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初时，黑暗界瞑主，把人类变为非人，光明界天帝，就让非人变成人，瞑主遮蔽日月，天帝就令日月交替运行，明暗界如此相争多年，到了瞑尤这代，魔军疲累，子民锐减，加上鬘光一众天神经年累月地奋战，黑暗界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连瞑尤也差点儿被斩，天帝心慈，说：“杀了他，还会有新的瞑主，不如招徕为神，给个天位，也好平息战乱，免苍生殃苦。”
许多天神深忧黑暗界祸根不除，日后又会卷土再来，一再劝谏天帝。天帝盛怒之下，把几个重臣打入天牢，并下旨若有人再挑起明暗界争端，以触犯天条论处。众神碍于天威，只得听命。鬘光虽心有愤懑，想着万事乘除总在天，何苦烦恼，便离开天界，栖泊在绝于人境的大海岛深山之中。
其实并非天帝有意庇护瞑尤，他深知众生五毒不除，轮回不息，暗界就会一直存在。
人间四千年已过，传说仍在。
世代生活在鬼刹山下的人们，每有重要的事情，都会到鬼刹崖上祷告。他们认为鬼刹山是神女的栖息地，神女镇压住鬼怪恶灵，护佑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殷，至于神女的名字，没人知道。
“快跪下，不恭敬的话，会有厄运哦。”一个妇人，约三十多岁，鼓鼓的脸颊被阳光晒成黑红色，圆胳膊圆腿，除了一对银耳环，身上再无其他首饰，但绣花衣裙干净整洁，每年朝拜山神她都注意穿戴得体。边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是好动的年龄，平时不常来鬼刹崖，所以兴奋地蹦哒不停，口中奇道：“阿妈，神女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啊？”
妇人一把钳住女儿，严肃道：“金豆儿！小心山神放恶灵出来吃你！”
此地的人们没见过“恶灵”，而且比别处富饶些，像珍娘这样的穷人家，至少能吃饱饭，穿布衣服，若非鬘光，恐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金豆儿听母亲说“恶灵”，一点儿也不害怕，心想：“恶灵大概和毛毛虫一样，长得不好看，但也不会咬人呀！”母亲已放好供品，一陶罐蜂蜜、一盘融酥奶酪糕和路上摘的大捧野花，金豆儿馋兮兮咬着食指，讨好道：“阿妈，山神喜欢蜂蜜吗？不喜欢的话，能给我尝尝吗？我想知道蜂蜜是什么味儿。”
珍娘白了女儿一眼，“整个夏天才得这样一罐，最珍贵的东西应该供奉给山神。”古怪精灵的金豆儿眼珠子一转，掰了朵花，开心道：“阿妈，我们放朵花儿在罐子里，数到三，如果花飞走了，就是山神在说‘我不喜欢蜂蜜！’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歪脑筋，蜂蜜会把花粘住！”珍娘没好气道：“弄脏供品，还不听话，下次不带你来了。”
母女吵闹之际，寂空中忽然刮起一阵风，珍娘还没回过神来，那朵淡紫色的小花，离开浓稠的蜂蜜罐子，翩翩转出，倏然坠入黑涧。
金豆儿欢蹦乱跳道：“给我了！山神给我了！”珍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山神......真的听见了？”
这下倒是把她吓住了，日色变暗，周无一人，她孤身带着女儿，若真有鬼怪……越想越怕，拉起女儿赶快下山，忽又想到：“年年拜山神，山神终于显灵了，我应该高兴才是，跑什么跑？”她一时悚惧，待想通了，又十分欢喜，“不怕不怕，山神不会伤害人的。大家都没见过山神，回去后给他们说说，都会称奇的。”
金豆儿得意道：“我就说山神不喜欢嘛，明年我们带香桃给山神吃，香香的，山神会喜欢。”
“喜欢，喜欢，可是听说山神不喜欢小孩，金豆儿蜜也吃了，我们回家吧。”
“山神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
“不喜欢话多的小孩。”
“我话不多，所以山神给我蜜吃，哈哈。”
母女俩在落日余晖里，牵着手，笑语渐远。她们刚才跪拜的地方，往前三步便是充满黑雾和危险的深渊，对面隐隐闪烁着金色亮点，昏暗中慢慢露出个庞然大物。
近了看，是一只巨兽，双目明亮如炬，四蹄坚黑，与地面碰撞，发出“咚咚”沉闷的声音，长毛披覆，头顶一对状如月钩的金角，更显得它猛壮骁勇，气派非凡，正是琅跋。
“最不喜欢小孩。麻烦，呱噪！”
随着冷漠慵懒的声音，牛背上伸出一双雪白长腿，几声呵欠后，女子轻盈落地，黑牛眼中闪动着她凌空飘曳的长发，未觉自己的目光早已离不开这个娇小的身影了。
鬘光浑然忘记了坐骑，径直往前走，自言自语道：“我自任山神以来，凡有所求，除非大奸大恶，业重不能改，小小心愿当予满足。妇人祈求女儿长大后能嫁得良人，良人不是说有就有，今生的欢好需要前世的善缘，可这丫头三世为男，薄情寡义，甚至曾为几两银子，把结发妻子卖入妓院，妻子受尽□□，死前发誓报仇......所以，”鬘光面无表情，“前世仇大，我没办法。”语毕，莲足轻点，眨眼间已掠过山巅。
按例，每天两个时辰，鬘光要处理鬼刹山各种杂事。
大殿外各种非人等候已久，鬘光上座，如百兽之王，不怒而威。
红唇红眼的鬼女袒胸露乳，咿咿呀呀飞来飞去，食人魔舔舐着嘴唇，还有食香鬼、惑障魔、晦魅、动物妖......一时间鬼声鼎沸，都急着上前禀报。鬘光指指边上饥肠辘辘的啖小儿鬼，“你先说。”啖小儿鬼忍不住做了个吸食的动作，殷勤上前，谄笑道：“启禀山神，您管辖之地有私生子降生，这样......我可以吃那婴儿吧？”没等它说完，鬘光手腕轻甩，飞出道强劲的黑气，啖小儿鬼肢节皆碎，无法言语。
“私生子也是人，难道你们不是因为害人才落入鬼道吗？”鬘光怒气未消，罗刹鬼又涌上来，它们皮肉枯槁，饥渴难忍，只能用舌头不停舔舐嘴唇，齐齐跪地，声泪俱下地央告道：“山神您不许我们杀生，我等不杀生无以为食，饿了千年，还请山神给条活路！”死魔们哭得更带劲儿，扑地抢道：“山神！说到痛苦，我们死魔比它们更痛苦，我们生前用上吊、刀割、跳崖或者服毒等方式自杀，现在每隔七天，都要再次感受自杀时的痛苦，求山神给个脱离痛苦的方法！”又有其他找不到吃的、被抢窝的、打架的......闹成一片，鬘光只觉得头昏脑胀，比在天界打仗还累。
溪流潺潺，水上氤氲着一层蓝气。结束一天的喧嚣，夜晚是属于他们的——鬘光背靠削壁，仰望那没有星辰的天空，脚下的旄牛合眼佯睡。
“音犀，你来这里多久了？”
琅跋心里轻轻道：“你叫我音犀，已有四千年了。”他喜欢这个名字，但不敢开口和她说话，害怕任何一点儿差错，她就不要他了。
沉默也是种默契，这样就好。
“你想去外面吗？”
“我......不想。”音犀出神地望向她，黛墨仙眉，漆灵深眸，一如从前。他心中忽然一悸，不敢多看，这种胆怯惊慌的反应，随着他长大而愈渐强烈。
鬘光突然想到什么，霍地起身，道：“我再传你一门法术，你看好了。”她伸出双手，将掌心在胸前相合，开始诵咒，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压住中指，拇指压在食指上，结出个手印。音犀眼皮也不眨地盯着，心中纳罕道：“牛没有手，她怎么会传我这个？”鬘光看出它在发神，边瞪眼边念咒，顷刻间手心凭空生出一道黑光，她调转手势对准自己，那黑光就要进入她的额头时，右手下翻，黑光一闪消失。
“这叫‘封灵印’，可以封住非人的灵识，让它和常人无异。”她的目光扫过琅跋，微微一顿，又望向远方：“封住灵识，魔鹿就无法嗅出非人踪迹......我所传授的封灵印只有我本人能解，所以你毋得乱用，更不能用此戕害非人，否则我会像吞噬三魔那样吃掉你。”
音犀一面默记咒语，一面不住地点头，在他心底深处，早已不害怕她了，她的话，就算要用生命来维护，他也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鬘光凑近音犀，把挡在它眼睛前面的长毛细细拨开，柔声道：“命运的里程很遥远，未来谁也不知道......”她最近有些心神不属，不好的预感。
“我倦了。”她没有说太多，飞上石崖顶，斜卧着身子朦胧睡去。
音犀这才轻轻起身，昔日孱弱稚嫩的小男孩不见了，霍然间——他的身形变高大，脸部轮廓褪去圆润，多了些硬朗粗犷之气，眼神温和，看起来，已是和鬘光年龄相仿的少年，只是皮肤缺乏血色，在鬼刹山没有接触过太阳的缘故。
他飞到鬘光身边，见她长睫耷下来，香梦沉酣，忍不住微微一笑，脸上爱怜横溢，低声道：“石头凉。”轻轻伸出双臂，挽起她的小腿，一个横抱，揽住了整个星河。
山中没有花草为垫，音犀从鬘光那些学到不少法术，吹一口气，焦枯的林树上生起绯红烟霞，鬘光在柔软的香霞堆里翻个身，睡得更舒服了。静寂长夜，听着细微的呼吸声，音犀开始练习封灵印，抬头就能看到她，是此刻、此生最好的事情。
黑色晨雾弥漫开来，梦里好像有人在呼唤：“山神！山神！”
音犀轻轻皱起眉头。鬘光是山神，只要属地有人呼喊她，无论多远都会传入她耳中。果然，她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旄牛睡得呼呼打鼾，仔细又听，那声音来自两山之外。音犀本在装睡，心里暗骂：“过半个时辰喊不好么？她刚睡着......”只得假装被惊醒，抬头看看鬘光，她说：“走吧。”音犀迅行如飞，过两座山，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俯瞰下方，河边独独一座小木屋，屋前小方桌上，摆了几碟未食用过的点心水果，依稀是个女子在祈祷。微弱的烛光，照出女子姣好容貌，一袭莲花刺绣长裙，头戴绿松石头饰，气质端庄，应该是贵族家的女儿。鬘光没发现非人的踪迹，拍拍牛角，恹恹道：“回去吧，她不睡，我还要睡呢。”
这时，女子合掌道：“神女，阿思自己看错了人，选错了路，阿思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求您加持阿思腹中的孩子，不被瓦颜郁赤迫害，能够顺利出生，平安长大……”
“等等——反正无聊，你想不想知道小美人儿经历了什么？”
音犀摇摇头，心道：“她好好的，又没出事。”鬘光也没想征求他同意，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诵咒后，圆圈化为明镜。她不着急看，选了几块点心，做法变到自己手里，塞入牛嘴，笑道：“给你吃果子。”
圆光镜里，出现个男子。
时间回到一年前。
青州将军牧横云首次攻打邻国鹰渚。
夜间，牧横云选出五百勇将，以自己为首，临近鹰渚，与将士弃马疾行，忽然杀入，占得城池八座，掳获一千多户奴隶。牧横云年少气盛，唯恐天下人说他的军功赖岳父所系，便奋勇冲先，不料落单中箭，还好都没有射中要害。
鹰渚才收到被突袭的消息，援兵迟迟赶来。牧横云醒来后，不见自己的士兵，咬牙拔出三只箭头，撕条布草草包扎完伤口，游目四顾，横七竖八躺着敌人的尸体。
“得赶快回去，岳父肯定在到处找我。”他年约二十五，高大魁梧，扒件死人的衣服穿上，只要不开口说话，倒像是以游牧为主的鹰渚人。
从后山小路绕到两国交界处，十几个敌兵围坐在火堆边喝酒烤肉吃。这些鹰渚士兵趁火打劫，掳走剩余的牲畜，说说笑笑，丝毫不为百姓们伤心。牧横云摇摇头，心道：“家都被端了还能喝酒，鹰渚被我青州攻下，看来是迟早的事。”转念寻思：“在敌国境内，小心为好。”便悄悄提腿往后躲，忽被一个敌兵看见，以为是自己人，热情地打招呼，把他强拉到火边。
那敌兵递块腿子肉过来，牧横云接了，笑着点点头，其他几个人噼里啪啦说一通，牧横云听不懂，只有根据对方的表情，“哦”、“啊”地作出回应。渐渐的，小兵们有所察觉，互递眼色，偷偷摸刀。
“还是被识破了。”牧横云知道这群人武功平平，靠的都是一身蛮劲，不慌不忙地抄起一根火棍，刷刷几下，打倒一片。有两个胆子大的，从后面偷袭，牧横云转身提起一个扔火堆里，单手一震，另一人仰面摔地。
敌军快要到了，他无心恋战，将剩下的烤肉包好，避开空旷草地，钻到密林中。
不知走了几天几夜，无尽的原野令人绝望，真希望出现一匹马，又觉得自己很好笑，能活着就不错了。
许多天神深忧黑暗界祸根不除，日后又会卷土再来，一再劝谏天帝。天帝盛怒之下，把几个重臣打入天牢，并下旨若有人再挑起明暗界争端，以触犯天条论处。众神碍于天威，只得听命。鬘光虽心有愤懑，想着万事乘除总在天，何苦烦恼，便离开天界，栖泊在绝于人境的大海岛深山之中。
其实并非天帝有意庇护瞑尤，他深知众生五毒不除，轮回不息，暗界就会一直存在。
人间四千年已过，传说仍在。
世代生活在鬼刹山下的人们，每有重要的事情，都会到鬼刹崖上祷告。他们认为鬼刹山是神女的栖息地，神女镇压住鬼怪恶灵，护佑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殷，至于神女的名字，没人知道。
“快跪下，不恭敬的话，会有厄运哦。”一个妇人，约三十多岁，鼓鼓的脸颊被阳光晒成黑红色，圆胳膊圆腿，除了一对银耳环，身上再无其他首饰，但绣花衣裙干净整洁，每年朝拜山神她都注意穿戴得体。边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是好动的年龄，平时不常来鬼刹崖，所以兴奋地蹦哒不停，口中奇道：“阿妈，神女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啊？”
妇人一把钳住女儿，严肃道：“金豆儿！小心山神放恶灵出来吃你！”
此地的人们没见过“恶灵”，而且比别处富饶些，像珍娘这样的穷人家，至少能吃饱饭，穿布衣服，若非鬘光，恐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金豆儿听母亲说“恶灵”，一点儿也不害怕，心想：“恶灵大概和毛毛虫一样，长得不好看，但也不会咬人呀！”母亲已放好供品，一陶罐蜂蜜、一盘融酥奶酪糕和路上摘的大捧野花，金豆儿馋兮兮咬着食指，讨好道：“阿妈，山神喜欢蜂蜜吗？不喜欢的话，能给我尝尝吗？我想知道蜂蜜是什么味儿。”
珍娘白了女儿一眼，“整个夏天才得这样一罐，最珍贵的东西应该供奉给山神。”古怪精灵的金豆儿眼珠子一转，掰了朵花，开心道：“阿妈，我们放朵花儿在罐子里，数到三，如果花飞走了，就是山神在说‘我不喜欢蜂蜜！’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歪脑筋，蜂蜜会把花粘住！”珍娘没好气道：“弄脏供品，还不听话，下次不带你来了。”
母女吵闹之际，寂空中忽然刮起一阵风，珍娘还没回过神来，那朵淡紫色的小花，离开浓稠的蜂蜜罐子，翩翩转出，倏然坠入黑涧。
金豆儿欢蹦乱跳道：“给我了！山神给我了！”珍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山神......真的听见了？”
这下倒是把她吓住了，日色变暗，周无一人，她孤身带着女儿，若真有鬼怪……越想越怕，拉起女儿赶快下山，忽又想到：“年年拜山神，山神终于显灵了，我应该高兴才是，跑什么跑？”她一时悚惧，待想通了，又十分欢喜，“不怕不怕，山神不会伤害人的。大家都没见过山神，回去后给他们说说，都会称奇的。”
金豆儿得意道：“我就说山神不喜欢嘛，明年我们带香桃给山神吃，香香的，山神会喜欢。”
“喜欢，喜欢，可是听说山神不喜欢小孩，金豆儿蜜也吃了，我们回家吧。”
“山神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
“不喜欢话多的小孩。”
“我话不多，所以山神给我蜜吃，哈哈。”
母女俩在落日余晖里，牵着手，笑语渐远。她们刚才跪拜的地方，往前三步便是充满黑雾和危险的深渊，对面隐隐闪烁着金色亮点，昏暗中慢慢露出个庞然大物。
近了看，是一只巨兽，双目明亮如炬，四蹄坚黑，与地面碰撞，发出“咚咚”沉闷的声音，长毛披覆，头顶一对状如月钩的金角，更显得它猛壮骁勇，气派非凡，正是琅跋。
“最不喜欢小孩。麻烦，呱噪！”
随着冷漠慵懒的声音，牛背上伸出一双雪白长腿，几声呵欠后，女子轻盈落地，黑牛眼中闪动着她凌空飘曳的长发，未觉自己的目光早已离不开这个娇小的身影了。
鬘光浑然忘记了坐骑，径直往前走，自言自语道：“我自任山神以来，凡有所求，除非大奸大恶，业重不能改，小小心愿当予满足。妇人祈求女儿长大后能嫁得良人，良人不是说有就有，今生的欢好需要前世的善缘，可这丫头三世为男，薄情寡义，甚至曾为几两银子，把结发妻子卖入妓院，妻子受尽□□，死前发誓报仇......所以，”鬘光面无表情，“前世仇大，我没办法。”语毕，莲足轻点，眨眼间已掠过山巅。
按例，每天两个时辰，鬘光要处理鬼刹山各种杂事。
大殿外各种非人等候已久，鬘光上座，如百兽之王，不怒而威。
红唇红眼的鬼女袒胸露乳，咿咿呀呀飞来飞去，食人魔舔舐着嘴唇，还有食香鬼、惑障魔、晦魅、动物妖......一时间鬼声鼎沸，都急着上前禀报。鬘光指指边上饥肠辘辘的啖小儿鬼，“你先说。”啖小儿鬼忍不住做了个吸食的动作，殷勤上前，谄笑道：“启禀山神，您管辖之地有私生子降生，这样......我可以吃那婴儿吧？”没等它说完，鬘光手腕轻甩，飞出道强劲的黑气，啖小儿鬼肢节皆碎，无法言语。
“私生子也是人，难道你们不是因为害人才落入鬼道吗？”鬘光怒气未消，罗刹鬼又涌上来，它们皮肉枯槁，饥渴难忍，只能用舌头不停舔舐嘴唇，齐齐跪地，声泪俱下地央告道：“山神您不许我们杀生，我等不杀生无以为食，饿了千年，还请山神给条活路！”死魔们哭得更带劲儿，扑地抢道：“山神！说到痛苦，我们死魔比它们更痛苦，我们生前用上吊、刀割、跳崖或者服毒等方式自杀，现在每隔七天，都要再次感受自杀时的痛苦，求山神给个脱离痛苦的方法！”又有其他找不到吃的、被抢窝的、打架的......闹成一片，鬘光只觉得头昏脑胀，比在天界打仗还累。
溪流潺潺，水上氤氲着一层蓝气。结束一天的喧嚣，夜晚是属于他们的——鬘光背靠削壁，仰望那没有星辰的天空，脚下的旄牛合眼佯睡。
“音犀，你来这里多久了？”
琅跋心里轻轻道：“你叫我音犀，已有四千年了。”他喜欢这个名字，但不敢开口和她说话，害怕任何一点儿差错，她就不要他了。
沉默也是种默契，这样就好。
“你想去外面吗？”
“我......不想。”音犀出神地望向她，黛墨仙眉，漆灵深眸，一如从前。他心中忽然一悸，不敢多看，这种胆怯惊慌的反应，随着他长大而愈渐强烈。
鬘光突然想到什么，霍地起身，道：“我再传你一门法术，你看好了。”她伸出双手，将掌心在胸前相合，开始诵咒，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压住中指，拇指压在食指上，结出个手印。音犀眼皮也不眨地盯着，心中纳罕道：“牛没有手，她怎么会传我这个？”鬘光看出它在发神，边瞪眼边念咒，顷刻间手心凭空生出一道黑光，她调转手势对准自己，那黑光就要进入她的额头时，右手下翻，黑光一闪消失。
“这叫‘封灵印’，可以封住非人的灵识，让它和常人无异。”她的目光扫过琅跋，微微一顿，又望向远方：“封住灵识，魔鹿就无法嗅出非人踪迹......我所传授的封灵印只有我本人能解，所以你毋得乱用，更不能用此戕害非人，否则我会像吞噬三魔那样吃掉你。”
音犀一面默记咒语，一面不住地点头，在他心底深处，早已不害怕她了，她的话，就算要用生命来维护，他也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鬘光凑近音犀，把挡在它眼睛前面的长毛细细拨开，柔声道：“命运的里程很遥远，未来谁也不知道......”她最近有些心神不属，不好的预感。
“我倦了。”她没有说太多，飞上石崖顶，斜卧着身子朦胧睡去。
音犀这才轻轻起身，昔日孱弱稚嫩的小男孩不见了，霍然间——他的身形变高大，脸部轮廓褪去圆润，多了些硬朗粗犷之气，眼神温和，看起来，已是和鬘光年龄相仿的少年，只是皮肤缺乏血色，在鬼刹山没有接触过太阳的缘故。
他飞到鬘光身边，见她长睫耷下来，香梦沉酣，忍不住微微一笑，脸上爱怜横溢，低声道：“石头凉。”轻轻伸出双臂，挽起她的小腿，一个横抱，揽住了整个星河。
山中没有花草为垫，音犀从鬘光那些学到不少法术，吹一口气，焦枯的林树上生起绯红烟霞，鬘光在柔软的香霞堆里翻个身，睡得更舒服了。静寂长夜，听着细微的呼吸声，音犀开始练习封灵印，抬头就能看到她，是此刻、此生最好的事情。
黑色晨雾弥漫开来，梦里好像有人在呼唤：“山神！山神！”
音犀轻轻皱起眉头。鬘光是山神，只要属地有人呼喊她，无论多远都会传入她耳中。果然，她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旄牛睡得呼呼打鼾，仔细又听，那声音来自两山之外。音犀本在装睡，心里暗骂：“过半个时辰喊不好么？她刚睡着......”只得假装被惊醒，抬头看看鬘光，她说：“走吧。”音犀迅行如飞，过两座山，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俯瞰下方，河边独独一座小木屋，屋前小方桌上，摆了几碟未食用过的点心水果，依稀是个女子在祈祷。微弱的烛光，照出女子姣好容貌，一袭莲花刺绣长裙，头戴绿松石头饰，气质端庄，应该是贵族家的女儿。鬘光没发现非人的踪迹，拍拍牛角，恹恹道：“回去吧，她不睡，我还要睡呢。”
这时，女子合掌道：“神女，阿思自己看错了人，选错了路，阿思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求您加持阿思腹中的孩子，不被瓦颜郁赤迫害，能够顺利出生，平安长大……”
“等等——反正无聊，你想不想知道小美人儿经历了什么？”
音犀摇摇头，心道：“她好好的，又没出事。”鬘光也没想征求他同意，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诵咒后，圆圈化为明镜。她不着急看，选了几块点心，做法变到自己手里，塞入牛嘴，笑道：“给你吃果子。”
圆光镜里，出现个男子。
时间回到一年前。
青州将军牧横云首次攻打邻国鹰渚。
夜间，牧横云选出五百勇将，以自己为首，临近鹰渚，与将士弃马疾行，忽然杀入，占得城池八座，掳获一千多户奴隶。牧横云年少气盛，唯恐天下人说他的军功赖岳父所系，便奋勇冲先，不料落单中箭，还好都没有射中要害。
鹰渚才收到被突袭的消息，援兵迟迟赶来。牧横云醒来后，不见自己的士兵，咬牙拔出三只箭头，撕条布草草包扎完伤口，游目四顾，横七竖八躺着敌人的尸体。
“得赶快回去，岳父肯定在到处找我。”他年约二十五，高大魁梧，扒件死人的衣服穿上，只要不开口说话，倒像是以游牧为主的鹰渚人。
从后山小路绕到两国交界处，十几个敌兵围坐在火堆边喝酒烤肉吃。这些鹰渚士兵趁火打劫，掳走剩余的牲畜，说说笑笑，丝毫不为百姓们伤心。牧横云摇摇头，心道：“家都被端了还能喝酒，鹰渚被我青州攻下，看来是迟早的事。”转念寻思：“在敌国境内，小心为好。”便悄悄提腿往后躲，忽被一个敌兵看见，以为是自己人，热情地打招呼，把他强拉到火边。
那敌兵递块腿子肉过来，牧横云接了，笑着点点头，其他几个人噼里啪啦说一通，牧横云听不懂，只有根据对方的表情，“哦”、“啊”地作出回应。渐渐的，小兵们有所察觉，互递眼色，偷偷摸刀。
“还是被识破了。”牧横云知道这群人武功平平，靠的都是一身蛮劲，不慌不忙地抄起一根火棍，刷刷几下，打倒一片。有两个胆子大的，从后面偷袭，牧横云转身提起一个扔火堆里，单手一震，另一人仰面摔地。
敌军快要到了，他无心恋战，将剩下的烤肉包好，避开空旷草地，钻到密林中。
不知走了几天几夜，无尽的原野令人绝望，真希望出现一匹马，又觉得自己很好笑，能活着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