪回想起她的灵魂体落到神域的第一日,她看见诸神齐聚于爱琴海边,紧张急迫地等待爱琴现身。

    联想到他们当时的态度,尤其是仅次于艾文强大的,云玫与焰秋,他们待爱琴实在过分客气了。

    难道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爱琴的身份?

    所以他们争先想要将爱琴笼络到自己麾下,也在艾文坚持要带走爱琴时,虽然不满,但没阻拦。

    为什么呢?

    她转念,脑中一瞬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艾文已是神域与人间认可的神明,事到如今信徒很难接受自己供奉伪神的真相。一旦事发,即便是神域也会因此动荡受创,神明威信一定会骤然下降。

    艾文自然知晓这一点,其余诸神亦是如此。

    神明终归是要仰仗信徒而存在的。

    于是他们成为了伪神的帮凶,协助他将真相隐藏,试图瞒天过海。

    直到拥有太阳神神格的爱琴现世。

    只要艾文将爱琴留在身边,伺机夺回神格,他便还是世间真正的太阳神。

    然而,已经成为独立个体,但被夺走神格的爱琴又当何去何从?

    她是会一夕之间丧失力量,变成神域的废人,被秘密处理掉?还是彻底与艾文融为一体,消失于世间?

    苏映溪恍然回神,意识到爱琴自然不会落得消失的结局,这一点后世已经证明了。

    那么……

    在苏映溪的头脑反应过来前,她的本能已经操纵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冲入星云般快速旋转的空间门中。

    她不确定爱琴被抢走贵重之物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但她至少不能让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变成废人的风险。

    即便,未来已经证实了,爱琴会拥有属于她的荣耀与光辉。

    但苏映溪希望她能自然而然地获取这份荣耀,而不必一定要历经万般苦难,才能拿到本就为她所有的一切。

    她得去提醒爱琴。

    此时,艾文已将双手覆在爱琴肩膀上。

    他用力按着爱琴的肩,掩饰不住激动似的微微发抖。

    爱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一步的举动。

    艾文单手隔空拢在她心口,试图从她身体中抽离出什么。

    一尘不染的少女周身忽而盛放出金灿灿的光亮,心口一道格外耀目的白光溢散出来,愈发浓郁,几乎将整片幻境晃成纯白。

    太阳神神格的力量毫无顾忌地被调动、被释放,此间幻境中的景象在以飞快的速度崩塌。

    光辉伟岸的神殿建筑土崩瓦解,头顶坠落碎石瓦砾,梁柱倾斜歪倒,狠狠砸在光滑大理石的地表,在上头砸出无数蜿蜒的裂纹。

    幻境激烈震动,已被破解了。

    “爱琴!”苏映溪顶着漫天崩落的灰烬,向着那道白色的背影狂奔过去。

    “不能给他!”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出乎意料的,爱琴还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但艾文被二人之间如有实质的凌厉白光刺中胸口,被向后震飞出去老远。

    苏映溪看到眼前此景,一时愣住。

    她目光落在狼狈飞出的艾文身上,瞧见他单膝撑地费力稳定身形,嘴角渗出一抹鲜红的血迹。

    这……

    爱琴似乎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怔了一下,望着狼狈的艾文,微微叹息一声。

    “你想要,我给了。但你取不走,这便没法子了。”

    艾文闻言,脸色难看的堪比死人。

    苏映溪顾不得再管艾文死活,她定定地凝视爱琴垂手而立的坚韧身姿,对方身上透着一种看破迷雾的了然。

    她相信,在方才短短一刻间,有关于爱琴的身世,艾文的目的,她已经能够想清楚了。

    爱琴静默片刻,转身向苏映溪走来。

    “出去吧。”她既是对苏映溪说,也是对艾文说。

    随后,她不理会艾文的反应,径直走向幻境出口。

    回到安静的神殿,另一道幻境空间门中,画面还在进行着。

    银杏尚未破除幻境,这场最终考核,是爱琴赢了。

    但……

    苏映溪有些担忧地看她的脸色,年少的神仙已初具喜怒不形于色的优质品德,可她还是感觉出爱琴现在很失落。

    “爱琴,你想取代他,夺回属于你的东西吗?”

    爱琴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苏映溪料想也是,爱琴始终不像是一个拘泥于名位的俗人。

    于艾文而言重要的名声地位、信徒供奉、以及群神膜拜,于爱琴而言没有营养。

    她不追求这些,这些甚至没有头顶的一片天,脚下的一块地有价值。

    “那……你还想做他的圣光祭司吗?”

    如今已经获得选拔优胜,将圣光祭司之位攥入手中的爱琴,却真的还愿意入职这么一个岗位,继续留在艾文身边吗?

    面对这个问题,爱琴没有直接回答。她说:“艾文对我的竞争者很满意,或许他从没有打算要将圣光祭司之位留给我。”

    她不在艾文的候选名单里,艾文只想要回与自己分离的神格。

    未能在今日成功,是艾文算计有误。否则现在,该是消失或被废的爱琴,应当败在银杏手下,将圣光祭司之位拱手让出。

    苏映溪再不多言,她大概能够理解爱琴此刻复杂的心情。类似的事情,她并非没有经受过。

    心目中认定的,在世间与自己联系最深刻之人,实则只是一个想要取代她,毁灭她,与她难以共生的相斥体。

    一个并不能算作光明磊落的,伪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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