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十八）
“殿下，吉时已到。”
安排好纳兰侓延的去向，恰逢祭祀的礼官前来通传，元锦打开殿门，繁复的红嫁衣拖曳过金砖，她跨出殿门。
“殿下小心，门槛高。”礼官忽然出手搀扶她。
元锦愕然他的大胆与好意，疑惑地向他投去视线。
一张丢到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四平八稳的脸映入眼帘，他还低眉垂眉缩着背，丁点儿存在感都消磨无了。
待元锦站定，他便不动声色缩回手，恭谨地退到一旁，一副柔顺无害循规蹈矩的下人样。
元锦收回视线，吩咐：“去正殿。”
她和贾元锦头次来凌云山，自然不识路，需要礼官带领。
那礼官却突兀抬臂。
元锦揣度此举是祭祀的一环，就抬手搁上他的手臂。
礼官微微笑道：“大雨不绝脏了地儿，前路湿滑，殿下扶稳了。”
“劳烦公公费心。”
礼官连连谦道是小人应该做的，随后尽职引路，前往正殿。
贾元锦咦了声，她在宫中十余年，常领着一堆人招摇过市，如同野火燎原，摧枯拉朽地烧过，令旁人避之不及。不想人之将死，也有人动恻隐之心，关心她的安危。
虽然这礼被元锦受领，但她心里还是暖呼呼的，觉得自己选择不逃没错付。
她飘飘然地追上去。
一路上，红绸翻飞，张灯结彩，为庄严肃穆的凌云殿抹上热闹的喜色。
可它的热闹，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遭逢的宫女太监和前来观礼朝臣的炙热期盼的眼神。
贾元锦把那眼神看做殷切的感激，饶是她身为公主，也未经过如此受人追捧的阵仗。
她当即熏红脸，随后假装咳嗽几声，学教她诗书的夫子摇头晃脑，说：“吾辈之责也，不必言谢。”
引来元锦复杂的目光。
元锦余光扫过两侧五体投地行跪礼的人们，他们伏拜压低的身体压抑不住的狂喜无声叫嚣：“受死，受死，受死.......”
壮阔如雷鸣，铺天盖地要将人吞没。
她抿唇，到底没戳破贾元锦的幻象。
行至正殿，见多识广如元锦也被它草原一样的苍茫与旷远震惊。
很难想象，它能依凡人之力建造。
正殿几乎一眼望不到头，中央坐落堪比高山的凌云台，四周二十根三个人都抱不完的通天柱顶天立地，据说柱子全是由铁铜浇灌而成，其下吹拉弹唱的礼仪官、如鱼贯入捧器具的宫女太监等等参加祭祀的人，在旷远的正殿里像极了稀稀疏疏的蝼蚁。
“新娘到——！”唱礼官吊着嗓子高呼，尖细的调子穿过空旷直抵凌云台顶层。
转瞬间，高亢的唢呐声盖过一切杂音。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偏这一场，即是大喜，也是大悲。
“行礼——！”
台下之人除了奏乐的礼官，皆跪作两排，交叠双手向天作了个复杂的手势，随后收至胸前，向走至中道的元锦虔诚伏拜。
是感激，也是虔诚地宴她死亡。
至高可入云的凌云台前，引路的礼官示意元锦拾阶而上。
元锦顺从地踏出一步，那金装镶玉的石雕台阶突然软化，好似踩上软糯的桂花糕。一晃神的功夫，双脚踏实，再抬眼已到凌云台顶端。
顶端围了一圈奏乐的礼官，一支唢呐吹得最曲折欢腾。
往里，香案、青铜方鼎依次摆放，只一点不同于其他祭祀，青铜方鼎后放了一张贵妃榻，搁了一把格格不入的精铁匕首。
仔细看，那榻上的乾坤愈多，不仅刻着密密麻麻的精细阵图，还能瞧出材质，是未加修饰的槐木。
除开礼官，顶上除开元锦之外，只得三人。
纳兰明月带领她推举的小皇帝先点香拜天，披着云轻白皮囊的扶风察觉到她到来，抬头朝她微笑。
那笑宛若一张牢不可破的蛛网，将凌云殿里的一切网罩，胸有成竹地宣告——你逃不掉。
待小皇帝拜完皇天后土，扶风走到元锦身旁，一直为她引路的小礼官功成身退，坐到一古琴前，抬手起奏的曲调便完美融于席间。
扶风接替礼官的位置，引她前往贵妃榻初，走动间，他微微凑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输了。”
元锦嗤笑：“棋局未定，哪儿来得输赢？”
扶风牵元锦坐上贵妃榻，取下遮面的珍珠串成的半面珠帘，倾腰在她耳畔低语：“一则，纳兰明悟领军把凌云殿围得水泄不通，你插翅难逃。二来看看周围的人，你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无需我动手，他们就能涌上来把你吞了。纵你百般手段也得折在人山人海下。”
说完，他轻笑一声，志得意满。
愣愣俯瞰下方的贾元锦被这笑惊得回神，她忙飘回紧贴元锦，愚钝如她也感觉出了那人山人海地叫她去死的声浪。
她直往元锦怀里钻，而后望向面前的扶风，他嘴角噙笑，放佛一缕春风，可她本能地打哆嗦，仿若看看到了贪图她鲜血的老皇帝。
“元锦，你能抱住我吗？”她不安地乞求。
元锦环臂作了个抱的动作，视线瞥过扶风腰间系得玲珑骰子剑穗，然后歪头看向扶风身后的纳兰明月，气定神闲地重复：“纵百般手段也得折在人山人海下。”
“神明大人此话说得极好。可安知败在人山人海下的不是你呢？”
话音未落，扶风盯着她明媚的杏眼，后脑勺竟爬起不妙的寒意。
他迅速探手去拿匕首：“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
最后一个心字戛然而止。
他拿匕首的手扑了个空。
脸色顿时一变，不带反应，消失的匕首已经捅穿他的腹部，哐当落到地面。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贾元锦。
贾元锦仍战栗不止，可她甩出匕首的头发坚韧而稳重。
扶风捂住伤口，双眼充斥血丝，问：“为什么？”
贾元锦躲到元锦背后，神色悲戚：“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任何人死去。”
“所以你牺牲我？”
贾元锦拼命摇头，哽咽道：“你是神明，你不会死的！扶风，我不想成仙了，你放弃我，收回天灾吧，外面有好多人死在水里。”
“不可能！”扶风死死瞪向元锦，“是不是她蛊惑你！呵，元锦，好个元锦，区区蝼蚁罢了！你挡不住我！”
他单手结印，灵力立刻汇聚凝结，水龙法相显现。
元锦微微一笑，淡定举手，鼓掌两次。
当清脆的鼓掌声回荡，凌云台下奏乐的礼官忽地抱起跃起退到四角，随后殿外千军万马震响，扶风恍若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只见多如砂砾的士兵咆哮着冲进来，他们纷纷穿铁甲，持长矛，执方盾，纳兰明悟首当其冲。
几个呼吸间，在纳兰明悟的指挥下，士兵迅速列队，包围凌云台，呈外圆内方的阵型。
“呼！”
兵将齐声一吼，方盾整齐划一地下沉立地。
“哈！”
又一声嘶吼，手中长矛舞得虎虎生威。
扶风瞳仁紧缩，眼睁睁看着凝聚的水龙骤然溃散。
“怎么可能！”
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彻底碎裂。
“区区凡人蝼蚁，怎么可能动摇得了本尊！”
元锦起身，扫视凌云台，从容笑道：“此阵名诸神。”
“它脱胎于羽扇圣人的八卦阵，内圆外方，五行属土，专克水字决，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可助凡人搅动天地乾坤，集天地灵气，诛杀邪神。”
一举一动乱风云，一呼一吸定乾坤。
它是圣人给予凡人抗衡不公的诛神之剑。
“什么狗屁阵法！我等修士仙神岂容凡人动摇！”
扶风强行催动体内灵力：“我先杀你，再灭蝼蚁，以儆效尤！”
元锦轻叹：“此阵确实鸡肋，凡人承受不了灵气灌体的威力，它助凡人搅动风云的能力大大受限。但成千上万的人对付你一个未境还是行得通的。”
断其灵气，煞其威风，于强行退化修为降临凡间的扶风而言，足以镇压他的神通。
“我就知道不可能！世间若诞生此阵，修士岂容它流传！”扶风一抹嘴角血渍，然后向空中一洒，飞溅的血点忽聚成星罗棋布的血针，对准元锦。
元锦赞同点头。
扶风说得没错，此阵诞生后，闻道宗强行禁制它被传承，直至发现它的缺陷，撼动不了大势，方解了禁。
若是扶风本体降临，他一个吐息就能灭掉他们这些人，什么诸神阵法，不过唬人的玩意儿。
可惜就算他是神也得遵守天地规则，他回凡世，必要削减修为。
扶风见此，重新恢复笑颜，肯定道：“你杀不了我，但我能杀你。”
言罢，再次催动灵力，血针齐发，如离弦之箭，拖出道道嗡鸣，飞速射向元锦，
眼看就要将她扎成筛子，元锦长臂一挥：“琴来！”
那给元锦引路的小礼官最先动作，他抱起面前的琴就是一抛，元锦步伐灵动，大红的广袖拂过琴面，那古琴眨眼已到她怀中。
元锦左手抱琴，右手畅快地在弦上狂抹，清冷恬静的古琴硬生生让她抹出破阵曲的铿锵杀气。
也就在她奏响古琴的刹那间，殿中礼官纷纷跟碎，一时间，编钟悠扬、唢呐痛快、鼓点猛烈、琵琶排箫二胡波澜壮阔，各式各样的乐声激烈交汇，奏出一首气壮山河的《凶杀曲》。
《凶杀曲》乃元锦独创，凶煞十足，专绞杀人神魂，哪怕高境界的人一不小心都要在曲阵中吃瘪。
又一勾弦，蹭蹭射来的血针齐齐爆裂，炸开多多红梅。
再此挑抹，如当头喝棒，扶风痛苦抱头，嘶吼：“停下！”
元锦越奏越亢奋。
无论如何，她也是名音修，修乐道，这百人齐奏，逐她为王的痛快，在外面属实难寻。
何况奏得是杀人之曲。
旁人修音修心，独她爱研究杀招。
扶风头痛欲裂，以头撞柱，却忽地被那胆大的礼官踹下凌云台。
元锦沉声命：“攻！”
士兵立马旋转收缩，围绕跌下凌云台的扶风发起进攻。
扶风摇摇晃晃爬起来，就见眼前一人高的方盾不断旋转，其中不时钻出长矛试图刺他命脉。
他可是神！说这些蝼蚁畏惧仰望的神！
扶风咬牙仰望凌云台，就看见元锦已经停止弹奏，走到台子边缘俯瞰他狼狈鼠窜，眼中的嘲弄好似比眼前的长矛更锋利，钻透他的心。
“元锦，我一定要砍下你的头装酒喝！”再多的伤痕都不及此刻的侮辱，仇恨跗骨。
扶风拼着违反此间法则的反噬，挤出本命剑岳恒。
岳恒一出，只淡淡一横扫，内圈的盾牌与人身登时断成两截，其威力不言自明。
贾元锦忙捂住眼，不敢去看那血肉横飞，她结结巴巴问元锦：“他他他他大发神威，我我我们该怎么办？”
元锦咂摸一个名字：“剑祖扶风。”
“啊？”
“上古时期的天骄，而今已过万万年，他纠缠在浮生一梦里，不过残魂一抹，有何可惧？”元锦冷笑着道出神明的本质。
哪啦有什么神明，不过是一抹不甘消散的残魂。
元锦第三次鼓掌。
坚守阵型的兵将身后，突然跳出几抹白——他们正是国师云轻白的弟子。
国师云轻白虽有灵力，钻研得却是奇门遁甲之道，和修炼截然相反。
因此他的弟子们虽无灵力，但借奇门遁甲的威力，胜过常人十倍。
他们最先察觉出云轻白的不对劲，向皇宫禀报，坐实了元锦的说法，纳兰明月这才肯信她。
白衣弟子们冲到阵法最里头，直面扶风剑威。
那岳恒剑果然不一般，单瞄一眼就觉心神俱荡，生出膜拜的恐惧。
毕竟是剑祖的本命剑。
元锦轻描淡写评：“老人旧剑，还是作黄土吧。”
她再次拢抹琴弦，众奏乐的礼官追她的琴音为主，再结《凶杀曲》。
扶风脸色惨白，阴云罩顶，立即挥动岳恒企图斩断琴音。
元锦道：“我的琴音，你斩不断！”
音修看似绵软，然而许多高境界的大能其实都惧怕精通乐道的音修。
乐道精深者的乐曲无孔不入。
敌人不论封闭五官，还是躲进防御闻名的东皇钟，那震动神识的曲调仍能紧追而至。
因为他们乐曲牵动的意，是缥缈的、无形的，躲无可躲，挡无可挡，只能凭借修为压制。
刚好元锦的《凶杀曲》达到了这一境界。
扶风的剑挥得越凌厉，那琴音竟杀意愈浓，猛烈撞击他的神魂。
痛！
痛入骨髓！
无法言喻！
岳恒剑滞塞一息。
元锦便眼尖地钻空子：“再攻！”
白衣弟子组成的内圆猛地向前，扶风分身乏术，刚断一杆红缨枪，那密集的木剑就袭来，扑哧穿透他的身体。
他喷出一口血，再撑不住灵力运转，岳恒剑旋即消失。
元锦笑道：“神明大人，被凡人所伤的滋味如何？”
“你杀不死我！”
“没关系啊，把你一直被困在这儿受折磨，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你知道人间的刑罚有多少种吗？”
“数不胜数，不计其数，足够你好好享受一遍。”
元锦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国师府中关于奇门遁甲的法宝甚多，会不会正好有一种能灭了你？”
“你到底想怎样！”扶风听到最后一句，面上明显挂了焦急。
元锦：“向天道立誓，再也不干扰人间。”
一直观战的纳兰明月忍不住道：“还有一件事，复活我的阿狸。”
元锦的心重重一沉。
这条件说早了。
她之前能劝服纳兰明月，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囚禁神明复活阿狸，倘若被扶风知晓......
“原来如此，你果然会捉人弱点！”扶风恍然大悟，“太后，我答应你复活阿狸，而且以后保证不再降下天灾，但有个条件，将她继续祭祀！”
元锦闻言闭眼，果然如她所料。
如果她是纳兰明月听到扶风的条件，定然会心动，毕竟牺牲一条命换取大喻未来不受天灾叨扰，还能复活最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划算。
贾元锦一下慌了神：“元锦，娘娘如果答应他，我们就死定了。”
元锦不动声色扫视周围，纳兰明月保持一副冷静镇定的表情，可她闪烁的表情已经出卖她的思虑。
在场几乎所有兵力属于纳兰家调配，若纳兰明月反水，局面将瞬间反转。
看来平和是解决不了问题。
元锦捏紧古琴，忽然振抹琴弦，凌云台上的所有人，骤然被振飞，掉下台面。
“娘娘！”贾元锦失声痛呼，急急伸长头发拽住纳兰明月，保她一命，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碰地撞上地面，摔成血肉模糊的肉饼。
“啊——！”贾元锦哪见过这种阵仗，她下意识尖叫，可依旧坚持放下纳兰明月，才去找元锦算账。
“元锦你疯了吗！”她悲痛质问，“活生生的命啊！”
“我只救自己。”元锦转动手腕，忽喊，“纳兰侓延！”
纳兰侓延看着摔下台面的人，大脑突然变空白，那被洪水冲走前的妇人再次涌现在脑中。
他希望元锦活，可不是这个活法。
“纳兰侓延！”元锦又唤了一声，仍无人出列，她心知只能靠自己了。
元锦本来还布置了一个后手，托纳兰明月搜罗国师府中攻击性强的法宝符箓备用，不过这些法宝符箓拥有灵力的人才能使用，扶风瞧不上凡人玩意儿，因此全便宜了纳兰明月。
但纳兰明月不敢将东西交给元锦，仅承诺无法降服扶风时再交给她，元锦自然不喜将主动权交给别人，绞尽脑汁怎么夺东西时，纳兰侓延正好跳出来。
她安排纳兰侓延混进保管法宝符箓的队伍，关键时刻听她号令夺过东西送给她。
元锦扯起一抹笑，叹了句：“也好。”
心软的善人最好不要和她扯上联系。
她从不是善人。
元锦撕裂左腕伤疤，取出保存许久的火符。
贾元锦惊疑：“你还想干什么！”
她忙飞下去挡在纳兰明月身前。
元锦面无表情抛出火符，奏响古琴，琴音裹挟火符刮起疾风，撞上血痕累累的扶风。
衣袍上先是出火星烧灼的豆大的焦空，随后又一道疾风起，火星燎原兀然烧遍扶风全身。
元锦用贾元锦试验过，符箓能伤到此间人的神魂，如今扶风重伤，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她冷冷俯视扶风在火中翻滚。
纳兰明月茫然摊开自己双手翻看，察觉自己还活着，她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忽见扶风起火，惊慌地冲过去：“都给本宫灭火！快！”
神明是她唯一能救阿狸的途径，绝不能出事。
她拉住一默默后退的小兵：“本宫命令你们救火！”
“太后娘娘，此火奇异，水扑不灭。”在刚刚，已经手脚快地接雨水灭火，却是完全无用。
符箓之火当用符箓之水灭。
纳兰明月想通关节，推开拦路的小兵，冲到纳兰明悟的队列：“明悟，快拿符箓出来灭火。”
“遵命！”纳兰明悟利落掏出保藏在怀中的符箓，纳兰明月像看到救命稻草般拽紧符箓全扔进火中。
她希冀地等待火灭，却听琴声再响，刮走飘散的符箓，独剩几张落入火中，火势骤然增大。
“不！”纳兰明月不顾形象地追逐飘散的符箓，眼看即将追到一张，那张符箓忽地打旋儿向上飞走。
“阿狸，不要离开娘！”她踩到裙角绊倒，无助地扑倒在地面，远望符箓越飞越远，直至被元锦接过。
“妖女！”她瞪向元锦的眼球近乎要跳出眼眶。
纳兰明悟与纳兰陆延担忧地跑到她身边：“姑姑......”
"杀了她！"纳兰明月迅速截过话头，“照神明的话继续祭祀！”
纳兰明悟两人对视一眼，缓缓转头望向身后的人，太监、宫女、朝臣、将士，他们都是无辜的。
既然神明伏诛，何必再生枝节？
“你们不遵我的命令？本宫可是太后，大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本宫要你们死，你们就得前仆后继的死！”纳兰明月已然疯癫，口不择言。
元锦无动于衷地俯瞰下方闹剧，忽然发现被焚烧的扶风出现异动。
他身上浓郁的灵气形成风暴，而后挤出一道血红的诡影，盘旋于凌云殿上空。
元锦瞳孔骤缩，那是扶风的神魂！
诡影睁开一只漆黑的眼睛，倒映出元锦的人影，再次说出大喻上下千年流传的诅咒：“洪水灭世，唯祭祀灵女可解！”
细听，他此时的诅咒已然少了从容，更添恨不得将其嚼烂其骨的痛恨。
诅咒声悠扬，诡影在人们惊慌的尖叫中渐渐消失。
果然，他靠本体影响不了人间。
证实想法，元锦低头掠过再次变了眼神的人们。
她无所谓地耸肩。
她其实有最后一条退路，只要不是死在祭祀中，其他任何形式的死亡都能助她脱离浮生一梦，
但.......
她对上贾元锦泪光点点的眼神，僵滞一瞬，侧开视线。
这一侧开，她竟看见扶风脱离的云轻白“尸体”正缓缓起身。
他身上的火滚滚燃烧，像市井中五光十色的烟火。
扶风离开，操纵那身体的唯有一位。
“师父。”她喃喃唤道。
元锦下意识踏出一步，随后握拳，浅浅的指甲掐进肉里。
她不能下去，占据高地有利于应对之后的争斗。
可师父在下面，身上燃着她烧的火。
元锦死死咬住下唇，静静遥望云轻白艰难地朝凌云台走来，口齿间铁锈味缓缓蔓延。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抵得上此时，她对自己的厌恶。
“你就是个白眼狼。”她无比唾弃自己。
可为了占据有利地形，她不能自己下去，走进虎口，下面的人都期待吞噬撕裂她。况且师父不是真的死了，只是回到现实。
直至云轻白走到凌云台前面，忽然失立半跪，紧握的手无力打开，一剑穗完好无损的落到地面。
大火燃烧许久，那普通的剑穗竟无一点焦痕，元锦不知他用怎样的意志才坚持到现在。
她的坚持瞬间崩溃。
什么有利地形，什么贾元锦，跟她何关！
她进浮生一梦，仅仅是想和师父多相处一刻。
别人的事，与她何关！
元锦松开贝齿，就要奔到云轻白跟前，可她还未跑出一步，未知的力道揽住她的腰身。
她猛然转头，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映入眼帘，竟是早该被震下凌云台的那位替她引路的礼官。
礼官揽住她的腰，笑道：“望殿下审慎。”
“放开我！”元锦抬手奏乐，但刚勾响一个音，下方传来不小的惊呼。
她连忙看去，竟是云轻白以身化火，将整个凌云台包围，禁止所有人踏上去。
熊熊燃烧的火海里，云轻白还剩下一抹浅淡的影子未消失，影子好像抬了头，望着她的方向。
“师父！”元锦猛地向后倾，撞击礼官，欲挣脱束缚，然而礼官的力道没松半分，而云轻白仅剩的浅淡的影子染成灰烬。
也就在那一刻，被火吞没的剑穗，才开始燃烧。
他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保护它。
元锦猝然失声，呆滞地望向云轻白最后消失的地方。
她究竟在干什么啊！
为师父而来，怎么还害了他！
贾元锦畅通无阻地飘上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她。
她未看到过元锦这般失意的模样。
元锦永远是冷静淡然，高下在心的。
“元，元锦......”
元锦抹了把脸：“为了你一句救命，我走到这地步，贾元锦，不准妨碍我。”
“......嗯嗯，绝不妨碍你。”
她们谈话间，底下又生事端。
一守卫闯进殿禀报：“报！山下突然冲来滔天洪水淹没村庄无数，现在洪水一直望凌云山上涨！”
满殿哗然，有些不信邪地跑出去瞧，果然见到不断上涨的洪水，而贾元锦闻言一早就飞出殿。
她看得更远，汪洋一望无际，再无半点活气息，凌云山是唯一的孤岛。
“怎会如此？”
她扭头回殿里，发现殿内的人都凝望凌云台上的元锦，沉默的，压抑的，宛若深海般的鬼影。
“祭祀。”有人道。
“用她祭祀！”
“只有完成祭祀我们才能活！”
无数人开始涌向凌云台，但那烈焰火海犹如不可跨越的天堑阻隔人们的进路。
纳兰侓延被裹挟在焦躁的人群里，视线穿过跳动的火焰望向面无表情望向他们的元锦。
他以为自己能救她，可他身上的背负着纳兰家的包袱，背负着无数灾民的渴望。他被托在凌云台下，永远到不了她的身旁。
认清现实的纳兰侓延，随人海的波澜流动。
可当见到对准她后背的匕首时，仍旧忍不住提醒：“小心身后！”
元锦反应更快，立即勾弦奏乐，但刚触到琴弦，后颈窝便刮过一道冷风。
人们见那小礼官抄起掉在地上的精铁匕首，形如鬼魅，下一息已至元锦身后，无数人心中叫好，祈祷匕首一击毙命。
可元锦哪能如他们所料，匕首猛地刺空，小太监反应极快，当即单手撑地，一弹，身体凌空旋转，礼官帽受不住力被往下甩，却见闪烁冷芒的闪电，瞬间钻过礼官帽，平平无奇的帽子轰然炸开，纷飞的碎布间，人们这才看清那不是一道闪电，而是一根古琴的弦。
它坚如磐石，矫若游龙，嗖得一声，钉入灌铁的漆柱整整九寸。
礼官平安落地，阴沉着脸看眼已经虚软的琴弦，心知他反应再慢一拍，爆炸的就不是帽子，而是他了。
那一厢，一击作罢，元锦即刻接下招，扯断琴弦一端勾缠，单手抱琴疾行几步，突然腾空而起，以弦作刃，罩着礼官的脑门狠削，可礼官看似注意力被夺去，实际耳听六路，在弦刃即将落下之际，他忽然下腰，身体呈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右手匕首径直朝元锦腹部袭去。
元锦在空中无外力可靠，犹如一条鱼儿暴露柔软的腹部，面对匕首突袭，压根避无可避，众人呼吸一滞，心脏蹦到嗓子眼儿，那一击已经不是单纯的杀招，是他们的救命招，一人死换所有人生，这笔买卖相当划算。
不知是谁忍不住，突然爆发一声欢呼：“杀了她！”
如一滴水丢进湖中，欢呼的涟漪掀起万丈巨浪席卷元锦。
可元锦的反骨比天高，她偏喜欢与现实作对，猛地扭转古琴挡在腹前，匕首不可阻挡地插进古琴。礼官心道不妙，而元锦已经借助古琴与匕首产生的力道在空中翻转，转眼凑到礼官跟前，右手一伸，堪堪扯下礼官的脸皮。
那礼官的反应不似凡人，在元锦出手的那刻，就疾速后退。
元锦扔掉手中的假脸皮，冷冷盯着露出真容的礼官，竟是早该死去的洛商。
洛商抹去额间指甲刮伤的血迹，莞尔道：“好久不见，初月。”
——
神域。
无数画面播放，唯独关于浮生一梦的一切模糊不清。
云轻白凝眉看着那片模糊的画面。
浮生一梦着实怪异，不仅令怨鬼消失，还使拥有神明馈赠的他还无法探查，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脱离浮生一梦后，再次出现的怨鬼吊儿郎当地斜靠椅背，斟酒独酌：“何必在意呢？你放那一把火为洛商营造单独杀元锦祭祀的机会，他再把握不住，就别当气运之子了，不如退位让贤。”
云轻白仍一动不动。
怨鬼嗤笑：“还是你假借任务之名，行救命之实？”
云轻白终于出声：“......任务而已。”
安排好纳兰侓延的去向，恰逢祭祀的礼官前来通传，元锦打开殿门，繁复的红嫁衣拖曳过金砖，她跨出殿门。
“殿下小心，门槛高。”礼官忽然出手搀扶她。
元锦愕然他的大胆与好意，疑惑地向他投去视线。
一张丢到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四平八稳的脸映入眼帘，他还低眉垂眉缩着背，丁点儿存在感都消磨无了。
待元锦站定，他便不动声色缩回手，恭谨地退到一旁，一副柔顺无害循规蹈矩的下人样。
元锦收回视线，吩咐：“去正殿。”
她和贾元锦头次来凌云山，自然不识路，需要礼官带领。
那礼官却突兀抬臂。
元锦揣度此举是祭祀的一环，就抬手搁上他的手臂。
礼官微微笑道：“大雨不绝脏了地儿，前路湿滑，殿下扶稳了。”
“劳烦公公费心。”
礼官连连谦道是小人应该做的，随后尽职引路，前往正殿。
贾元锦咦了声，她在宫中十余年，常领着一堆人招摇过市，如同野火燎原，摧枯拉朽地烧过，令旁人避之不及。不想人之将死，也有人动恻隐之心，关心她的安危。
虽然这礼被元锦受领，但她心里还是暖呼呼的，觉得自己选择不逃没错付。
她飘飘然地追上去。
一路上，红绸翻飞，张灯结彩，为庄严肃穆的凌云殿抹上热闹的喜色。
可它的热闹，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遭逢的宫女太监和前来观礼朝臣的炙热期盼的眼神。
贾元锦把那眼神看做殷切的感激，饶是她身为公主，也未经过如此受人追捧的阵仗。
她当即熏红脸，随后假装咳嗽几声，学教她诗书的夫子摇头晃脑，说：“吾辈之责也，不必言谢。”
引来元锦复杂的目光。
元锦余光扫过两侧五体投地行跪礼的人们，他们伏拜压低的身体压抑不住的狂喜无声叫嚣：“受死，受死，受死.......”
壮阔如雷鸣，铺天盖地要将人吞没。
她抿唇，到底没戳破贾元锦的幻象。
行至正殿，见多识广如元锦也被它草原一样的苍茫与旷远震惊。
很难想象，它能依凡人之力建造。
正殿几乎一眼望不到头，中央坐落堪比高山的凌云台，四周二十根三个人都抱不完的通天柱顶天立地，据说柱子全是由铁铜浇灌而成，其下吹拉弹唱的礼仪官、如鱼贯入捧器具的宫女太监等等参加祭祀的人，在旷远的正殿里像极了稀稀疏疏的蝼蚁。
“新娘到——！”唱礼官吊着嗓子高呼，尖细的调子穿过空旷直抵凌云台顶层。
转瞬间，高亢的唢呐声盖过一切杂音。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偏这一场，即是大喜，也是大悲。
“行礼——！”
台下之人除了奏乐的礼官，皆跪作两排，交叠双手向天作了个复杂的手势，随后收至胸前，向走至中道的元锦虔诚伏拜。
是感激，也是虔诚地宴她死亡。
至高可入云的凌云台前，引路的礼官示意元锦拾阶而上。
元锦顺从地踏出一步，那金装镶玉的石雕台阶突然软化，好似踩上软糯的桂花糕。一晃神的功夫，双脚踏实，再抬眼已到凌云台顶端。
顶端围了一圈奏乐的礼官，一支唢呐吹得最曲折欢腾。
往里，香案、青铜方鼎依次摆放，只一点不同于其他祭祀，青铜方鼎后放了一张贵妃榻，搁了一把格格不入的精铁匕首。
仔细看，那榻上的乾坤愈多，不仅刻着密密麻麻的精细阵图，还能瞧出材质，是未加修饰的槐木。
除开礼官，顶上除开元锦之外，只得三人。
纳兰明月带领她推举的小皇帝先点香拜天，披着云轻白皮囊的扶风察觉到她到来，抬头朝她微笑。
那笑宛若一张牢不可破的蛛网，将凌云殿里的一切网罩，胸有成竹地宣告——你逃不掉。
待小皇帝拜完皇天后土，扶风走到元锦身旁，一直为她引路的小礼官功成身退，坐到一古琴前，抬手起奏的曲调便完美融于席间。
扶风接替礼官的位置，引她前往贵妃榻初，走动间，他微微凑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输了。”
元锦嗤笑：“棋局未定，哪儿来得输赢？”
扶风牵元锦坐上贵妃榻，取下遮面的珍珠串成的半面珠帘，倾腰在她耳畔低语：“一则，纳兰明悟领军把凌云殿围得水泄不通，你插翅难逃。二来看看周围的人，你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无需我动手，他们就能涌上来把你吞了。纵你百般手段也得折在人山人海下。”
说完，他轻笑一声，志得意满。
愣愣俯瞰下方的贾元锦被这笑惊得回神，她忙飘回紧贴元锦，愚钝如她也感觉出了那人山人海地叫她去死的声浪。
她直往元锦怀里钻，而后望向面前的扶风，他嘴角噙笑，放佛一缕春风，可她本能地打哆嗦，仿若看看到了贪图她鲜血的老皇帝。
“元锦，你能抱住我吗？”她不安地乞求。
元锦环臂作了个抱的动作，视线瞥过扶风腰间系得玲珑骰子剑穗，然后歪头看向扶风身后的纳兰明月，气定神闲地重复：“纵百般手段也得折在人山人海下。”
“神明大人此话说得极好。可安知败在人山人海下的不是你呢？”
话音未落，扶风盯着她明媚的杏眼，后脑勺竟爬起不妙的寒意。
他迅速探手去拿匕首：“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
最后一个心字戛然而止。
他拿匕首的手扑了个空。
脸色顿时一变，不带反应，消失的匕首已经捅穿他的腹部，哐当落到地面。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贾元锦。
贾元锦仍战栗不止，可她甩出匕首的头发坚韧而稳重。
扶风捂住伤口，双眼充斥血丝，问：“为什么？”
贾元锦躲到元锦背后，神色悲戚：“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任何人死去。”
“所以你牺牲我？”
贾元锦拼命摇头，哽咽道：“你是神明，你不会死的！扶风，我不想成仙了，你放弃我，收回天灾吧，外面有好多人死在水里。”
“不可能！”扶风死死瞪向元锦，“是不是她蛊惑你！呵，元锦，好个元锦，区区蝼蚁罢了！你挡不住我！”
他单手结印，灵力立刻汇聚凝结，水龙法相显现。
元锦微微一笑，淡定举手，鼓掌两次。
当清脆的鼓掌声回荡，凌云台下奏乐的礼官忽地抱起跃起退到四角，随后殿外千军万马震响，扶风恍若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只见多如砂砾的士兵咆哮着冲进来，他们纷纷穿铁甲，持长矛，执方盾，纳兰明悟首当其冲。
几个呼吸间，在纳兰明悟的指挥下，士兵迅速列队，包围凌云台，呈外圆内方的阵型。
“呼！”
兵将齐声一吼，方盾整齐划一地下沉立地。
“哈！”
又一声嘶吼，手中长矛舞得虎虎生威。
扶风瞳仁紧缩，眼睁睁看着凝聚的水龙骤然溃散。
“怎么可能！”
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彻底碎裂。
“区区凡人蝼蚁，怎么可能动摇得了本尊！”
元锦起身，扫视凌云台，从容笑道：“此阵名诸神。”
“它脱胎于羽扇圣人的八卦阵，内圆外方，五行属土，专克水字决，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可助凡人搅动天地乾坤，集天地灵气，诛杀邪神。”
一举一动乱风云，一呼一吸定乾坤。
它是圣人给予凡人抗衡不公的诛神之剑。
“什么狗屁阵法！我等修士仙神岂容凡人动摇！”
扶风强行催动体内灵力：“我先杀你，再灭蝼蚁，以儆效尤！”
元锦轻叹：“此阵确实鸡肋，凡人承受不了灵气灌体的威力，它助凡人搅动风云的能力大大受限。但成千上万的人对付你一个未境还是行得通的。”
断其灵气，煞其威风，于强行退化修为降临凡间的扶风而言，足以镇压他的神通。
“我就知道不可能！世间若诞生此阵，修士岂容它流传！”扶风一抹嘴角血渍，然后向空中一洒，飞溅的血点忽聚成星罗棋布的血针，对准元锦。
元锦赞同点头。
扶风说得没错，此阵诞生后，闻道宗强行禁制它被传承，直至发现它的缺陷，撼动不了大势，方解了禁。
若是扶风本体降临，他一个吐息就能灭掉他们这些人，什么诸神阵法，不过唬人的玩意儿。
可惜就算他是神也得遵守天地规则，他回凡世，必要削减修为。
扶风见此，重新恢复笑颜，肯定道：“你杀不了我，但我能杀你。”
言罢，再次催动灵力，血针齐发，如离弦之箭，拖出道道嗡鸣，飞速射向元锦，
眼看就要将她扎成筛子，元锦长臂一挥：“琴来！”
那给元锦引路的小礼官最先动作，他抱起面前的琴就是一抛，元锦步伐灵动，大红的广袖拂过琴面，那古琴眨眼已到她怀中。
元锦左手抱琴，右手畅快地在弦上狂抹，清冷恬静的古琴硬生生让她抹出破阵曲的铿锵杀气。
也就在她奏响古琴的刹那间，殿中礼官纷纷跟碎，一时间，编钟悠扬、唢呐痛快、鼓点猛烈、琵琶排箫二胡波澜壮阔，各式各样的乐声激烈交汇，奏出一首气壮山河的《凶杀曲》。
《凶杀曲》乃元锦独创，凶煞十足，专绞杀人神魂，哪怕高境界的人一不小心都要在曲阵中吃瘪。
又一勾弦，蹭蹭射来的血针齐齐爆裂，炸开多多红梅。
再此挑抹，如当头喝棒，扶风痛苦抱头，嘶吼：“停下！”
元锦越奏越亢奋。
无论如何，她也是名音修，修乐道，这百人齐奏，逐她为王的痛快，在外面属实难寻。
何况奏得是杀人之曲。
旁人修音修心，独她爱研究杀招。
扶风头痛欲裂，以头撞柱，却忽地被那胆大的礼官踹下凌云台。
元锦沉声命：“攻！”
士兵立马旋转收缩，围绕跌下凌云台的扶风发起进攻。
扶风摇摇晃晃爬起来，就见眼前一人高的方盾不断旋转，其中不时钻出长矛试图刺他命脉。
他可是神！说这些蝼蚁畏惧仰望的神！
扶风咬牙仰望凌云台，就看见元锦已经停止弹奏，走到台子边缘俯瞰他狼狈鼠窜，眼中的嘲弄好似比眼前的长矛更锋利，钻透他的心。
“元锦，我一定要砍下你的头装酒喝！”再多的伤痕都不及此刻的侮辱，仇恨跗骨。
扶风拼着违反此间法则的反噬，挤出本命剑岳恒。
岳恒一出，只淡淡一横扫，内圈的盾牌与人身登时断成两截，其威力不言自明。
贾元锦忙捂住眼，不敢去看那血肉横飞，她结结巴巴问元锦：“他他他他大发神威，我我我们该怎么办？”
元锦咂摸一个名字：“剑祖扶风。”
“啊？”
“上古时期的天骄，而今已过万万年，他纠缠在浮生一梦里，不过残魂一抹，有何可惧？”元锦冷笑着道出神明的本质。
哪啦有什么神明，不过是一抹不甘消散的残魂。
元锦第三次鼓掌。
坚守阵型的兵将身后，突然跳出几抹白——他们正是国师云轻白的弟子。
国师云轻白虽有灵力，钻研得却是奇门遁甲之道，和修炼截然相反。
因此他的弟子们虽无灵力，但借奇门遁甲的威力，胜过常人十倍。
他们最先察觉出云轻白的不对劲，向皇宫禀报，坐实了元锦的说法，纳兰明月这才肯信她。
白衣弟子们冲到阵法最里头，直面扶风剑威。
那岳恒剑果然不一般，单瞄一眼就觉心神俱荡，生出膜拜的恐惧。
毕竟是剑祖的本命剑。
元锦轻描淡写评：“老人旧剑，还是作黄土吧。”
她再次拢抹琴弦，众奏乐的礼官追她的琴音为主，再结《凶杀曲》。
扶风脸色惨白，阴云罩顶，立即挥动岳恒企图斩断琴音。
元锦道：“我的琴音，你斩不断！”
音修看似绵软，然而许多高境界的大能其实都惧怕精通乐道的音修。
乐道精深者的乐曲无孔不入。
敌人不论封闭五官，还是躲进防御闻名的东皇钟，那震动神识的曲调仍能紧追而至。
因为他们乐曲牵动的意，是缥缈的、无形的，躲无可躲，挡无可挡，只能凭借修为压制。
刚好元锦的《凶杀曲》达到了这一境界。
扶风的剑挥得越凌厉，那琴音竟杀意愈浓，猛烈撞击他的神魂。
痛！
痛入骨髓！
无法言喻！
岳恒剑滞塞一息。
元锦便眼尖地钻空子：“再攻！”
白衣弟子组成的内圆猛地向前，扶风分身乏术，刚断一杆红缨枪，那密集的木剑就袭来，扑哧穿透他的身体。
他喷出一口血，再撑不住灵力运转，岳恒剑旋即消失。
元锦笑道：“神明大人，被凡人所伤的滋味如何？”
“你杀不死我！”
“没关系啊，把你一直被困在这儿受折磨，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你知道人间的刑罚有多少种吗？”
“数不胜数，不计其数，足够你好好享受一遍。”
元锦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国师府中关于奇门遁甲的法宝甚多，会不会正好有一种能灭了你？”
“你到底想怎样！”扶风听到最后一句，面上明显挂了焦急。
元锦：“向天道立誓，再也不干扰人间。”
一直观战的纳兰明月忍不住道：“还有一件事，复活我的阿狸。”
元锦的心重重一沉。
这条件说早了。
她之前能劝服纳兰明月，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囚禁神明复活阿狸，倘若被扶风知晓......
“原来如此，你果然会捉人弱点！”扶风恍然大悟，“太后，我答应你复活阿狸，而且以后保证不再降下天灾，但有个条件，将她继续祭祀！”
元锦闻言闭眼，果然如她所料。
如果她是纳兰明月听到扶风的条件，定然会心动，毕竟牺牲一条命换取大喻未来不受天灾叨扰，还能复活最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划算。
贾元锦一下慌了神：“元锦，娘娘如果答应他，我们就死定了。”
元锦不动声色扫视周围，纳兰明月保持一副冷静镇定的表情，可她闪烁的表情已经出卖她的思虑。
在场几乎所有兵力属于纳兰家调配，若纳兰明月反水，局面将瞬间反转。
看来平和是解决不了问题。
元锦捏紧古琴，忽然振抹琴弦，凌云台上的所有人，骤然被振飞，掉下台面。
“娘娘！”贾元锦失声痛呼，急急伸长头发拽住纳兰明月，保她一命，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碰地撞上地面，摔成血肉模糊的肉饼。
“啊——！”贾元锦哪见过这种阵仗，她下意识尖叫，可依旧坚持放下纳兰明月，才去找元锦算账。
“元锦你疯了吗！”她悲痛质问，“活生生的命啊！”
“我只救自己。”元锦转动手腕，忽喊，“纳兰侓延！”
纳兰侓延看着摔下台面的人，大脑突然变空白，那被洪水冲走前的妇人再次涌现在脑中。
他希望元锦活，可不是这个活法。
“纳兰侓延！”元锦又唤了一声，仍无人出列，她心知只能靠自己了。
元锦本来还布置了一个后手，托纳兰明月搜罗国师府中攻击性强的法宝符箓备用，不过这些法宝符箓拥有灵力的人才能使用，扶风瞧不上凡人玩意儿，因此全便宜了纳兰明月。
但纳兰明月不敢将东西交给元锦，仅承诺无法降服扶风时再交给她，元锦自然不喜将主动权交给别人，绞尽脑汁怎么夺东西时，纳兰侓延正好跳出来。
她安排纳兰侓延混进保管法宝符箓的队伍，关键时刻听她号令夺过东西送给她。
元锦扯起一抹笑，叹了句：“也好。”
心软的善人最好不要和她扯上联系。
她从不是善人。
元锦撕裂左腕伤疤，取出保存许久的火符。
贾元锦惊疑：“你还想干什么！”
她忙飞下去挡在纳兰明月身前。
元锦面无表情抛出火符，奏响古琴，琴音裹挟火符刮起疾风，撞上血痕累累的扶风。
衣袍上先是出火星烧灼的豆大的焦空，随后又一道疾风起，火星燎原兀然烧遍扶风全身。
元锦用贾元锦试验过，符箓能伤到此间人的神魂，如今扶风重伤，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她冷冷俯视扶风在火中翻滚。
纳兰明月茫然摊开自己双手翻看，察觉自己还活着，她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忽见扶风起火，惊慌地冲过去：“都给本宫灭火！快！”
神明是她唯一能救阿狸的途径，绝不能出事。
她拉住一默默后退的小兵：“本宫命令你们救火！”
“太后娘娘，此火奇异，水扑不灭。”在刚刚，已经手脚快地接雨水灭火，却是完全无用。
符箓之火当用符箓之水灭。
纳兰明月想通关节，推开拦路的小兵，冲到纳兰明悟的队列：“明悟，快拿符箓出来灭火。”
“遵命！”纳兰明悟利落掏出保藏在怀中的符箓，纳兰明月像看到救命稻草般拽紧符箓全扔进火中。
她希冀地等待火灭，却听琴声再响，刮走飘散的符箓，独剩几张落入火中，火势骤然增大。
“不！”纳兰明月不顾形象地追逐飘散的符箓，眼看即将追到一张，那张符箓忽地打旋儿向上飞走。
“阿狸，不要离开娘！”她踩到裙角绊倒，无助地扑倒在地面，远望符箓越飞越远，直至被元锦接过。
“妖女！”她瞪向元锦的眼球近乎要跳出眼眶。
纳兰明悟与纳兰陆延担忧地跑到她身边：“姑姑......”
"杀了她！"纳兰明月迅速截过话头，“照神明的话继续祭祀！”
纳兰明悟两人对视一眼，缓缓转头望向身后的人，太监、宫女、朝臣、将士，他们都是无辜的。
既然神明伏诛，何必再生枝节？
“你们不遵我的命令？本宫可是太后，大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本宫要你们死，你们就得前仆后继的死！”纳兰明月已然疯癫，口不择言。
元锦无动于衷地俯瞰下方闹剧，忽然发现被焚烧的扶风出现异动。
他身上浓郁的灵气形成风暴，而后挤出一道血红的诡影，盘旋于凌云殿上空。
元锦瞳孔骤缩，那是扶风的神魂！
诡影睁开一只漆黑的眼睛，倒映出元锦的人影，再次说出大喻上下千年流传的诅咒：“洪水灭世，唯祭祀灵女可解！”
细听，他此时的诅咒已然少了从容，更添恨不得将其嚼烂其骨的痛恨。
诅咒声悠扬，诡影在人们惊慌的尖叫中渐渐消失。
果然，他靠本体影响不了人间。
证实想法，元锦低头掠过再次变了眼神的人们。
她无所谓地耸肩。
她其实有最后一条退路，只要不是死在祭祀中，其他任何形式的死亡都能助她脱离浮生一梦，
但.......
她对上贾元锦泪光点点的眼神，僵滞一瞬，侧开视线。
这一侧开，她竟看见扶风脱离的云轻白“尸体”正缓缓起身。
他身上的火滚滚燃烧，像市井中五光十色的烟火。
扶风离开，操纵那身体的唯有一位。
“师父。”她喃喃唤道。
元锦下意识踏出一步，随后握拳，浅浅的指甲掐进肉里。
她不能下去，占据高地有利于应对之后的争斗。
可师父在下面，身上燃着她烧的火。
元锦死死咬住下唇，静静遥望云轻白艰难地朝凌云台走来，口齿间铁锈味缓缓蔓延。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抵得上此时，她对自己的厌恶。
“你就是个白眼狼。”她无比唾弃自己。
可为了占据有利地形，她不能自己下去，走进虎口，下面的人都期待吞噬撕裂她。况且师父不是真的死了，只是回到现实。
直至云轻白走到凌云台前面，忽然失立半跪，紧握的手无力打开，一剑穗完好无损的落到地面。
大火燃烧许久，那普通的剑穗竟无一点焦痕，元锦不知他用怎样的意志才坚持到现在。
她的坚持瞬间崩溃。
什么有利地形，什么贾元锦，跟她何关！
她进浮生一梦，仅仅是想和师父多相处一刻。
别人的事，与她何关！
元锦松开贝齿，就要奔到云轻白跟前，可她还未跑出一步，未知的力道揽住她的腰身。
她猛然转头，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映入眼帘，竟是早该被震下凌云台的那位替她引路的礼官。
礼官揽住她的腰，笑道：“望殿下审慎。”
“放开我！”元锦抬手奏乐，但刚勾响一个音，下方传来不小的惊呼。
她连忙看去，竟是云轻白以身化火，将整个凌云台包围，禁止所有人踏上去。
熊熊燃烧的火海里，云轻白还剩下一抹浅淡的影子未消失，影子好像抬了头，望着她的方向。
“师父！”元锦猛地向后倾，撞击礼官，欲挣脱束缚，然而礼官的力道没松半分，而云轻白仅剩的浅淡的影子染成灰烬。
也就在那一刻，被火吞没的剑穗，才开始燃烧。
他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保护它。
元锦猝然失声，呆滞地望向云轻白最后消失的地方。
她究竟在干什么啊！
为师父而来，怎么还害了他！
贾元锦畅通无阻地飘上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她。
她未看到过元锦这般失意的模样。
元锦永远是冷静淡然，高下在心的。
“元，元锦......”
元锦抹了把脸：“为了你一句救命，我走到这地步，贾元锦，不准妨碍我。”
“......嗯嗯，绝不妨碍你。”
她们谈话间，底下又生事端。
一守卫闯进殿禀报：“报！山下突然冲来滔天洪水淹没村庄无数，现在洪水一直望凌云山上涨！”
满殿哗然，有些不信邪地跑出去瞧，果然见到不断上涨的洪水，而贾元锦闻言一早就飞出殿。
她看得更远，汪洋一望无际，再无半点活气息，凌云山是唯一的孤岛。
“怎会如此？”
她扭头回殿里，发现殿内的人都凝望凌云台上的元锦，沉默的，压抑的，宛若深海般的鬼影。
“祭祀。”有人道。
“用她祭祀！”
“只有完成祭祀我们才能活！”
无数人开始涌向凌云台，但那烈焰火海犹如不可跨越的天堑阻隔人们的进路。
纳兰侓延被裹挟在焦躁的人群里，视线穿过跳动的火焰望向面无表情望向他们的元锦。
他以为自己能救她，可他身上的背负着纳兰家的包袱，背负着无数灾民的渴望。他被托在凌云台下，永远到不了她的身旁。
认清现实的纳兰侓延，随人海的波澜流动。
可当见到对准她后背的匕首时，仍旧忍不住提醒：“小心身后！”
元锦反应更快，立即勾弦奏乐，但刚触到琴弦，后颈窝便刮过一道冷风。
人们见那小礼官抄起掉在地上的精铁匕首，形如鬼魅，下一息已至元锦身后，无数人心中叫好，祈祷匕首一击毙命。
可元锦哪能如他们所料，匕首猛地刺空，小太监反应极快，当即单手撑地，一弹，身体凌空旋转，礼官帽受不住力被往下甩，却见闪烁冷芒的闪电，瞬间钻过礼官帽，平平无奇的帽子轰然炸开，纷飞的碎布间，人们这才看清那不是一道闪电，而是一根古琴的弦。
它坚如磐石，矫若游龙，嗖得一声，钉入灌铁的漆柱整整九寸。
礼官平安落地，阴沉着脸看眼已经虚软的琴弦，心知他反应再慢一拍，爆炸的就不是帽子，而是他了。
那一厢，一击作罢，元锦即刻接下招，扯断琴弦一端勾缠，单手抱琴疾行几步，突然腾空而起，以弦作刃，罩着礼官的脑门狠削，可礼官看似注意力被夺去，实际耳听六路，在弦刃即将落下之际，他忽然下腰，身体呈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右手匕首径直朝元锦腹部袭去。
元锦在空中无外力可靠，犹如一条鱼儿暴露柔软的腹部，面对匕首突袭，压根避无可避，众人呼吸一滞，心脏蹦到嗓子眼儿，那一击已经不是单纯的杀招，是他们的救命招，一人死换所有人生，这笔买卖相当划算。
不知是谁忍不住，突然爆发一声欢呼：“杀了她！”
如一滴水丢进湖中，欢呼的涟漪掀起万丈巨浪席卷元锦。
可元锦的反骨比天高，她偏喜欢与现实作对，猛地扭转古琴挡在腹前，匕首不可阻挡地插进古琴。礼官心道不妙，而元锦已经借助古琴与匕首产生的力道在空中翻转，转眼凑到礼官跟前，右手一伸，堪堪扯下礼官的脸皮。
那礼官的反应不似凡人，在元锦出手的那刻，就疾速后退。
元锦扔掉手中的假脸皮，冷冷盯着露出真容的礼官，竟是早该死去的洛商。
洛商抹去额间指甲刮伤的血迹，莞尔道：“好久不见，初月。”
——
神域。
无数画面播放，唯独关于浮生一梦的一切模糊不清。
云轻白凝眉看着那片模糊的画面。
浮生一梦着实怪异，不仅令怨鬼消失，还使拥有神明馈赠的他还无法探查，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脱离浮生一梦后，再次出现的怨鬼吊儿郎当地斜靠椅背，斟酒独酌：“何必在意呢？你放那一把火为洛商营造单独杀元锦祭祀的机会，他再把握不住，就别当气运之子了，不如退位让贤。”
云轻白仍一动不动。
怨鬼嗤笑：“还是你假借任务之名，行救命之实？”
云轻白终于出声：“......任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