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阿思失踪已有月余,琼布家急得团团转。大厅里坐满结绳占卜师、驱魔师和通灵师,个个铆足劲儿摆弄着看家本领,单钹、手鼓与哄哄的念经声融在一起,令人心生烦躁。

    人群中有一人,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眼神幽深,高鼻梁,头戴金鸟角,身披虎皮,威风赫赫,正是鹰渚国极负盛名的武将——瓦颜郁赤。他边上那个精瘦的老头,发虽白,但一双小眼十分精神,滴溜溜转个不停,片刻又附在瓦颜郁赤耳边,悄声说道:“我看琼布家不像是装出来的。为了羞辱我们,让新娘故意逃跑......东噶尔哪有种做这样的事。或许小贱人在外面早有相好,才借机逃走,儿子,你这样高贵的人,配得上更好的女人。”

    瓦颜于廓拍拍儿子的肩膀,算是打气和安慰,然后摆出愁大苦深的表情,有句话叫“邻居家的牛死了,周围的人也该难过三天”,而且是未过门的媳妇,装也要装出点儿悲伤来。瓦颜郁赤没父亲这么多戏,面无表情道:“我看中的女人,除非死,没有得不到的。”

    “还有阿爸你,不是一直想要琼布家那块马场吗?”

    父子相视一笑。

    琼布家后院惨叫连连,几十个男女奴仆被悬吊着拷打,鲜血汇成细流,往石板的缝隙里钻。有个叫桑丹的老头没受刑,因为他对主人从未撒过谎,又是管马的,马厩到大院隔得远,见到小姐的机会不多。

    按当地规矩,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或遭受病灾,只有求助法师。

    老占卜师在卜卦前,先做各种仪轨供养,然后祈祷众神,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才进入正题。小孩子们对这个环节最感兴趣,因为占卜师手里的绳子会变化成不同的形状。果然,老占卜师就像变魔术般把六根绳子打成不同的结,做了三十次,由繁复的绳结组成卦象。

    卦象即成,老人闭眼冥思。

    求神问卜,诚意为重,心思纯良则自发的通灵力愈强。

    “酥油来自牛奶,白矾来自岩石,一切都来自贪恋和宿业。如何污染,就如何净化;如何掠夺,就如何偿还;如何毁灭,就如何重生。要供奉八瑞物、锦旗、华盖和七宝,因为,鲁神护佑的孩子,拥有击碎一切的力量。”

    “什么叫一切都来自贪恋和宿业?还是老子错了?老子贪什么了?什么都没得到!”东噶尔怒不可遏,一把将雕花红漆长桌上的酒壶、香炉、托盘扫落在地,仆人急忙跪地收拾,他对下人向来残暴,鞭打侮辱更是常事,此时顺势几脚,把个十几岁的女奴踢飞到角落,又连踹几人。

    顷刻之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东噶尔没听懂老人的卦辞,以为在责怪自己,加上女儿逃婚让他损失颇重,二话不说,满腔怒火逮谁就发在谁身上。

    “死老头,轮不到你来嘲笑我,我女儿究竟在哪里?”

    老占卜师无奈道:“心神飘忽不定,就像被邪恶鬼魂追逐,为了利益将女儿送到敌人饿腹,真是狡诈无比的人。”

    东噶尔恶声恶气喝道:“给老子捆了,弄到后院一起打!”这时,瓦颜郁赤轻轻咳嗽两声,露出久违的笑容,阻止下人:“不用,阿爸,他已经说了阿思在哪里。”

    这一声“阿爸”让东噶尔无比受用,虽然还没举行婚礼,自己俨然已是瓦颜家的亲戚了。他脸色立刻转缓,上前握紧未来女婿的双手:“好孩子,还是你本事大,这老头说话含含糊糊的,哼,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宾客们不禁暗暗发笑,东噶尔靠女儿攀上这门亲,却不会和权贵打交道,一味谄媚巴结,周围的人都感到尴尬。

    东噶尔又道:“好孩子,快说说,阿思在哪个方向?”

    瓦颜于廓见状,忙给儿子递眼色。如果找到阿思,“悔婚”的名头栽不到东噶尔头上,还怎么让他把马场作为赔偿?

    瓦颜郁赤无视父亲暗示,因为在他心里,仍然有丝期盼。

    “鲁神护佑,是指南边森林茂密的山头。”

    此时的阿思正在林中采野莓,忽见兔子仓促回洞,鸟雀群飞逃走,她自幼在高原生活,动物惊逃一定有事发生。朝山下望去,一批人马迤逦向前,看这架势,已经有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了。

    满衣兜的野莓从山坡滚落,阿思惊慌地飞奔回去,拉住牧横云的手就跑:“走,阿爸来了!”

    牧横云不知她为何如此害怕,况且自己一身武艺,这偏壤之地难有对手,安慰道:“你阿爸来了,我正好向他提亲,我要把你娶回家。”阿思摇摇头,急得跺脚:“阿爸是不会把我嫁给你的,你没钱没势,还是青州人。”牧横云听到四面都有脚步声,已经被包围了,此刻多说无用,当即拔出长剑,把阿思护在身后。

    前面两人,各骑一马,一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黑面红眼,眉髯卷曲,阿思低低叫了声“阿爸”。另外一人比自己小几岁,脸庞削瘦,但身材魁梧,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难道......他就是阿思的未婚夫?

    东噶尔无视牧横云,拿马鞭指着阿思,命随从道:“给我绑了!”

    “左右逃不掉,既然瓦颜郁赤也在,索性对两家说清楚。”阿思心一横,跪地说道:“阿爸,我不能嫁给瓦颜郁赤。”

    “瓦颜郁赤?”牧横云一听,心中大惊,“原来他就是岳父口中大权在握的瓦颜郁赤,岳父与他周旋多年,说此人颇有手段,我常年驻守微霜城,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了。”

    东噶尔气得发噎,两个女儿,就这个小女儿是讨债的,和她那执拗的母亲一样,骨子里全是逆反劲儿。她母亲是自己路过村庄硬强来的,即便生了孩子,还是不顺从,他仍记得她说过:“若我能杀人就好了。”

    眼下,这逆女不就带着她母亲“我要杀了你”的眼神么?

    东噶尔心中怒发,突然扬起长鞭,“刷刷”几下,不待牧横云出手,阿思已巧妙躲过,可见她对阿爸的“鞭法”十分熟稔。

    “我已经是这个人的妻子了,我要随他去。”阿思挽起牧横云的手臂,抬头注视着他,那种温情和坚定,瓦颜郁赤从未见过。

    “什么?”东噶尔与瓦颜郁赤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已经?”两人瞪着眼不相信,阿思把牧横云拉到马前,定定道:“阿爸你为我选的,不是不好,只是非我心爱。郁赤......对不起,我属于这个人,你也会找到属于你的人。我们解除婚约吧。”牧横云感觉自己像做贼被当场捉住,有些窘迫,但这种形势下,他再不表态,倒显得不如个女人了。他心知瓦颜郁赤与岳父是战场上的死对头,若此时暴露身份,无疑自找麻烦,便作礼道:“在下牧云,拜见前辈。本应由在下备厚礼登门提亲的,回去后定补上一应礼数,在下与阿思两情相悦,还请前辈成全。”

    从口音、穿着,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青州人,东噶尔脸上各处的肉在打架,怒攒着双眉,道:“呸!趁火打劫的青州贼,居然玷......”话未完,突然意识到身后还有大群仆从,急忙刹住,只指着阿思骂:“不要脸的畜生!老子现在就杀了你!”跨马举刀朝阿思劈去。这时空中飞出一剑,牧横云运劲反挺,虽只用了三成力,东噶尔险些没接住,后退几步才不至于摔倒,再看大刀,已碎裂成两截。

    众人皆惊得脸如土色。

    东噶尔满脸通红,气忿忿的还要上,瓦颜郁赤一语不发,心中冷笑道:“牧云,牧横云,不愧是‘白马将军’白鞒的好女婿。”很明显十个东噶尔都不是牧横云的对手,加上自己就近的三队人马、两百弓弩手,或能取胜,但不知白鞒来了没有,若两人都在,恐在暗中策划什么大阴谋,他一向沉稳,当即拦住东噶尔,笑道:“阿爸气什么,好不容易找到阿思,应该高兴,我们先回去吧,趁法师们都在,给阿思做个驱魔仪式,一家人团聚就好,其他的日后再说。”

    瓦颜郁赤心里恨极了阿思,面上不动声色地扶她起来,关切道:“都是我不好,这几天让你受苦了。请这位客人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牧横云听他说“这位客人”,心下窃喜,“看出我是青州人不难,但我长驻微霜城,此番也是第一次攻打鹰渚,没与他正面交手,所以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岳父说他像只泥鳅,狡猾难捉,没想仍被我骗过去。不如跟着他们下山,找机会带阿思逃走。”想到这里,一拱手,道:“如此,叨扰了。”

    阿思见他二话不说要跟自己走,心中大为感动,也有些担忧,好在他武功不弱,就算有什么变故,要脱身应该不难。

    谁知这一去,阿思就被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牧横云却如上宾一般被招待着。与其说招待不如说监视,金杯里装满各种美酒,烤全猪全羊变着花样上,想去哪儿玩有仆人跟着当向导,只是一直没见到阿思。问奴仆,个个都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东噶尔更加不理,瓦颜郁赤解释道:“阿思做完驱魔仪式,按当地风俗,不能马上见生人。”牧横云虽察觉到有异,无奈找不到阿思,一走了之,岂不负了她?

    东噶尔急匆匆穿过房廊,来到三楼最豪华的堂房。因为还没有举行婚礼仪式,瓦颜郁赤在东噶尔家也受上宾礼待,只见他身着滚金色薄绸长袍,腰带上嵌着一颗黄玉,脚踩软靴,轻松随意地歪在长椅上看一封信。不等通报,东噶尔嚷嚷着进来:“哎呀呀,女婿,还看什么看,我这就去杀了那青州贼,不然心里憋屈得慌!”

    看到东噶尔,瓦颜郁赤脸上淡淡的笑容没有消失,挥手示意仆人酌酒,不紧不慢道:“阿爸疼我,我心里就舒坦。阿爸放心,杀他容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什么时候?”

    “他从阿思心里消失的时候。”

    东噶尔是个粗人,脑袋左偏右歪,想不出什么名堂,“什么意思?”瓦颜郁赤知他根性低劣,不得不说浅显些:“杀他很容易,让阿思死心就难了。我有一计,既可以让他们反目,又可以杀了他。而且,不用我们动手,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东噶尔搔首不解,瓦颜郁赤缓缓啜着酒,道:“阿爸不用管别的,只需知道,我们鹰渚的隐障地,本就是闯入者的坟墓......”东噶尔会意,“哦哦”地拍手称赞,更加崇拜这个女婿了,他不嫌弃阿思与别人私通,琼布家还可以继续和瓦颜家结亲,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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