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树下,少年还在犹犹豫豫四下张望,张露水只好主动推动进度。

    “这里可以吗?晒不到太阳,风吹过来也凉快,”见他虽然点头,但脸上还是有些为难,她又补充,“如果有人来了,我们就先停止交谈,不让他们听见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那你也会替我保守秘密吗?”

    “嗯,我们今天交谈的所有内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郑重承诺。

    于是他们选了个能看见营地里人们来来往往,但正常说话的音量听不见的位置。

    “我应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说得不好,我会认真听。”

    此时,张露水突然意识到,他吞吞吐吐或许不只是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他讲英语的口音比她遇到的其他彻普人都要明显很多。

    ——在他过去的生活经验中,他可能更习惯用彻普话、而非官方语言英语与人交流。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交流场景还好,到了需要深入探索并表达内心细微情绪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出现沟通障碍。

    她必须更加仔细观察,深入共情,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引导。

    “大家都叫我张,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嗯,我知道了,张。”

    “那么,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在心理咨询中,称呼来访者的名字可以快速增强参与感,拉近咨访双方的关系。

    “我叫哈迪。”

    “哈迪,你从哪里来呢?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我的家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离这里很远很远。”也许是害羞,也许是不够信任,他总是低着头不与她对视,感受到这份回避,她也只好暂时保持着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和他一起看他的脚。

    常年没有鞋子保护的脚趾弯曲变形,指甲磨损开裂。脚上的伤疤深深浅浅,不知哪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即使是在纪实摄影作品里,她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脚。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才值得你走这么远的路。”

    “嗯,我爷爷生病了,听说这里有医生不收钱,我和爷爷走了四天的路过来。”

    “是的,我们这里有无国界医生,他们治好了很多没钱看病的人,就是有时候病人太多会很忙,你爷爷可能需要排队等待,但是医生们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事先预设的心理疏导话术根本没用上,她只能凭借本能慌乱且苍白地安慰面前的少年。

    “爷爷没有排队,他昨天被枪打死了。”

    她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用力咽下喉头的酸涩感,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态。

    在之前的想象中,她会用专业技术帮助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重燃对生活的希望。可真实发生的事情太沉重,别说引导和启发来访者,就连简单的倾听她都难以胜任。

    事情早已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哈迪向她道歉。

    “不,你愿意信任我很高兴,我会这样是因为……感受到了你的悲伤。”

    “感受到……我的悲伤?”哈迪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重复她的话。

    “是的,在灾难面前,我们会有各种各样的感受,负面情绪会一直留在心里影响你未来的生活,除非你愿意寻求帮助,把它说出来,我们会理解和帮助你。”

    即使她已经选取最基础的英文词汇、语速也尽量缓慢,哈迪还是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他努力思考了一会,应该是从中抓取了自己能听懂的部分进行回答。

    “嗯,我很难过……本来我以为,治好了爷爷的病,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瘦弱的少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但话音里并没有带出什么别的情绪,加上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神色。

    事实的交流远远不够,她需要想办法让情绪流动起来。

    “看来你对爷爷有很多遗憾吧,如果还有机会对爷爷说话,你会和他说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过后,少年小心翼翼地看她,怯怯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任务,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好了。”

    “……嗯。”

    她无法确认哈迪的沉默是因为语言表达能力不好还是不够信任自己,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引导。

    “哈迪,现在爷爷去世了,那你其他的家人在哪里呢?”

    情绪的流动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发生,哈迪突然一扫刚才胆怯的模样,直勾勾地看过来,原本已经在交谈中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臂又环抱起来。

    “我从来没有别的家人,我的家人只有爷爷一个!”

    坏消息,他对她的防御增加了;好消息,她知道了能挑起他情绪、快速进入沟通局面的消息点。

    “抱歉哈迪,我说的话伤害了你的情绪。”

    亚洲人的眼睛普通偏黑,张露水的却是琥珀色,浅色的瞳仁兜不住光,折射出水润明亮的质感。被这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注视着,哈迪也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又回到一开始那种惶恐的状态,双手重新绞起。

    “没关系哈迪,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分享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聊聊爷爷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可是我不太会讲英语,这样吧,下次我带你去爷爷去世的地方,我告诉你。”

    “嗯……在什么地方呢?安全吗?我十分愿意听你分享,只是我担心那里会有士兵。”

    哈迪说那个地方在麦纳街,张露水在心里记下,决定回去打听一下那里是否安全再做打算。于是和他约定三天后再在这棵大树下见面,进行第二次心理疏导。

    确认哈迪离开,她松了口气,想着第一次独立工作的效果还不算太差,现在赶紧回房间给哈迪建一个简易的心理档案,再想想下次见面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应对方式。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没多久,宋青原也神神秘秘地过来了。

    手机从前天上午就没了信号,幸好营地有专门的卫星电话,他还能和组织那边沟通。

    “你好,我是驻扎在1037号营地的医生宋青原,我想了解本次送往1037号营地补给的具体情况,能为我联系这次负责物资运输的后勤同事吗?”

    在等待转接的间隙,没拿着电话的那只手无意识抠着树干。当听到那个因过于平静而显得机械的男声在电话里响起时,他明白了自己的焦躁预感从何而来。

    “你好,我是物资保障人员奥托·克劳斯,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分部的三个物资保障人员宋青原都打过交道,杰斯的朋友和另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运输员都很好说话,唯独这一丝不苟的德国人总是咬死那刻板的规定不放。

    “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在返程时替我带个人到中国大使馆。”

    “什么人?”

    “一个来自中国的普通游客,迈索镇一带的通讯网络和交通已经全部瘫痪,我看到你们这次返程会路过大使馆,所以想麻烦你帮个忙。”

    “她有护照和身份证明吗?”

    “有的。”

    “嗯,那可以。”

    对面稍作思考就答应了,宋青原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道谢。

    “你们先保护好自己吧,这次的武装冲突和以往不一样,是那个被称为疯子的阿米尔带头发起的,所以我才会答应替你带这个人。”

    他心头一紧,但比起追问当下的□□势,他最先要确保她的安全。

    “那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帮我把人带到领事馆?”

    “今天15号,我明天可以到你那里,再去一趟温斯镇,路上没出什么问题的话25号就可以帮你把人送到了。”

    “温斯镇……不是在闹瘟疫吗?能不能先帮我送人再去那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提出的要求是多么无理和不顾大局。

    “不能,宋,瘟疫扩散很快,1039号营地也很缺药品和器械,他们面对的压力不比你们小。”

    “可是……我……”

    “好了,我要出发了,要不要我帮忙带人你自己想清楚,再见。”

    还来不及回答对面就挂了电话,他抬头看到杰斯悠然地抄着手,眼神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不免有些心虚。

    “下次不要偷听我打电话。”

    “什么偷听,我也要打电话啊,你用电话这么久我当然要来看看怎么回事。”

    这几天,大家都能感觉到宋青原状态不对,虽然之前也不苟言笑但内里始终是稳的,而现在那种若隐若现的烦躁让大家都默契地减少非必要沟通,只有杰斯一如既往地惹他。

    “那你打吧。”宋青原没有心情斗嘴,把电话塞进杰斯怀里就要走。

    “你自己跑一趟不就得了。”

    “什么?”身体先于脑子做出反应,宋青原停下脚步。

    “我说,既然你不放心奥托,想马上把你的旧情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你自己送不就得了。”

    “开车过去也要好几天,医院又忙离不开人,不行的。”

    “支援不是要来了嘛,你连轴转这么久也该放松放松了,而且就现在这情况,她越早走越安全,如果你舍得的话。”

    “行,就这样,”宋青原自动忽略了杰斯的揶揄,“我等会就叫她收拾行李。”

    “不过就叫她走她就会听吗?我看她很想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你吧。”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张露水有多犟,他明明就是知道的。

    宋青原揉揉太阳穴,开始有些头疼了。

章节目录

青原有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有点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有点芒并收藏青原有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