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十七）
纳兰贵妃定定打量元锦，许久才道：“你不是宝锦。”
语调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栗，元锦终于起了兴致正眼看面前的人，她温婉的面容被严实盖在威严的浓妆下，肃穆的石青色滚金绣凤服披身，象征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太后。
纳兰贵妃扶持的皇子登基，她被册封太后，应朝臣请求垂帘听政，直至皇帝长成。
两人在天牢的昏暗里如鹰隼般观察彼此，目光灼灼。
此时此刻距离元锦去寻云轻白却被扶风使手段打晕，大概过了半日。
她再次被送回天牢关押，元锦朦朦胧胧醒来，闻到潮湿的霉味就知道自己的处境。
预料之中的事儿，她并不惊讶，而是专注感知自己的状态。
她全身湿透，冰冷粘腻，湿淋淋的衣裳撕扯肌肤直往下坠，阴森森的狱风刮过更为季夏添了抹诡异的寒意。
寒意如蟒蛇将她从头至尾死死缠绕，勒得骨头快折断般钝痛，乃至挤扁五脏六腑，动弹一下就疼痛猛烈，而承受了撞击的后背腰身痛得最为清晰。
据此，她揣测自己昏迷的时间不超过半日，不然衣裳应该干燥点，而非跟从水里捞出来似得。
纵然疼得绞心切骨，元锦仍然拼命爬起端坐。
堪堪坐正，纳兰贵妃风仪万千，凛凛而至。
她在狱卒点头哈腰的讨好与敬畏中走来，居高临下地俯瞰她，开口的头一句话就令元锦愕然不已：“你不是宝锦。”
斩钉截铁。
元锦转眼平复愕然，盘算再伪装下去的优势，发现不过如此，因而道：“贵妃娘娘，哦不，太后娘娘慧眼如炬，任何事都瞒不过娘娘，小人佩服。”
曾经感性温婉的纳兰贵妃，如今的太后纳兰明月，平静无波，所有情绪掩藏在逼人的威严下。
她质问：“你究竟是谁？有何身份？有何目的？”
“我？”元锦俏皮道，“诛神之剑。”
“大胆！敢冒犯神明，当真口无遮拦，无礼不逊！”
“娘娘莫要着急指责，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神明爱而不得便向人间降下天灾的行为，公平合理吗？因他是神明，你们就愿意接受吗？”
纳兰明月的威严裂开一丝缝隙儿，她微微怔愣。
没有人会质疑神明，她也一样。
元锦：“你们无法质疑神明，为何要质疑我诸神之剑的身份呢？”
纳兰明月瞳仁放大，倒映出口出狂言的小儿，她周身萦绕平静之气，笑容恬静，明明浑身是伤，却坐得端端正正，稳若泰山，那种深陷困境还与人周旋的气定神闲，高傲的狂妄，她永远学不来，宝锦亦绝对无法模仿。
想起宝锦，她记起来此的目的。
双手交错平稳放在腹前，在广袖的遮掩下，轻轻战栗。
她说：“本宫只问你，宝锦去哪儿了？”
元锦略带好奇地问：“娘娘怎么看出来我非宝锦的？”
纳兰明月碰上她像是天真的目光，不禁怀念眯眼，属于她的情绪终于压过太后威严，忍不住说：“她要更霸道，更跳脱，更胆小些，绝对做不出踩皇帝的事儿。”
元锦了然，原来是她的报复引起贵妃的警觉，再加上今日逃狱之举，肯定了她的猜测。
纳兰明月好似回到过去的岁月，嘴角噙笑，继续说着：“宝锦自小天真可爱，还记得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哭，直朝我笑。”
说着，比划了两个巴掌的大小：“她就这么大，笑成软软的一团，像是要化了似得。”
也融了她冰凿的心墙，刻下宝锦小小的身影。
那时的她想，除阿狸之外，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结果没多久，就被老皇帝夺走了。
后来阿狸去世，她郁郁寡欢，闭门不出，权柄也交了出去。人人绕开兴庆宫，连带家里都放弃她，可无论她兴庆宫的门关得多结实，唯有宝锦翻墙钻狗洞进来，拿自己搓得泥人哄她开心。
宝锦说：“阿狸哥哥在梦里托我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带着稚童特有的天真和残忍，人人把阿狸这名字视为禁忌避之不谈，只有宝锦敢在她面前撕开她的疤痕。
她胜过家里子侄，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近乎要与阿狸并肩。
“太后娘娘今日来真的是回忆过去，还是看透我非宝锦后，担忧祭祀无法顺利进行，试探宝锦下落？”元锦笑问。
纳兰明月的回忆戛然而止，震惊元锦竟看透她的心思。
如今宝锦是灵女的消息尚处于流言阶段，未得证明，但洛商之前在先帝身边安插的人手禀报，此事为真，不过先帝下令禁止国师往外传，才闹得个流言的局面。
然而天灾已至，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纳兰明月下意识侧头避开元锦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如同锐利的箭将她射得面目全非。
半晌，她重新恢复平静，太后的威严凝结成牢牢包裹她的铠甲，义正言辞道：
“天灾不断，洪水肆虐，浮尸遍野，本宫身为大喻太后，不得不忍痛割爱。”
元锦仍笑吟吟的，她瞥眼天牢的角落，贾元锦正嵌在墙体边缘呼呼大睡，完全察觉不到外界的剑拔弩张。贾元锦不能离她太远，许是这因素，才没被扶风强行带走。
“太后娘娘大可放心，宝锦仍在，我的存在绝不会影响祭祀，也绝不会影响你们拯救天下百姓。”
纳兰明月松了一口气全，压在心尖的大石放松落地。
祭祀不会出现意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这抢夺人身体的妖女，或许是因为妖女的从容镇定，或许是因为妖女的那双杏眸，沉默恬静，可细看一丝哀伤垂死挣扎着射出眼眶，刺破她的虚伪。
它大概是来自宝锦的质问。
纳兰明月颇觉难堪地转身离开，却听背后的魔音继续响起：“今儿牺牲一个宝锦，明儿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如果往后灵女诞生纳兰家，娘娘仍然能无动于衷，亲手葬送族人的性命吗？”
脚步一顿。
“如果阿狸活到今日，他变成灵女，娘娘的选择又会如何？”
元锦问了许多问题，唯独最后的这道问题，令纳兰明月腿软地快站不稳。
所有正义的理由在这一刻破碎，露出真实的自我。
她会如何选择？
纳兰明月掩藏不住恐惧地回头望向元锦，她盘腿端坐，笑意盈盈，却诡异得像一面镜子，她从笑中看出阿狸对她的嘲讽，紧接着闪过宝锦的苦笑，最后那笑变成劝慰的微笑
——所有人都会如此选择，不是你的错。
*
雨连下半个月，城外护城河暴涨，淹没不少地势低的村庄。
纳兰侓延跟着兄长奔走救灾。
“先救孩子！”
洪水席卷村庄，磨平凡人生活的痕迹，只有一颗村头的古树在浪潮中屹立。
树冠上趴着十个人，他们四面无依，孤立无援。
纳兰侓延主动拴上绳索，跳入洪水救援，一位紧紧抱住孩子的妇人把襁褓中的递给他。
他接过婴儿，嘱咐：“抱好树枝，我们马上回来。”
受灾地方多，朝廷人手少，到纳兰侓延救援的村庄，分到的人手就更少了，救树上的十个人也得分成两次进行。
妇人连连称好，眼中迸发希冀的光。
纳兰侓延报以微笑，示意自己肯定会回来，接着护好稚儿上岸，正准备再次下水，却听轰隆一声，屹立的古树腰折，随后响起零星的哀嚎。
等他抬眼，担忧地去寻落水之人的方向，只见挣扎的水花转眼就被更汹涌的浪拍下，什么都没留下，天地间唯剩混浊奔涌的洪水。
他食言了。
尚处于襁褓中的稚儿哇地嚎啕大哭。
纳兰侓延愣在原地，远远望着封印了人命的水面，胸腔憋闷。
他不知道那股情感的出处，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无力，他只能拼命去救人，将自己置身险境，才能微微减轻那蔓延到骨头缝的如雨阴冷的烦闷。
后来，不信神的他祈求苍天，遏制洪水，结束天灾，为此他可以献出生命。
苍天竟回应了。
国师大人云轻白为国祈福，聆听神音。
神说，送回灵女，天灾可解。
纳兰侓延欣喜若狂，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他相信是个人都愿意献身。
神明降下神光，找出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大喻宝锦公主，贾元锦。
晴天霹雳。
纳兰侓延喜悦的神情立刻冷却，手脚冰凉。
可身边的人们都在欢呼雀跃，之前，他也是那般。
为何是元锦？
偏偏是元锦？
怎么能是元锦？
是他都无所谓，怎么能是元锦。
姑母之前禁止他看望元锦，纳兰侓延本不愿和姑母作对，但现在不是听话的时候了。他想方设法混进天牢，看到了在半月前被罚监禁三年的元锦。
她变得更瘦，像一张薄宣纸。
“宝锦，我已经打点好一切.......”他默了下，说出那句令他辗转难眠撕心裂肺的话，“你跟我一起逃吧。”
他看到元锦深深望了他一眼，杏眸沉静如风平浪静的湖面，掀不起半点涟漪。可他升起一股直觉，那双沉静地杏眸之下像吞噬人命的洪水般，藏着很多东西，只是他看不透。
她对他心存戒备，至始至终没对他敞开心扉。
纳兰侓延不甘地胀红脸，甩手就想走，可他知道，如果这次他闹脾气离开，他们再无相见之期。
他着急地向栅栏缝隙探出手，企图她能走近牵住他：“你留在这儿会死的，跟我走吧！”
他没能等到她的回音，姑母连同兄长匆匆而至，带兵把围得天牢密不透风。
他们失望地看着他。
纳兰明悟：“这半月，你跟着我不辞辛苦地救灾，我以为你长大成熟，没想到是我看走眼。”
纳兰明月甚至不愿与他说话，淡淡移开视线，对纳兰明悟说：“明悟，你亲自领兵守好天牢，切记，绝不能出现闪失。”
“臣，遵命。”而后挥手示意。
两名杀气腾腾明显是从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亲兵出列，架起纳兰侓延的手臂便往外拖，宛若重达千斤的铜人，任凭纳兰侓延如何挣扎，也挣脱不了半分。
纳兰侓延只能回头，竭力伸长脖子看向幽暗长廊的尽头，那里被关了一个人。
是他曾经祈祷的救世主，
是他梦中见过的心仪之人。
他摸不清楚自己为何冒着砍头的危险救她，明明他们曾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恨不得将对方套麻袋扔进京都著名的丐帮一条街，可自从落水后，他的梦里眼中全是她。
没有人知道，元锦将他踹下独自求生时，他还存着意识。
他失力地往湖底沉去，视线却清醒的看到上方的元锦，钻到湖里的碎光洒满她全身，她飘然地往上游，轻盈灵动得像一只在水下翩翩起舞的蝴蝶，充满蓬勃生机。
可而今，元锦肩上压着无数人的命运。
三天后，她将在世人的欢欣鼓舞中，被送上祭台，被剥夺生机。
他原是欢欣鼓舞的一员，然而他发现了自己的自私。
他无法接受元锦凋零。
他要救她，以性命起誓。
纳兰侓延被拖回家，惨遭一顿毒打，然后被扔进祠堂关禁闭，祠堂外守满家丁。
但他到底久居深宫，承担家里与宫中的桥梁，自有人脉资源，私下运作，殚精竭虑，居然真让他办成事儿。
成事之时正好在三日后，祭祀即将开始，他迎着雨，快步冲往凌云台。
凌云台，大喻皇室专门修建的向神祭祀之所，位于凌云山。
凌云山高百丈，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陡峭的山巅被削平整，高楼宫宇密布，其中最为恢弘的殿宇当属正殿凌云。
凌云殿里修凌云。
凌云台高可摘星，凌驾云端，乃凡世最接近神明之地。
元锦身为灵女，被安置在偏殿梳洗打扮，沐浴焚香。
毕竟送给神明的人，自然要雅致。
伺候的宫女作势要解开她手腕的纱布，元锦皱眉躲开：“我自己来。”
她三下五除二解开纱布，那可怖的伤口虽然结疤，却红肿不堪，部分溃烂，吓得不少小宫女惊呼。
元锦倒是面不改色，走进浴池，回神的宫女惶恐下跪，生怕被责罚。
元锦只说：“替我沐浴。”
洁身，浣发，焚香，穿嫁衣，戴凤冠，一套流程下来，天际泛起鱼肚白，再过半个时辰，算好的祭祀吉时将到。
偏殿里一溜宫女寸步不离守着她，偏殿外，层层驻守纳兰明悟的亲兵，五步一岗，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元锦静坐等待吉时到来，而贾元锦飞来飞去，穿墙而出又窗墙而过，动个不停。
之后，她飘到元锦跟前：“你别怕啊，就一刀的事儿，我们可是救人。而且扶风不像坏人，祭祀后他说不定有办法复活你。”
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然而焦急不安的神情到底出卖了她。
她在害怕。
元锦轻轻点头，心里嗯了声。
贾元锦像找到主心骨，紧紧贴着她：“你也认同我！对吧？扶风说他爱我，他只是想和我团聚，陪我成仙，我怎么可能怕他呢。”
说着，她操纵头发拼命给自己扇风：“怎么那么热？”
元锦边应和她，边听到殿外传来靠近的脚步声，一位麽麽推开殿门说正殿布置缺人手，叫所有宫女去帮忙。
她疑惑眨眼，看着最后出去的宫女关紧殿门，直觉这是支开旁人的把戏。
她食指轻点，数着时间，倾听殿内声音。
贾元锦自说自话：“我可是大喻公主宝锦，自当为民着想。贵妃娘娘夸我最勇敢，对，我是最勇敢的，我才不怕死呢！更不怕什么鬼神之说！什么神明，区区一介男人！”
正对的窗户突然吱呀响。
贾元锦立时紧绷如弦，颤巍巍看到一个鬼影飘进来。
“鬼啊！”她闭眼尖叫，扇风的乌发骤然如藤鞭灵巧的扇向鬼影，砰地一声，正中鬼影的后脑勺。
鬼影晃悠悠栽倒，贾元锦哆哆嗦嗦钻到元锦怀中，哭道：“救命啊，有鬼！”
贾元锦竟能触碰凡物。
元锦诧异地看着眼怀中瑟瑟发抖的真鬼，然后抬眼看向不远处映出影子的狼狈“鬼影”，终憋不住笑意，握拳抵唇，假借咳嗽笑出声。
“他不是鬼，是纳兰侓延。”等她欣赏够了真鬼怕鬼的桥段，才在心里道。
贾元锦闻言，小心翼翼掀起一条眼缝，触及那人的影子，才放心大胆地睁眼：“他好端端的，人不当，装神弄鬼的作甚！”
她气呼呼瞪向纳兰侓延，他瘦得简直没个人样，眼眶凹陷，眼球突出，整个人呈现死人似得青灰色，打眼一瞧，恐怖得像僵尸，不怪她将他当做鬼。
可也不怪纳兰侓延吓到贾元锦。
他这三日，殚精竭虑骗过家人，联系人脉，设计谋划救元锦的法子，几乎没合过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钻出漏洞，贿赂兄长麾下一名的亲卫，成功撬开凌云山密不透风的守备。
他摸着后脑勺，嘶了声，扭头往后看，偏殿空旷，没人对他下黑手。
奇怪，怎么被敲闷棍了？
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却在看到元锦的那那刻，顾不上疑惑，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踉跄着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没扯动。
他僵滞一瞬，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你放心，这次没人能拦住我们，我全部都准备好了。我们从后山下山，走小路到城外，坐马车去北地，我记得你说过你爱看雪，我们趁此好好游玩一番。”
他不敢回头，只默默祈祷她可以起身，走到他的身旁。
“纳兰公子。”
她轻叹着唤他，嗓音清冽而绵软，像雪花飘落在心头，缠绵而冰冷。
“多谢你厚爱，但我不能跟你走。”
纳兰侓延感觉到，一股强硬的力道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掰开一根，他倔强地再握回去。
她的温度从手心蹿到心底。
有些冷。
“为什么？”他问。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元锦明显考虑两息才回话。
纳兰侓延苦笑，至少不算骗他。
他脱口而出：“那我陪你。”
贾元锦的小脸皱成一团，十分困惑地说：“他怎么对你这么痴情，你是不是给他下咒了？”
元锦低眉，一言不发，琢磨纳兰侓延的用处。
思忖片刻，她对他笑道：“好啊。”
纳兰侓延惊喜回头，凝望梦中翩然起舞的蝴蝶，欢欣地想要随它起舞。
可孰不知，他面前的人不是蝴蝶，而是条阴险的毒蛇。
语调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栗，元锦终于起了兴致正眼看面前的人，她温婉的面容被严实盖在威严的浓妆下，肃穆的石青色滚金绣凤服披身，象征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太后。
纳兰贵妃扶持的皇子登基，她被册封太后，应朝臣请求垂帘听政，直至皇帝长成。
两人在天牢的昏暗里如鹰隼般观察彼此，目光灼灼。
此时此刻距离元锦去寻云轻白却被扶风使手段打晕，大概过了半日。
她再次被送回天牢关押，元锦朦朦胧胧醒来，闻到潮湿的霉味就知道自己的处境。
预料之中的事儿，她并不惊讶，而是专注感知自己的状态。
她全身湿透，冰冷粘腻，湿淋淋的衣裳撕扯肌肤直往下坠，阴森森的狱风刮过更为季夏添了抹诡异的寒意。
寒意如蟒蛇将她从头至尾死死缠绕，勒得骨头快折断般钝痛，乃至挤扁五脏六腑，动弹一下就疼痛猛烈，而承受了撞击的后背腰身痛得最为清晰。
据此，她揣测自己昏迷的时间不超过半日，不然衣裳应该干燥点，而非跟从水里捞出来似得。
纵然疼得绞心切骨，元锦仍然拼命爬起端坐。
堪堪坐正，纳兰贵妃风仪万千，凛凛而至。
她在狱卒点头哈腰的讨好与敬畏中走来，居高临下地俯瞰她，开口的头一句话就令元锦愕然不已：“你不是宝锦。”
斩钉截铁。
元锦转眼平复愕然，盘算再伪装下去的优势，发现不过如此，因而道：“贵妃娘娘，哦不，太后娘娘慧眼如炬，任何事都瞒不过娘娘，小人佩服。”
曾经感性温婉的纳兰贵妃，如今的太后纳兰明月，平静无波，所有情绪掩藏在逼人的威严下。
她质问：“你究竟是谁？有何身份？有何目的？”
“我？”元锦俏皮道，“诛神之剑。”
“大胆！敢冒犯神明，当真口无遮拦，无礼不逊！”
“娘娘莫要着急指责，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神明爱而不得便向人间降下天灾的行为，公平合理吗？因他是神明，你们就愿意接受吗？”
纳兰明月的威严裂开一丝缝隙儿，她微微怔愣。
没有人会质疑神明，她也一样。
元锦：“你们无法质疑神明，为何要质疑我诸神之剑的身份呢？”
纳兰明月瞳仁放大，倒映出口出狂言的小儿，她周身萦绕平静之气，笑容恬静，明明浑身是伤，却坐得端端正正，稳若泰山，那种深陷困境还与人周旋的气定神闲，高傲的狂妄，她永远学不来，宝锦亦绝对无法模仿。
想起宝锦，她记起来此的目的。
双手交错平稳放在腹前，在广袖的遮掩下，轻轻战栗。
她说：“本宫只问你，宝锦去哪儿了？”
元锦略带好奇地问：“娘娘怎么看出来我非宝锦的？”
纳兰明月碰上她像是天真的目光，不禁怀念眯眼，属于她的情绪终于压过太后威严，忍不住说：“她要更霸道，更跳脱，更胆小些，绝对做不出踩皇帝的事儿。”
元锦了然，原来是她的报复引起贵妃的警觉，再加上今日逃狱之举，肯定了她的猜测。
纳兰明月好似回到过去的岁月，嘴角噙笑，继续说着：“宝锦自小天真可爱，还记得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哭，直朝我笑。”
说着，比划了两个巴掌的大小：“她就这么大，笑成软软的一团，像是要化了似得。”
也融了她冰凿的心墙，刻下宝锦小小的身影。
那时的她想，除阿狸之外，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结果没多久，就被老皇帝夺走了。
后来阿狸去世，她郁郁寡欢，闭门不出，权柄也交了出去。人人绕开兴庆宫，连带家里都放弃她，可无论她兴庆宫的门关得多结实，唯有宝锦翻墙钻狗洞进来，拿自己搓得泥人哄她开心。
宝锦说：“阿狸哥哥在梦里托我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带着稚童特有的天真和残忍，人人把阿狸这名字视为禁忌避之不谈，只有宝锦敢在她面前撕开她的疤痕。
她胜过家里子侄，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近乎要与阿狸并肩。
“太后娘娘今日来真的是回忆过去，还是看透我非宝锦后，担忧祭祀无法顺利进行，试探宝锦下落？”元锦笑问。
纳兰明月的回忆戛然而止，震惊元锦竟看透她的心思。
如今宝锦是灵女的消息尚处于流言阶段，未得证明，但洛商之前在先帝身边安插的人手禀报，此事为真，不过先帝下令禁止国师往外传，才闹得个流言的局面。
然而天灾已至，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纳兰明月下意识侧头避开元锦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如同锐利的箭将她射得面目全非。
半晌，她重新恢复平静，太后的威严凝结成牢牢包裹她的铠甲，义正言辞道：
“天灾不断，洪水肆虐，浮尸遍野，本宫身为大喻太后，不得不忍痛割爱。”
元锦仍笑吟吟的，她瞥眼天牢的角落，贾元锦正嵌在墙体边缘呼呼大睡，完全察觉不到外界的剑拔弩张。贾元锦不能离她太远，许是这因素，才没被扶风强行带走。
“太后娘娘大可放心，宝锦仍在，我的存在绝不会影响祭祀，也绝不会影响你们拯救天下百姓。”
纳兰明月松了一口气全，压在心尖的大石放松落地。
祭祀不会出现意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这抢夺人身体的妖女，或许是因为妖女的从容镇定，或许是因为妖女的那双杏眸，沉默恬静，可细看一丝哀伤垂死挣扎着射出眼眶，刺破她的虚伪。
它大概是来自宝锦的质问。
纳兰明月颇觉难堪地转身离开，却听背后的魔音继续响起：“今儿牺牲一个宝锦，明儿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如果往后灵女诞生纳兰家，娘娘仍然能无动于衷，亲手葬送族人的性命吗？”
脚步一顿。
“如果阿狸活到今日，他变成灵女，娘娘的选择又会如何？”
元锦问了许多问题，唯独最后的这道问题，令纳兰明月腿软地快站不稳。
所有正义的理由在这一刻破碎，露出真实的自我。
她会如何选择？
纳兰明月掩藏不住恐惧地回头望向元锦，她盘腿端坐，笑意盈盈，却诡异得像一面镜子，她从笑中看出阿狸对她的嘲讽，紧接着闪过宝锦的苦笑，最后那笑变成劝慰的微笑
——所有人都会如此选择，不是你的错。
*
雨连下半个月，城外护城河暴涨，淹没不少地势低的村庄。
纳兰侓延跟着兄长奔走救灾。
“先救孩子！”
洪水席卷村庄，磨平凡人生活的痕迹，只有一颗村头的古树在浪潮中屹立。
树冠上趴着十个人，他们四面无依，孤立无援。
纳兰侓延主动拴上绳索，跳入洪水救援，一位紧紧抱住孩子的妇人把襁褓中的递给他。
他接过婴儿，嘱咐：“抱好树枝，我们马上回来。”
受灾地方多，朝廷人手少，到纳兰侓延救援的村庄，分到的人手就更少了，救树上的十个人也得分成两次进行。
妇人连连称好，眼中迸发希冀的光。
纳兰侓延报以微笑，示意自己肯定会回来，接着护好稚儿上岸，正准备再次下水，却听轰隆一声，屹立的古树腰折，随后响起零星的哀嚎。
等他抬眼，担忧地去寻落水之人的方向，只见挣扎的水花转眼就被更汹涌的浪拍下，什么都没留下，天地间唯剩混浊奔涌的洪水。
他食言了。
尚处于襁褓中的稚儿哇地嚎啕大哭。
纳兰侓延愣在原地，远远望着封印了人命的水面，胸腔憋闷。
他不知道那股情感的出处，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无力，他只能拼命去救人，将自己置身险境，才能微微减轻那蔓延到骨头缝的如雨阴冷的烦闷。
后来，不信神的他祈求苍天，遏制洪水，结束天灾，为此他可以献出生命。
苍天竟回应了。
国师大人云轻白为国祈福，聆听神音。
神说，送回灵女，天灾可解。
纳兰侓延欣喜若狂，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他相信是个人都愿意献身。
神明降下神光，找出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大喻宝锦公主，贾元锦。
晴天霹雳。
纳兰侓延喜悦的神情立刻冷却，手脚冰凉。
可身边的人们都在欢呼雀跃，之前，他也是那般。
为何是元锦？
偏偏是元锦？
怎么能是元锦？
是他都无所谓，怎么能是元锦。
姑母之前禁止他看望元锦，纳兰侓延本不愿和姑母作对，但现在不是听话的时候了。他想方设法混进天牢，看到了在半月前被罚监禁三年的元锦。
她变得更瘦，像一张薄宣纸。
“宝锦，我已经打点好一切.......”他默了下，说出那句令他辗转难眠撕心裂肺的话，“你跟我一起逃吧。”
他看到元锦深深望了他一眼，杏眸沉静如风平浪静的湖面，掀不起半点涟漪。可他升起一股直觉，那双沉静地杏眸之下像吞噬人命的洪水般，藏着很多东西，只是他看不透。
她对他心存戒备，至始至终没对他敞开心扉。
纳兰侓延不甘地胀红脸，甩手就想走，可他知道，如果这次他闹脾气离开，他们再无相见之期。
他着急地向栅栏缝隙探出手，企图她能走近牵住他：“你留在这儿会死的，跟我走吧！”
他没能等到她的回音，姑母连同兄长匆匆而至，带兵把围得天牢密不透风。
他们失望地看着他。
纳兰明悟：“这半月，你跟着我不辞辛苦地救灾，我以为你长大成熟，没想到是我看走眼。”
纳兰明月甚至不愿与他说话，淡淡移开视线，对纳兰明悟说：“明悟，你亲自领兵守好天牢，切记，绝不能出现闪失。”
“臣，遵命。”而后挥手示意。
两名杀气腾腾明显是从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亲兵出列，架起纳兰侓延的手臂便往外拖，宛若重达千斤的铜人，任凭纳兰侓延如何挣扎，也挣脱不了半分。
纳兰侓延只能回头，竭力伸长脖子看向幽暗长廊的尽头，那里被关了一个人。
是他曾经祈祷的救世主，
是他梦中见过的心仪之人。
他摸不清楚自己为何冒着砍头的危险救她，明明他们曾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恨不得将对方套麻袋扔进京都著名的丐帮一条街，可自从落水后，他的梦里眼中全是她。
没有人知道，元锦将他踹下独自求生时，他还存着意识。
他失力地往湖底沉去，视线却清醒的看到上方的元锦，钻到湖里的碎光洒满她全身，她飘然地往上游，轻盈灵动得像一只在水下翩翩起舞的蝴蝶，充满蓬勃生机。
可而今，元锦肩上压着无数人的命运。
三天后，她将在世人的欢欣鼓舞中，被送上祭台，被剥夺生机。
他原是欢欣鼓舞的一员，然而他发现了自己的自私。
他无法接受元锦凋零。
他要救她，以性命起誓。
纳兰侓延被拖回家，惨遭一顿毒打，然后被扔进祠堂关禁闭，祠堂外守满家丁。
但他到底久居深宫，承担家里与宫中的桥梁，自有人脉资源，私下运作，殚精竭虑，居然真让他办成事儿。
成事之时正好在三日后，祭祀即将开始，他迎着雨，快步冲往凌云台。
凌云台，大喻皇室专门修建的向神祭祀之所，位于凌云山。
凌云山高百丈，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陡峭的山巅被削平整，高楼宫宇密布，其中最为恢弘的殿宇当属正殿凌云。
凌云殿里修凌云。
凌云台高可摘星，凌驾云端，乃凡世最接近神明之地。
元锦身为灵女，被安置在偏殿梳洗打扮，沐浴焚香。
毕竟送给神明的人，自然要雅致。
伺候的宫女作势要解开她手腕的纱布，元锦皱眉躲开：“我自己来。”
她三下五除二解开纱布，那可怖的伤口虽然结疤，却红肿不堪，部分溃烂，吓得不少小宫女惊呼。
元锦倒是面不改色，走进浴池，回神的宫女惶恐下跪，生怕被责罚。
元锦只说：“替我沐浴。”
洁身，浣发，焚香，穿嫁衣，戴凤冠，一套流程下来，天际泛起鱼肚白，再过半个时辰，算好的祭祀吉时将到。
偏殿里一溜宫女寸步不离守着她，偏殿外，层层驻守纳兰明悟的亲兵，五步一岗，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元锦静坐等待吉时到来，而贾元锦飞来飞去，穿墙而出又窗墙而过，动个不停。
之后，她飘到元锦跟前：“你别怕啊，就一刀的事儿，我们可是救人。而且扶风不像坏人，祭祀后他说不定有办法复活你。”
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然而焦急不安的神情到底出卖了她。
她在害怕。
元锦轻轻点头，心里嗯了声。
贾元锦像找到主心骨，紧紧贴着她：“你也认同我！对吧？扶风说他爱我，他只是想和我团聚，陪我成仙，我怎么可能怕他呢。”
说着，她操纵头发拼命给自己扇风：“怎么那么热？”
元锦边应和她，边听到殿外传来靠近的脚步声，一位麽麽推开殿门说正殿布置缺人手，叫所有宫女去帮忙。
她疑惑眨眼，看着最后出去的宫女关紧殿门，直觉这是支开旁人的把戏。
她食指轻点，数着时间，倾听殿内声音。
贾元锦自说自话：“我可是大喻公主宝锦，自当为民着想。贵妃娘娘夸我最勇敢，对，我是最勇敢的，我才不怕死呢！更不怕什么鬼神之说！什么神明，区区一介男人！”
正对的窗户突然吱呀响。
贾元锦立时紧绷如弦，颤巍巍看到一个鬼影飘进来。
“鬼啊！”她闭眼尖叫，扇风的乌发骤然如藤鞭灵巧的扇向鬼影，砰地一声，正中鬼影的后脑勺。
鬼影晃悠悠栽倒，贾元锦哆哆嗦嗦钻到元锦怀中，哭道：“救命啊，有鬼！”
贾元锦竟能触碰凡物。
元锦诧异地看着眼怀中瑟瑟发抖的真鬼，然后抬眼看向不远处映出影子的狼狈“鬼影”，终憋不住笑意，握拳抵唇，假借咳嗽笑出声。
“他不是鬼，是纳兰侓延。”等她欣赏够了真鬼怕鬼的桥段，才在心里道。
贾元锦闻言，小心翼翼掀起一条眼缝，触及那人的影子，才放心大胆地睁眼：“他好端端的，人不当，装神弄鬼的作甚！”
她气呼呼瞪向纳兰侓延，他瘦得简直没个人样，眼眶凹陷，眼球突出，整个人呈现死人似得青灰色，打眼一瞧，恐怖得像僵尸，不怪她将他当做鬼。
可也不怪纳兰侓延吓到贾元锦。
他这三日，殚精竭虑骗过家人，联系人脉，设计谋划救元锦的法子，几乎没合过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钻出漏洞，贿赂兄长麾下一名的亲卫，成功撬开凌云山密不透风的守备。
他摸着后脑勺，嘶了声，扭头往后看，偏殿空旷，没人对他下黑手。
奇怪，怎么被敲闷棍了？
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却在看到元锦的那那刻，顾不上疑惑，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踉跄着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没扯动。
他僵滞一瞬，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你放心，这次没人能拦住我们，我全部都准备好了。我们从后山下山，走小路到城外，坐马车去北地，我记得你说过你爱看雪，我们趁此好好游玩一番。”
他不敢回头，只默默祈祷她可以起身，走到他的身旁。
“纳兰公子。”
她轻叹着唤他，嗓音清冽而绵软，像雪花飘落在心头，缠绵而冰冷。
“多谢你厚爱，但我不能跟你走。”
纳兰侓延感觉到，一股强硬的力道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掰开一根，他倔强地再握回去。
她的温度从手心蹿到心底。
有些冷。
“为什么？”他问。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元锦明显考虑两息才回话。
纳兰侓延苦笑，至少不算骗他。
他脱口而出：“那我陪你。”
贾元锦的小脸皱成一团，十分困惑地说：“他怎么对你这么痴情，你是不是给他下咒了？”
元锦低眉，一言不发，琢磨纳兰侓延的用处。
思忖片刻，她对他笑道：“好啊。”
纳兰侓延惊喜回头，凝望梦中翩然起舞的蝴蝶，欢欣地想要随它起舞。
可孰不知，他面前的人不是蝴蝶，而是条阴险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