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公司辞退最初的那些日子里，王海海依然能保持乐观的心态，他觉得生活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春节刚过，春天才刚刚到来，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季节，正是充满希望充满信心的季节，他不过是丢了一份如同鸡肋一样的工作而已，外面的天地如此宽广，难道还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吗？正好，他可以利用这段闲暇的日子，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好好规划一下未来。
在被公司辞退的第二天，王海海照常早早起床出门，也许是思维出现了僵化，肌肉也产生了固定的记忆，他依旧乘坐同一路公交车出行，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一切如故的假象。但是，他会在快到公司前的某一站下车，然后找一个食客不是很多的餐馆吃早点，吃什么倒也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他的周围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更没有人知道他被公司辞退的事。周围的一切都如他所愿，他的目的也仅此而已。
吃过早饭，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可做的事情，他这才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无业游民，于是，他干脆游荡到一个没人能打搅到他的地方，然后在那儿坐一个上午。他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他会利用他的手机打开青城的招聘网站，在不计其数的招聘信息里，寻找那个最适合他的位置。
再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去一个什么样的新环境？这是王海海过去一直回避的问题。哪怕眼下的工作有诸多不如意，他也不会考虑辞职。因为，让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让他重新认识和结交一批新同事，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上刑场一般艰难。可如今他丢了工作，他不得不首先考虑现实，考虑他的吃饭问题，考虑他应该怎样在青城活下去。
但是，他接下来的遭遇，都出乎他的意料。在看过了一条条招聘信息之后，他觉得自己过去的那些年，简直像个井底之蛙。外面的世界早就不是他刚毕业时的样子，社会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计其数的传统行业已经从这个世界渐渐消亡了，许多新兴的行业又应运而生，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生生不息。依然有无数的企业，无数的公司，无数的岗位，可是供他选择的却少之又少。
最初，他还想继续在地产行业工作，于是他试着给青城几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发送了简历，但是都石沉大海。他不想就此罢休，其中一家公司正在招聘文员的岗位，工作轻松体面，薪资也很可观，于是，他给那家公司的人事部门打了电话，可负责招聘的HR在听过他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之后，只说了一句：“您不适合我们公司的要求。”便挂了他的电话。
这种出师不利的局面大大的损伤了王海海的信心。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继续给心仪的公司发简历打电话，而且已经不在局限于地产行业，只要是文职类的工作，他都愿意尝试，但结果都无不例外地以失败告终。那些公司都在追求他没有的高学历，追求他没有的工作经验，追求他没有的资格证书，追求他没有的社会关系。在被连续拒绝了十几次之后，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最大的弱点不是丧失了信心和勇气，而是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一无所知。在他青春不再的后半生，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命运之神掐中了命门，是自己不思进取酿成的恶果，还是这个时代要将他淘汰出局？生活哪有什么可以投机取巧的诀窍？年少可以无知，但对于已经三十一岁的他来说，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2.
四处碰壁的王海海终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险些失去了活下去的毅力和勇气。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足不出户，整个人变得神不守舍，好像失了魂一样。
起初，他还担心他的家人和亲戚会知道他现在的艰难处境，可是，他的家人平时不和他住在一起，只要他不说，谁也不可能知道。后来，他又担心萧娅娅知道，虽然老袁不在公司了，但也说不定有谁会把他被解雇这件事告诉老袁，老袁知道后，也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萧娅娅。没错，被萧娅娅知道，那是迟早的事，她会关心他？还是会耻笑他？会安慰他？还是会远离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几天过后，王海海发现自己的种种担忧都是多余的，根本就没有人想到他，也没人来找他，甚至都没人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什么都没有。世上最大的悲哀也不过如此，一个人活了半辈子，到最后才发现，真的没几个人会记得他是谁。
他在想：“命运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既然选择了要捉弄你，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它让你情场失意，也不会让你在职场得意，命运就像个冷血的暴徒，把你打翻在地，然后再无情地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他又想：“如果，我死在这儿，可能也不会有人立刻发现吧？”
有一个可怕的魔咒，将他心中那个最颓废最消极最阴郁的自己召唤了出来，种种稀奇古怪的思想不断地跳出她的脑海，触目惊心地摆在了他的眼前。一旦想到死亡，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旦想到死亡，他就思路清晰逻辑严整；一旦想到死亡，他就觉得兴奋，觉得自己还有一点价值。
种种骇人听闻的死法摆在眼前供他选择，自缢？服毒？坠楼？割腕？溺亡？还是绝食？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坐在酒店窗台上的彦歆，他觉得坠楼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住在六楼，从六楼跳下去应该能立刻死掉。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望向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窗户开在厨房，但是被许多杂物挡住了。他立刻冲进厨房，想把那些杂物搬开，但是，他一眼就看到彦歆的行李箱。他愣怔了一下，心想：“我为什么要这样死呢？我曾经劝过彦歆，不要这样想不开，可这才过了几天，我竟然要重蹈她的覆辙？不，这是懦弱者的死法，这是无能的表现，我不想自己窝囊地活着，最后再窝囊地死掉。那么，怎么办呢？去报复社会？做个强梁、恶棍、歹徒？让自己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让自己的心理能够达到一种变态的平衡？然后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可是，我要去伤害谁呢？”他又突然想到了萧娅娅，想到萧娅娅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他善良的本心立刻得到了召唤，他一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可怕和幼稚。
他又在想：“既然不能死，那么，我该怎么办？青城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再在青城这座城市里待下去，恐怕就是死路一条。啊！对了，不如我干脆离开这儿，收拾东西，退掉房子，然后离开青城，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随便去哪儿都好。去山林里去，或者，去农村，或者去草原？对啊！就去草原，青城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草原，到处都是牛羊，去牧区找那些牧民，买几十只上百只羊，然后自己也做一个牧民，去劳动，放牧，割草，打扫羊圈牛棚，和牛羊们待在一起，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装模作样，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里，他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心中的恐惧和焦虑渐渐散去，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惬意的微笑。他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中。他站在天地之间，没有了城市的污浊和喧嚣，耳畔听见的是小溪潺潺的流水声，鸟儿悦耳的鸣叫声，树枝摇曳的沙沙声，露珠滑落的滴答声，以及勒勒车行进时发出的吱扭声。他看到了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的羊群和无拘无束的自己，看见了远处满上遍野的格桑花，山林里到处都是白桦树和胡杨树，胡杨金黄色的叶子和白桦树银灰色的树皮交相辉映，一条蜿蜒的河流清澈见底，像明镜一样的湖泊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仰望夜空，星河灿烂，倦鸟隐入山林，微风拂过面颊……他置身于其中，聆听着，感受着，想象着。
“对，就这么办！”他猛地睁开眼，立刻到桌子旁坐了起来，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他下半生的人生规划。“是的，不结婚了，也不工作了，去做牧民，和牛羊们一起生活。”他越想越兴奋，原来，放弃某些曾经执着的东西，不再强求自己忍受不相干的痛苦，承认自己过去羞于承认的弱点，他顿时感到轻松了，无牵无挂了。
3.
计划做好了，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害怕别人阻挠，也害怕自己反悔退缩，于是，他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即刻出发。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彦歆的行李箱。他寻思着：“都这么久了，彦歆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她一定没有离婚，她也一定和她丈夫和好了。”
他准备在出发前把彦歆的行李箱用快递发到深圳去，这也是他能为彦歆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于是，他给彦歆打了一个电话，想问她要一个可以收取邮件的地址。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还没等彦歆开口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怎么样？你没想到会是我吧？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问你在深圳的住址，哦，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把你的行李箱给你寄过去。”
过了好一阵，电话里才传来彦歆疲惫慵懒的声音：“哦，其实，就算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也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先不提行李箱的事了，其实，我在深圳已经没有家了。”
“什么？你说什么？那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上海。”
“在上海？你在上海做什么？”
“一言难尽，女儿病了，春节以后，我带着她来的上海治疗，她前天刚做完手术，现在正在恢复阶段，可能还要再住院观察几天吧。”
“她没事吧？哦，我是说，手术很成功吧？”
“没事，一点小问题，手术也很成功，而且她恢复的不错，我们打算过几天就回青城。”
“回青城？哦，那么，你和你丈夫……”
“唉！我现在没心情说那件糟心的事，但是，有另一件事，我想要麻烦你。”
“我……哦哦！”
“不方便吗？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我方便，随时都方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王海海心头一颤，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彦歆上次离开时和他打下的赌。
“我之前和你提过，我想在青城租个房子，本来是准备买的，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先租吧！”
“哦，当然可以，你有什么要求吗？什么地段，什么价位，我明天去中介帮你问问。”王海海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哪件事。
“不用找什么中介，你去找你那个朋友问问，就是那个叫娅娅的，你问问她，她愿不愿意把她的那套房子租给我，说实话，这一年来，我一直睡不好，可在娅娅家的那一晚，我睡得最踏实，我到现在都很怀念。”
“那好，我可以帮忙。”
“谢谢你。”
“还有别的事吗？”
“说实话，有许多事可能要你帮忙，但是我现在还说不好，我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只希望到时候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我随时随地都在。”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就在青城不见不散，先就这样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拜拜！”
“拜拜！”
4.
王海海刚刚设想好的‘宏伟计划’被彦歆的一个电话粉碎了，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必须留在青城等彦歆回来。
王海海仰靠在沙发上，他的思想再一次变得混乱和焦虑。原来，彦歆和她丈夫的矛盾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而且，她又离开了深圳，并且很快就会回到青城来，她要在青城开始新的生活，她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的照顾，她是来投奔他的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办？他要不要接纳她？可是，他现在的条件微不足道，他目前的处境风雨飘摇，他在青城这座小城市里都自身难保，刚才就差一点寻了短见……想到这些，他不禁懊恼地摇了摇头。
现在，他不得不重一团乱麻里，重新梳理生活的丝线，他必须在青城想办法生存下去。不仅仅是自己，还要带着彦歆母女，在青城活下去。如今，他最迫切的，就是急需一份工作，他需要一笔可观的收入，来维持他在青城的日常开销，以及即将可能出现的不时之需。如果在考虑得长远一些，如果他要成家，那么，他就要有一大笔钱，钱从哪儿来？是的，对于他这样的没有什么经济头脑，也不懂得投机取巧的本分人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班，就是通过劳动获得相应的报酬。
第二天，王海海又早早地出了门，他还是想到外面碰碰运气。在公交车上，他看见了四五个拎着大包小包进城务工的农牧民工，他们聚在车厢后面的角落里大声地讨论着什么，其他的乘客都对那几个人投去了厌恶的目光，司机也大声呵斥着，叫他们不要聚众喧哗。于是，那几个农牧民工便小声地继续交流着，但依然十分激烈。王海海侧耳听到了他们讨论的内容，原来，在首府路附近，有一个人才招聘市场，那里聚集了许多家用人单位，这些人就是要去那里找工作的。
公交车到了首府路，王海海跟着这一伙人下了车，顺着马路又走了几百米，那里果然有一个人才招聘市场。那几个农牧民工走了进去，于是，他也跟了进去。
刚走进招聘大厅，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便袭上他的心头，大厅里的人满满当当，却十分嘈杂混乱，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招聘会场，人们倒像是来这里赶集的。每一个招聘的摊位前都围拢着一群人，负责招聘的人带着谄媚的笑容，那些应聘的人却各个趾高气昂，因为工资的问题，他们可以扯着嗓门和老板大声讨价还价，他们不关心年薪月薪，只要求工资按天结算，他们也不在乎什么福利待遇，只关心是否管吃管住。那些负责招工的老板们也在信誓旦旦地应许着各种承诺，他们招聘的岗位也是五花八门，装卸工人，货车司机，餐厅服务员，洗碗工，保安，保洁，瓦匠，木工，油漆工……他们不要求学历，也不问工作经验，他们只要求应聘者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最好是有一膀子用之不尽的力气。
王海海在大厅里转了一大圈，依然没什么收获，只有一家公司宣称他们正在招聘业务员。王海海凑近才发现，那是一家快递公司，而他们口中所谓的业务员，不过是骑着三轮车过大街穿小巷到处给人送快递的快递员。他们对王海海说，只要你肯吃苦耐劳，那么就可以月入过万。王海海有些犹豫了，那老板见他文质彬彬，不像其他应聘者那般粗俗，于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你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和社会的潮流唱反调，你可以什么都不懂，但一定要懂得顺势而为。”他说完便塞给王海海一张名片，并告诉王海海，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来上班。
被公司辞退最初的那些日子里，王海海依然能保持乐观的心态，他觉得生活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春节刚过，春天才刚刚到来，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季节，正是充满希望充满信心的季节，他不过是丢了一份如同鸡肋一样的工作而已，外面的天地如此宽广，难道还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吗？正好，他可以利用这段闲暇的日子，好好调整一下心情，好好规划一下未来。
在被公司辞退的第二天，王海海照常早早起床出门，也许是思维出现了僵化，肌肉也产生了固定的记忆，他依旧乘坐同一路公交车出行，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一切如故的假象。但是，他会在快到公司前的某一站下车，然后找一个食客不是很多的餐馆吃早点，吃什么倒也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他的周围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更没有人知道他被公司辞退的事。周围的一切都如他所愿，他的目的也仅此而已。
吃过早饭，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可做的事情，他这才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无业游民，于是，他干脆游荡到一个没人能打搅到他的地方，然后在那儿坐一个上午。他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他会利用他的手机打开青城的招聘网站，在不计其数的招聘信息里，寻找那个最适合他的位置。
再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去一个什么样的新环境？这是王海海过去一直回避的问题。哪怕眼下的工作有诸多不如意，他也不会考虑辞职。因为，让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让他重新认识和结交一批新同事，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上刑场一般艰难。可如今他丢了工作，他不得不首先考虑现实，考虑他的吃饭问题，考虑他应该怎样在青城活下去。
但是，他接下来的遭遇，都出乎他的意料。在看过了一条条招聘信息之后，他觉得自己过去的那些年，简直像个井底之蛙。外面的世界早就不是他刚毕业时的样子，社会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计其数的传统行业已经从这个世界渐渐消亡了，许多新兴的行业又应运而生，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生生不息。依然有无数的企业，无数的公司，无数的岗位，可是供他选择的却少之又少。
最初，他还想继续在地产行业工作，于是他试着给青城几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发送了简历，但是都石沉大海。他不想就此罢休，其中一家公司正在招聘文员的岗位，工作轻松体面，薪资也很可观，于是，他给那家公司的人事部门打了电话，可负责招聘的HR在听过他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之后，只说了一句：“您不适合我们公司的要求。”便挂了他的电话。
这种出师不利的局面大大的损伤了王海海的信心。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继续给心仪的公司发简历打电话，而且已经不在局限于地产行业，只要是文职类的工作，他都愿意尝试，但结果都无不例外地以失败告终。那些公司都在追求他没有的高学历，追求他没有的工作经验，追求他没有的资格证书，追求他没有的社会关系。在被连续拒绝了十几次之后，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最大的弱点不是丧失了信心和勇气，而是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一无所知。在他青春不再的后半生，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命运之神掐中了命门，是自己不思进取酿成的恶果，还是这个时代要将他淘汰出局？生活哪有什么可以投机取巧的诀窍？年少可以无知，但对于已经三十一岁的他来说，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2.
四处碰壁的王海海终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险些失去了活下去的毅力和勇气。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足不出户，整个人变得神不守舍，好像失了魂一样。
起初，他还担心他的家人和亲戚会知道他现在的艰难处境，可是，他的家人平时不和他住在一起，只要他不说，谁也不可能知道。后来，他又担心萧娅娅知道，虽然老袁不在公司了，但也说不定有谁会把他被解雇这件事告诉老袁，老袁知道后，也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萧娅娅。没错，被萧娅娅知道，那是迟早的事，她会关心他？还是会耻笑他？会安慰他？还是会远离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几天过后，王海海发现自己的种种担忧都是多余的，根本就没有人想到他，也没人来找他，甚至都没人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什么都没有。世上最大的悲哀也不过如此，一个人活了半辈子，到最后才发现，真的没几个人会记得他是谁。
他在想：“命运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既然选择了要捉弄你，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它让你情场失意，也不会让你在职场得意，命运就像个冷血的暴徒，把你打翻在地，然后再无情地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他又想：“如果，我死在这儿，可能也不会有人立刻发现吧？”
有一个可怕的魔咒，将他心中那个最颓废最消极最阴郁的自己召唤了出来，种种稀奇古怪的思想不断地跳出她的脑海，触目惊心地摆在了他的眼前。一旦想到死亡，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旦想到死亡，他就思路清晰逻辑严整；一旦想到死亡，他就觉得兴奋，觉得自己还有一点价值。
种种骇人听闻的死法摆在眼前供他选择，自缢？服毒？坠楼？割腕？溺亡？还是绝食？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坐在酒店窗台上的彦歆，他觉得坠楼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住在六楼，从六楼跳下去应该能立刻死掉。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望向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窗户开在厨房，但是被许多杂物挡住了。他立刻冲进厨房，想把那些杂物搬开，但是，他一眼就看到彦歆的行李箱。他愣怔了一下，心想：“我为什么要这样死呢？我曾经劝过彦歆，不要这样想不开，可这才过了几天，我竟然要重蹈她的覆辙？不，这是懦弱者的死法，这是无能的表现，我不想自己窝囊地活着，最后再窝囊地死掉。那么，怎么办呢？去报复社会？做个强梁、恶棍、歹徒？让自己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让自己的心理能够达到一种变态的平衡？然后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可是，我要去伤害谁呢？”他又突然想到了萧娅娅，想到萧娅娅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他善良的本心立刻得到了召唤，他一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可怕和幼稚。
他又在想：“既然不能死，那么，我该怎么办？青城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再在青城这座城市里待下去，恐怕就是死路一条。啊！对了，不如我干脆离开这儿，收拾东西，退掉房子，然后离开青城，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随便去哪儿都好。去山林里去，或者，去农村，或者去草原？对啊！就去草原，青城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草原，到处都是牛羊，去牧区找那些牧民，买几十只上百只羊，然后自己也做一个牧民，去劳动，放牧，割草，打扫羊圈牛棚，和牛羊们待在一起，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装模作样，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里，他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心中的恐惧和焦虑渐渐散去，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惬意的微笑。他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中。他站在天地之间，没有了城市的污浊和喧嚣，耳畔听见的是小溪潺潺的流水声，鸟儿悦耳的鸣叫声，树枝摇曳的沙沙声，露珠滑落的滴答声，以及勒勒车行进时发出的吱扭声。他看到了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的羊群和无拘无束的自己，看见了远处满上遍野的格桑花，山林里到处都是白桦树和胡杨树，胡杨金黄色的叶子和白桦树银灰色的树皮交相辉映，一条蜿蜒的河流清澈见底，像明镜一样的湖泊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仰望夜空，星河灿烂，倦鸟隐入山林，微风拂过面颊……他置身于其中，聆听着，感受着，想象着。
“对，就这么办！”他猛地睁开眼，立刻到桌子旁坐了起来，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他下半生的人生规划。“是的，不结婚了，也不工作了，去做牧民，和牛羊们一起生活。”他越想越兴奋，原来，放弃某些曾经执着的东西，不再强求自己忍受不相干的痛苦，承认自己过去羞于承认的弱点，他顿时感到轻松了，无牵无挂了。
3.
计划做好了，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害怕别人阻挠，也害怕自己反悔退缩，于是，他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即刻出发。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彦歆的行李箱。他寻思着：“都这么久了，彦歆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她一定没有离婚，她也一定和她丈夫和好了。”
他准备在出发前把彦歆的行李箱用快递发到深圳去，这也是他能为彦歆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于是，他给彦歆打了一个电话，想问她要一个可以收取邮件的地址。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还没等彦歆开口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怎么样？你没想到会是我吧？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问你在深圳的住址，哦，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把你的行李箱给你寄过去。”
过了好一阵，电话里才传来彦歆疲惫慵懒的声音：“哦，其实，就算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也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先不提行李箱的事了，其实，我在深圳已经没有家了。”
“什么？你说什么？那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上海。”
“在上海？你在上海做什么？”
“一言难尽，女儿病了，春节以后，我带着她来的上海治疗，她前天刚做完手术，现在正在恢复阶段，可能还要再住院观察几天吧。”
“她没事吧？哦，我是说，手术很成功吧？”
“没事，一点小问题，手术也很成功，而且她恢复的不错，我们打算过几天就回青城。”
“回青城？哦，那么，你和你丈夫……”
“唉！我现在没心情说那件糟心的事，但是，有另一件事，我想要麻烦你。”
“我……哦哦！”
“不方便吗？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我方便，随时都方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王海海心头一颤，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彦歆上次离开时和他打下的赌。
“我之前和你提过，我想在青城租个房子，本来是准备买的，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先租吧！”
“哦，当然可以，你有什么要求吗？什么地段，什么价位，我明天去中介帮你问问。”王海海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哪件事。
“不用找什么中介，你去找你那个朋友问问，就是那个叫娅娅的，你问问她，她愿不愿意把她的那套房子租给我，说实话，这一年来，我一直睡不好，可在娅娅家的那一晚，我睡得最踏实，我到现在都很怀念。”
“那好，我可以帮忙。”
“谢谢你。”
“还有别的事吗？”
“说实话，有许多事可能要你帮忙，但是我现在还说不好，我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只希望到时候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我随时随地都在。”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就在青城不见不散，先就这样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拜拜！”
“拜拜！”
4.
王海海刚刚设想好的‘宏伟计划’被彦歆的一个电话粉碎了，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必须留在青城等彦歆回来。
王海海仰靠在沙发上，他的思想再一次变得混乱和焦虑。原来，彦歆和她丈夫的矛盾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而且，她又离开了深圳，并且很快就会回到青城来，她要在青城开始新的生活，她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的照顾，她是来投奔他的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办？他要不要接纳她？可是，他现在的条件微不足道，他目前的处境风雨飘摇，他在青城这座小城市里都自身难保，刚才就差一点寻了短见……想到这些，他不禁懊恼地摇了摇头。
现在，他不得不重一团乱麻里，重新梳理生活的丝线，他必须在青城想办法生存下去。不仅仅是自己，还要带着彦歆母女，在青城活下去。如今，他最迫切的，就是急需一份工作，他需要一笔可观的收入，来维持他在青城的日常开销，以及即将可能出现的不时之需。如果在考虑得长远一些，如果他要成家，那么，他就要有一大笔钱，钱从哪儿来？是的，对于他这样的没有什么经济头脑，也不懂得投机取巧的本分人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班，就是通过劳动获得相应的报酬。
第二天，王海海又早早地出了门，他还是想到外面碰碰运气。在公交车上，他看见了四五个拎着大包小包进城务工的农牧民工，他们聚在车厢后面的角落里大声地讨论着什么，其他的乘客都对那几个人投去了厌恶的目光，司机也大声呵斥着，叫他们不要聚众喧哗。于是，那几个农牧民工便小声地继续交流着，但依然十分激烈。王海海侧耳听到了他们讨论的内容，原来，在首府路附近，有一个人才招聘市场，那里聚集了许多家用人单位，这些人就是要去那里找工作的。
公交车到了首府路，王海海跟着这一伙人下了车，顺着马路又走了几百米，那里果然有一个人才招聘市场。那几个农牧民工走了进去，于是，他也跟了进去。
刚走进招聘大厅，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便袭上他的心头，大厅里的人满满当当，却十分嘈杂混乱，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招聘会场，人们倒像是来这里赶集的。每一个招聘的摊位前都围拢着一群人，负责招聘的人带着谄媚的笑容，那些应聘的人却各个趾高气昂，因为工资的问题，他们可以扯着嗓门和老板大声讨价还价，他们不关心年薪月薪，只要求工资按天结算，他们也不在乎什么福利待遇，只关心是否管吃管住。那些负责招工的老板们也在信誓旦旦地应许着各种承诺，他们招聘的岗位也是五花八门，装卸工人，货车司机，餐厅服务员，洗碗工，保安，保洁，瓦匠，木工，油漆工……他们不要求学历，也不问工作经验，他们只要求应聘者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最好是有一膀子用之不尽的力气。
王海海在大厅里转了一大圈，依然没什么收获，只有一家公司宣称他们正在招聘业务员。王海海凑近才发现，那是一家快递公司，而他们口中所谓的业务员，不过是骑着三轮车过大街穿小巷到处给人送快递的快递员。他们对王海海说，只要你肯吃苦耐劳，那么就可以月入过万。王海海有些犹豫了，那老板见他文质彬彬，不像其他应聘者那般粗俗，于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你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和社会的潮流唱反调，你可以什么都不懂，但一定要懂得顺势而为。”他说完便塞给王海海一张名片，并告诉王海海，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