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走进医院,张露水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医院的重伤难民大多处于昏迷状态,少数清醒的也在接受医护人员的照料,基本都是不方便打扰的状态。

    也并没有人像昨天的霍瓦一样发疯,怎么能知道谁需要心理疏导呢?

    直到感觉脚下踩了什么东西,她的思维才切回现实世界。

    面色苍白的男孩躺在一张破烂油布上,两条只剩半截的腿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

    幸好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即使那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

    一旁的老人正轻抚孩子的背,并没有分出注意力给她这个踩到油布的冒失者。

    她蹲在他们旁边,轻轻把孩子翻起的衣角掖回去,随后在老人浑浊茫然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感激。

    “孩子还好吗?”

    老人干裂的嘴唇瓮动了几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说出一句。

    “……我不知道。”

    两个月前,他的小孙子被彻普体育部一位教练选中,收到了国家田径队的入队训练邀请函。教练说的那些意义太深奥他们听不懂,只知道孩子以后都有合脚的新鞋穿了,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然后,战争来了,孩子的腿被炸断了,一切都没了。

    ……但孩子毕竟活下来了。

    所以,张露水问他孩子好不好,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昨天受伤的吗?”

    “……是啊……家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和他了……”老人神情麻木,干涩的眼眶流不出泪。

    “我是心理医生,昨天伤员送来的时候我也在,虽然我的难受和你们的没法比,但我应该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

    看老人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她顺势说出自己的来意。

    “虽然来到彻普没多久,但我能与你们感同身受,也知道悲伤压抑在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做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老人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

    “是的,简单来说就是,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难过的事情是需要说的吗?老人理解不了张露水说的话。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彻普的贫民窟,见过的苦难已经多到习以为常。现在他还毫发无伤地活着,就认为命运已经对自己足够仁慈。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放弃了思考:“不用了,谢谢你小姑娘。”

    张露水沮丧地跟老人道别后,打算继续寻找需要帮助的对象。

    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破死寂的空气,她身形一顿,转身大步跨上楼梯,快速朝声源走去。

    走到那间病房外,她看见一位妇人跪在病床边,抱着白布覆盖的躯体痛哭失声。她用背带背在身上、牙还没长齐的孩子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哇哇大哭起来。

    病床边的护士飞快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在母子俩的哭声中,张露水隐约听见医生嘴里“细菌感染”、“器官衰竭”之类的关键词。

    连悲伤也留不出余地,两个本地男人进来把病床上的男人抬走,动作熟练。

    妇人依然保持跪着的姿势,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挪了几步膝盖,似乎想把丈夫追回来,最后上半身像无力支撑似的伏倒在地。

    护士给病床做了简易消毒,搀起妇人,半扶半推地把她请出了病房。这时,刚刚的两个男人又抬进来一位昏迷的伤患,安置在刚才的病床上。

    护士把妇人扶到走廊的椅子坐下,安慰了几句,转身进了旁边的病房。

    巨大的悲痛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坠在张露水身上,让她靠近妇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但很快,她发现妇人状态不太对:呼吸急促,原本紧紧抓着大腿的十指抽搐起来,哭声被切割成短促的抽噎,而张大着嘴的样子像是在祈求空气。

    张露水回过神来,快步走到护士刚才进去的那间病房,用力拍门:“救命,她喘不过气了!”

    护士只探出头看了一眼,就马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盘,转身从置物柜最顶上的病人档案层拿出一个塑料袋,罩在妇人的口鼻上。

    “你过度呼吸了,放松下来,不要激动,不然你会死的!”

    塑料袋涨起又瘪下的频率慢了下来,她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护士看妇人没事了,把塑料袋塞到张露水手里,叮嘱:“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就给她套塑料袋。”

    停止了哭泣的妇人一动不动,低垂着头,就连张露水走到她身边坐下也没有反应。

    “你的孩子长得真好看,跟你很像。”张露水主动搭话。

    “像我,但是更像他爸爸。”妇人尾音里拖出疲惫的哭腔,但最后又归于沉寂,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孩子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呀,爸爸如果知道孩子幸福成长,也会高兴的。”

    “……我不行的……”妇人双手捂脸,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与残酷的现实分割开来。

    “别看轻自己,每位妈妈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张露水轻轻拍拍她的肩,希望身体的接触能给她传递一些切实的能量,“如果真的很难过,可以和我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见妇人终于转过来正眼看自己,张露水连忙补充。

    “我没有恶意的,我是心理医生,我只是想帮助你们,悲伤憋在心里会很难受。”

    妇人愣了愣,摇头表示拒绝。

    张露水也在她掺杂了犹豫和警惕的眼神里找到了拒绝自己的理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任何心理工作都需要基于信任的基础,而对于妇人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昨晚可以说服霍瓦的前提条件也是刚好认识他女儿。

    张露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件事她自己真的干不了,还是得找一个更熟悉这些难民的人给自己提供帮助。

    张露水离开医院,在营地中央的小仓库找到了茱莉。

    茱莉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用油性笔在一个个纸箱上写物资的名称和数量。看到一道阴影来到自己脚下,茱莉放下手里的笔,浮夸地过来拥抱张露水。

    “张,你今天格外美丽,让我心情好极了!”

    张露水只觉得茱莉落在背上的巴掌要把自己拍进她胸腔了,费力地把她推开,忍不住咳了几下,顺过肺里的那口气。

    “这么开心,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早上接到消息,无国界医生组织又派出了一支分队正在赶往彻普。”

    “是吗?什么时候能到?”张露水也感到高兴。

    “应该是今晚,最迟明天早上,宋医生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听茱莉说到宋青原,张露水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把茱莉拉到一边坐下。

    “茱莉,我需要你的帮助。昨晚霍瓦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经历了太多流血和死亡,心灵承受着和身体一样严重的伤痛。

    我不希望再有人像霍瓦那样发疯,伤害别人或自己。我学过心理学,或许可以开导他们。”

    “我愿意帮助你,但你需要我怎么做呢?”

    “告诉你的同胞我正在做的事,帮我统计主动提出需要心理疏导的人以及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然后带我去和他们见面。”

    茱莉绞着手,明显有些犯难,让她去找宋青原。

    “我刚回彻普不久,这些人我也都不熟悉。但宋医生在这里很久,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诊治过,大家比起我,一定更信任他。”

    说到这个就生气,张露水用力拍了一下门框,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我找过了,他不愿意帮我,说我添乱!”

    “他居然这样说你吗?”茱莉有些惊讶,又突然想起最近的传言,“听杰斯医生说,你们以前是男女朋友啊?”

    张露水对杰斯的八卦感到无语,但还是点点头,茱莉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宋医生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都不一样!”

    “看我的眼神什么样?”张露水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马上做好表情管理。

    “就是对你还有想法的样子嘛,反正你们是一对,你不如自己去问他,刚好支援的人到了他也能闲下来。”

    “……好吧。”

    “加油张,我看好你们。”茱莉鼓励地拍了拍她肩膀。

    张露水走出仓库,准备回去补一觉再思考对策。但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个衣衫破烂的光脚少年怯怯地拦住。

    “你是……女神父吗?”

    “啊?”张露水不明就里。

    少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刚刚在仓库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我想忏悔,也可以找你吗?”

    张露水终于反应过来,少年听到了自己和茱莉说的话,但以他的知识储备,还是不太能理解心理疏导是怎么一回事。

    但没关系,那都只是形式罢了。

    “嗯,我是,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慢慢听你说,”张露水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就那里吧!”

    “好。”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着沉重的步伐,和她一起往大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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