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思身穿缀满珊瑚、绿松石的华服,头饰又大又重,压得她抬不起头,为了减轻重量,发辫的一部分还系在腰间。婚礼仪式由法师主司,但好像只有瓦颜郁赤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经文。法师把水和牛奶混合而成的净水点洒在两人头上,面带微笑地说着祝福语。阿思一直弯腰垂首,僵木的脸如同冰雕像。

    瓦颜郁赤按照法师吩咐,把一块璁玉戴在阿思头上。这是婚礼中的一道程序,新郎要精心挑选出一块宝石作为“魂石”,交给新娘,寓意为把自己的灵魂交付给对方。

    魂石的传说由来已久,鹰渚人认为,魂魄可以依附到其他事物上,比如有些法力高强之人,死后把自己的魂魄放入物中,待到时机成熟,就可以用招魂仪式,或更深奥的法术,把魂石里的魂魄重归□□,令人复活。魂识还可以迁移到其他能量弱小的东西上。因此当地也就有了“魂石”、“魂山”、“魂湖”的说法。

    阿思不想要瓦颜郁赤的魂,连自己的魂,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冗长的仪式完毕后,新娘坐于内室,老人小孩、少男少女围成个大圆圈,载歌载舞,酒席上摆满猪牛羊肉,整夜灯明火彩,热闹非凡。阿思是今晚的女主角,但她感觉一切和自己无关,听到瓦颜郁赤在说“招待不周”、“尽兴尽兴”,似乎有些醉意了。她轻咳几声,边上一个侍女上前跪道:“夫人请吩咐。”阿思说道:“我累了,靠着休息会儿,你们都下去。”侍女们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思从衣袖里拿出一样东西,缓缓拔开,金光闪闪,是把精巧的小弯刀。锋利的弧度正贴合自己的脖子。她手心微微出汗,顿了顿,刚闭眼仰头,只听“嘭”地一声,飞来一掌打落弯刀,又是“啪啪”几下,她只感觉双颊辣得痛,连头都有些震晕了。

    “你是我的人,要死也得我同意!”瓦颜郁赤不知何时进来的,但其实是映在窗上的烛影出卖了阿思。他转身喝道:“人呢?所有失责的侍女,去领二十鞭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让她们替你去死!”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仆弯腰进来,瓦颜郁赤随手一指:“这个贱妇想死,死岂是她配的?拉下去看好,给老子做一辈子洗脚奴。”他偏偏倒倒地出去继续喝酒,想起什么来,添了句:“不要让东噶尔老头子知道。”

    阿思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剥去华服,扔到奴隶堆里。

    她一心求死,呆在哪儿也无所谓,每日被鞭打驱赶着做事,任由其他奴隶瓜分自己的食物,瓦颜郁赤隔三岔五就把她叫去嘲弄一番,渐渐地,连那些奴仆都要来欺负她。

    东噶尔在这场联姻中,只收获了名声,却实打实赔出去一个女儿和最大的马场。

    这样过了月余,阿思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看起来命不久矣。下人报到瓦颜于廓那里,瓦颜于廓驳道:“难道她要吃山珍海味吗?我家没有,看看青州有没有?”仆人们怕她死了,怪罪到自己头上,便强行给她灌汤水。

    这日清晨,下人过来给她梳妆换衣,所有人恭恭敬敬地样子,定是瓦颜郁赤又坐不住了,叫自己来出气。

    果真是他。

    阿思毫不意外。瓦颜郁赤坐在高床上,左拥右簇着几个贵族小姐,嘻嘻哈哈调着情。她们突然安静下来,从头到脚打量阿思,脸庞消削,眼目瘦陷,像是变了个人,心里满意极了,从此再无人与她们争美,阴阳怪气道:“当初美若天仙,现在与农妇一般。”瓦颜郁赤任她们挖苦阿思,报复的快感席卷全身,亲切叫道:“夫人,快上来坐。”阿思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胃里一阵恶心,别过头去。

    瓦颜郁赤想从她脸上看到她对牧横云的那种深情,然而仍旧一副嫌恶表情,恨不得用刀在她心上剜几个窟窿,看她有没有疼的感觉。

    “夫人为何这般作呕?我可没抛弃过你,也没纳妾,至今只有你一位夫人呢!”

    瓦颜郁赤边上的女子搔首弄姿,赶忙附和:“就是就是,少爷娶我吧,我不卖国,也不偷汉,比她干净多了!”

    阿思面色平静,不为所动,瓦颜郁赤心中更加愤恨,寻思道:“你这个贱人倒无所谓呢,非要戳中你痛处。”甩开抚摸在自己身上的几只嫩手,走到阿思边上,亲昵道:“你那么爱和男人睡觉,只要乖乖地爬到我床上,还让你做我夫人。”

    阿思好歹也是贵族,气涌上来,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她身体虚弱,这一巴掌无关痛痒,自己的手反而隐隐生痛,怒道:“黑黄相间的牛皮永远成不了虎皮,白骨怎样装饰也不是象牙。你这种人内心腐烂,外表虚伪,就算重新投胎百次千次万次,我还是看不起!”

    瓦颜郁赤没有还手,看她反应激烈,果然还惦记着牧横云。他接过下人端来的热巾,擦把脸,扔回盆里,“哼”了声,“你看不起我,看得起那个跑得滴溜溜的青州人?他偷吃完擦擦嘴,还不是回到妻子身边?你猜,他会不会正到处炫耀‘鹰渚女人便宜又好玩’呢,哈哈!”

    提到牧横云,阿思只能沉默,是自己看走了眼,争执也没有意义。

    “贱人,装什么清高......”话未完,一个年轻的男仆曲腰进来禀告:“少爷,东噶尔家刚传来话,邀请少爷和夫人......”

    他“夫人”二字未出口,马上住口。阿思一进门就被弄去当下人,男仆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浑身战兢兢抖个不停。瓦颜郁赤知道他的顾忌,大声呵道:“话都不会传了吗?请我和夫人何事?”那男仆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回道:“去同庆秋收,老爷吩咐,让少爷您自行安排。”

    一年一度的秋收节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同时也是交际活络的聚会,家家户户都要供奉瓜果,感恩神灵,宴客飨宾。瓦颜郁赤暂免了阿思的苦力劳动,给她盛装打扮,遣回娘家。

    阿思刚进门,看见一个眉目和自己相似的女子扭着腰子迎来,忍不住唤道:“姐姐。”

    “妹妹为何如此憔悴?可是受了瓦颜家的欺负?”卓珠是阿思的姐姐,因卓珠母亲先逝,而后东噶尔不知从何处掳来阿思母亲,阿思母亲性格温顺,视卓珠为己出,姊妹一同长大,见到姐姐,阿思想起母亲,心里终于有了一丝依靠和温暖。

    阿思和牧横云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嫁过去不会有好日子。

    阿思神色麻木,声音也小得可怜:“是我自作自受。”

    卓珠摸到她全身瘦骨嶙峋,忍不住大叫:“这天杀的!快去叫医师!”片刻,一个出家人打扮的男子到了,长着清秀的长脸,细条条的身材,年约四十,手提皮箱,那箱子一看就游历过许多人家。

    他叫德诺波,由卓珠的侍女引上楼,还是一如既往地先给阿思切脉。

    德诺波眼圈一红,半天没说话。想到以前,小姐活波爱笑,而且总喜欢缠着自己,问这个叫什么名字?治什么病?那个是什么?装作医师给下人们开药,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如今回家,就像杵了根木棍,无精无神的。

    “德诺波,怎么样?妹妹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卓珠早已嫁人,一直怀不上孩子,她曾怀疑是丈夫的问题,便偷偷和其他男人睡,仍没有孕,丈夫便大大方方纳起妾来。谁知三四年间得了三男两女,卓珠在夫家更无颜面,心情郁闷时常回家小住,丈夫倒也乐得清净。

    德诺波回过神来,松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问道:“小姐是否半夜经常恐惧惊醒,食不知味,无欲无思?”

    阿思面无血色,微微点头,“正是。”

    “小姐有孕近三个月,胎薄魂衰,若再不多进饮食,恐怕损伤胎儿。”

    卓珠一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不顾身份地抓住德诺波的手再三确认:“你再说一遍,怀孕了?真的?”

    “妹妹,你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卓珠开心得就像自己有了孩子。阿思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德诺波点点头,“不会错的。”

    这段时间经历太多,她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甚至肆无忌惮地消耗身体,希望结束生命,谁知上天竟给她开了个玩笑,一个大玩笑!被侮辱、处于最卑微的处境、身体受苦受累,这些她都能忍受,可是多了个孩子,境况就完全不同了。

    “孩子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和来到地狱有什么区别?”他将会成为瓦颜郁赤发泄愤恨的工具,比自己还惨千万倍。

    “不行,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一时之间,阿思心念数转,“孩子......孩子......我该怎么做?对,第一重要的,不能被瓦颜郁赤知晓,第二件事,吃饭,保重身子,未来十个月,不,九个月,将会艰险无比,我要仔细筹划。”

    卓珠在一边手舞足蹈,激动道:“我的傻妹妹!你是不是高兴昏了。也对啊,多年来我把药当饭吃,这肚子就是不鼓,你一出嫁就中,可不太突然了。”她要理直气壮地宣布这个天大的喜讯,口中呼和道:“看看瓦颜家怎样对待怀孕的媳妇!”还没下楼,被阿思一个箭步拉回。

    卓珠急道:“妹妹,你不用管,姐姐自然会为你出头。”

    “我和瓦颜郁赤并未......孩子是牧横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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