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饥寒,茫茫大雨。远处一个黑点正在移动。牧横云夜行昼赶,已经三日,此刻让他绝望的是,天空上好像蒙了张布,没有日月星辰作指引,走来走去,一直原地打转。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岳父不太赞成自己接手此次任务,岳父说:“攻打几座城池,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只是鹰渚地形复杂,幽岩多邪,和你那微霜城不一样。”而他自恃武功高强,不信妖邪,拍着胸脯领了军符。

    人在意志脆弱的时候,身体也会掉链子。牧横云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沮悴地躺在泥地里,想起妻儿......难道,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就这样客死他乡?

    息寄无处,忧心火炽,越想越累,意识逐渐模糊......

    迷迷惘惘睁开眼,只有黑暗。

    “我已经死了吧?佳佳,裘儿,对不起......”他虽是练武之人,到了死亡的地步,也不免生起惶然愁苦之情。合目又昏睡过去,直到头顶落下星星点点的白光,跳跃在眼皮上,亦真亦幻,便使劲揉揉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阎王殿是殿堂,不是帐篷。

    “我没死?”一悲一喜间,仿佛从地狱回到天堂。

    起身细看,自己身处三匹马并排宽的帐篷内,中间一根长杆,四角各拴一粗褐子毛绳,毛绳又固定在嵌入土地的木锥上。内铺一块垫子,就是刚才躺的“床”,最里面有生火的小土墩、一毛皮口袋粗面和少量奶渣。

    “鹰渚人的帐篷......”

    牧横云立马提高警觉,悄悄撩起半块帘子,猛烈的阳光直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敢睁开。前方不远处,是浮光跃金的湖泊,高空寂寂,秃鹫盘旋,四周没有一户人家。正打量间,凭着武将的敏锐,准确地捕捉到轻巧的脚步声及其方位,有人靠近。敌友未分前,不能暴露身份,他一个闪身藏到帐篷外。与此同时,树林里冒出来一个女子,和他一样,防备的眼神扫视许久,见四下空无一人,才敢放开步子。

    离他越来越近,女子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豆蔻年纪,皮肤不如汉族女子白皙,淡麦色的脸庞上有深深的睫影,浓眉亮目,鼻子小巧而倔强,头发简单挽在头巾里,虽然穿着简陋,却是少数民族中的美人。

    女子没发现有人一直监视着自己,走到湖边,抖开衣裙,散落了一片花草。落英缤纷,残香隐隐扑鼻,被晒热的香颊如晚霞染过,粼粼波光里,她美得有些不真实。

    牧横云怔怔地望着,不知身外更有人世。

    只见她把各种草药细细分开,郑重地跪在地上,口中念诵着牧横云听不懂的话语,又做了一些仪式。

    “拉神、鲁神、年神......请求一切诸胜原谅,我知道,采药是男人们才能做的,可我别无办法,如果规矩比生命重要,那就降灾于我吧。”祷告完后,又才开始洗药、用石头捣成浆水,喃喃自语:“饶洛布草得制膏和散,梭沙贝母还需要几味药来配,加上甘青琉璃草,断经能续,刀伤可愈。”牧横云听不懂她自言自语什么,猜想那些草药应该是给自己的。

    “此处草木茂盛,离村又落远,有毒兽和狼熊出没的痕迹,她一个小姑娘不害怕吗?”牧横云满腹疑窦,又不好兀然出现。

    女子在泥碗里混好药,撩布入帐,准备给那“捡来”的人喝,地上空荡荡的,人不见了。“应该还在昏迷中啊!”她刚要去找,转念一想:“这人来历不明,昨晚要死的样子,今天已经能走路了。说不定是个顶厉害的坏人,我刚逃出狼窝,不能又进虎穴。”

    “不好!”

    女子这才想起来该跑,但是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帐篷出口。那人背对着阳光,看不清脸。情势尴尬又危险,她看到偷溜进来的几道阳光里,有数不清的灰尘悠悠飞舞。

    牧横云主动接过女子手上的药,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女子怔愣片刻,这才把他看清楚,粗眉烁眼,威风凛凛,笑容很温暖。

    “昨日只忙着清理伤口,并未细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示。因为家乡有种说法,对一个陌生人感觉熟悉,就意味着两人前世有未完的纠葛。

    牧横云见女子的表情由惊异转为复杂,以为她怕自己,又笑了笑,尽量放柔声调:“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叫牧横云。”女子脸上一红,好像没有听懂,牧横云慢慢地又说了遍。

    “牧横云。”女子跟着他念,当即也说出自己的名字:“琼布.阿思”,声音低低的,生怕他听清楚。

    简单的介绍后,两人都知对方没有敌意,阿思示意牧横云坐在火塘边,翻出一个皮口袋,舀了碗粗面、奶渣,冲入少量的水,没什么色香味,牧横云略有犹豫,还是双手接过。这粘乎乎的东西怎么吃啊,用手抓?不雅吧,还是直接舔?他有些手足无措,又怕在阿思面前失态,笨拙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阿思看出他的窘迫,把碗拿过来,简单揉成个面团,又递给他。

    晚上较白天寒冷,阿思也不好让他睡在帐外。依自己观察,这人温尔有礼,不像是豺狼虎豹之辈。逃婚出来,没带太多衣服用具,便用枯草铺地,让他凑合着睡。两人背对背而卧,中间隔着余温未散的火塘,小篷简陋,难遮风霜,但有美人相陪,牧横云觉得比龙床都舒服。他也抱德自重,两人无言而眠。

    几日后,牧横云身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抢着提水背柴,有时打些野兔回来,还不忘在草坡采束野花,是阿思喜欢的紫菀。

    山中日子悠闲。阿思时常在想,缘分就像个调皮的小孩,时常蹦出来吓自己。若不与瓦颜郁赤擦肩而过,就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之后也没有逼婚逃婚的事,更不会遇到牧横云。牧横云很好,但......敌国将军怎会隐姓埋名过一生?天地广阔,他不属于我。

    夕阳紫绿万状,变幻顷刻。阿思坐在帐前,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凄美的侧脸,牧横云怦然心动,想要拭去凝在她眉间的忧愁,眼前忽然闪出妻子的脸,不禁自责,“我不能,不能这么做。”慌乱中弄出响动,阿思回头,轻轻笑道:“你来了。”牧横云“哦”了声,吞吞吐吐道:“对,我也......来看日落。”在阿思边上坐了,一语不发,心里却乱七八糟的。

    “牧横云啊牧横云,你在想什么?你要一辈子呆在这里吗?我对她,只是感恩之情,没有别的,没有......真的没有吗......”

    “设想此生从未交集,她嫁一个鹰渚男人,耕种纺布、儿女成群,我为国而死,官荫子孙,这是最好的结局吗?”

    两人各有心事,不觉日暮。

    “牧横云!”阿思手指一树白花,脆生生道:“帮我弄些花瓣下来。”多日相处,他们已经能听懂对方的语言,牧横云立马提起轻功飞到树顶,舞了几棍,花瓣如皓雪纷飞。

    空气里弥漫着似有还无的暗香,沁人心脾,树下的阿思巧笑如画。

    “阿思,这是什么花?”

    “洛瑟。”

    “洛瑟,真美。你也是.....”

    “我也是什么?帮我取点雪水,好吗?”

    “好。”

    阿思煮开雪水,抓把麦粒放进锅里,粥成时才下花瓣,只需一滚,洛瑟粥即成。牧横云珍惜地一口口喝完,啮雪餐毡的日子过惯了,现在居然有种在家里的幸福感。

    “好喝吗?”

    “我以前不知道,花瓣还可以煮粥,好喝,特别好喝,清香解渴,不受尘垢,像你一样。”

    阿思脸上红晕轻染,低低地道:“我很少做饭,你喜欢就好。”

    牧横云有些纳罕:“很少做饭?她到底是什么人?”趁机问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为何独自一人在野外?”

    阿思表情有些为难,“我该怎么给他说呢?”盯着沉浮在碗里的花瓣,发了半天神儿,才道:“我不想嫁人。”牧横云一听,双眼放光,又惊又喜,她没嫁人,自己还有机会。

    “那日,我见你晕倒在此,就近扎了帐篷,那你......怎么会闯入鹰渚的隐障地......”

    她这句话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牧横云却紧紧抓住第一句话,连连追问:“你逃婚出来的?那你要逃一辈子吗?还是另有打算?”阿思不知道先回答他哪个问题,牧横云注意到自己太过激动,笑道:“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阿思愕了愕,表情有些吃惊,“你......不回青州?”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鹰渚与青州锋刃屡交,杀伤过甚,平民尤其痛恶战争,阿思如此聪慧,怎么可能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心里也很清楚,隔着国仇还有妻子,他们不可能简单快乐地过一生。

    “你早就知道了?”

    阿思点点头。

    身份袒露之际,就是分离之时。牧横云当然舍不得,沉默半晌,试探中带着哀求:“可以让我多陪你几天吗?就几天,我怕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对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阿思心里回味着他这句话,望向空中几只盘桓不定的雄鹰,轻轻回道:“好。”

    她知道,比雄鹰还敏锐的瓦颜郁赤,不会放过任何猎物。

    不知不觉间,又叹了口气。

    夜里猛风大作,雷吼地动,阿思知道即将有场暴雨,边披衣服边把草垛边的石头搬来压帐篷绳子。几道霹雳闪电后,小帐篷快要撑不住了,牧横云正要去扶杆子,另一边阿思身子太轻,被吹得东倒西歪,牧横云又跑去护住她,回过头,两人多日来的安身之所被狂风连根拔走。

    霎时间,雨水夹杂着栗子大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牧横云用身体罩住阿思,同时运起内力,冰雹袭背也没有疼痛感,可是怀中佳人若有似无的体香,令人难以抵御,热血上涌......

    高原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不一会儿,雨停了,天空清丽无云。阿思抬起头,发现牧横云浑身湿透,衣角、头发还在滴水,她心一软,几乎要哭出来了,怯怯道:“冷吗?”牧横云冰冷的胸膛紧挨着她,心跳和呼吸异常快速,红着脸回道:“不冷。”见她双明眸闪烁可爱,樱唇诱人,忍不住要吻下去,阿思“呀!”地大叫一声,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欲起身逃离,可牧横云铁箍一般的双臂让她动弹不得。

    此时的牧横云,什么妻子、国家,统统抛诸脑后,伸手去解阿思衣服。

    “你干什么,放开我!”阿思见他双目赤红,好似着魔了,恍然明白过来,又羞又急,挣扎半会儿,牧横云愈加激动,颤声道:“阿思......我喜欢你......”

    阿思怔住了。不知为什么,当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她心里竟生起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

    有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脸,冷峻中带着猜不透的深沉,他说:“阿思,我喜欢你,做我瓦颜家的女主人吧!”

    “不,我不喜欢你,我爱的是他......”她鼓起勇气直视牧横云火热的目光,心里说:“瓦颜郁赤,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我要嫁给喜欢的人,就算死。”

    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干系一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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