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牧离毕双手托着錾纹金盘,盘中只有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粥,蜜香扑鼻,正匆匆赶往书房。他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将军此时反剪着手,立在一副画前已凝视许久。

    画中有一黑帐篷,被矮草茂林所围,近前一潭湖水,似乎被落日染成了绯色。这画一看就不是名家大作,笔涩线拙,颜色板结,乃将军本人所著。书房右墙上挂着把古琴,其余一张案桌、书笔纸研,古铜驼灯,再无过多玩物花木。这里是将军府陈设最简洁的地方,并且除了牧离毕,其他人无召不得进入。

    “将军又在看这幅画?”

    牧横云没有回身,仿佛早料到来人,笑问道:“今天在鹤鸾山上可打到什么稀奇猎物?”

    牧离毕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什么也没打到,空跑一趟,还让兄弟们笑话了。”

    牧横仰面笑道:“你呀你,还是个小孩样儿!”回过头,眼前之人英武挺拔,哪里像小孩?突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昔日孩童长成大人,而自己双鬓染霜,仿佛这几十年被人偷走了。他的笑容里不觉添了些酸涩,“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已经是一个能独挡一面的男子汉了。”

    牧离毕一听,立马跪地道:“没有将军,就没有离毕今日,只要离毕还活着,就不会忘记......”牧横云忙上前扶起他,语气略带责怪:“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恪守陈旧,这么多年,我心里早把你当亲儿,一家人何必如此。”

    牧离毕越感激,越卑微,把头埋得更低,“在离毕心里,将军不仅是父亲、救命恩人,更是最崇拜的人。”

    牧横云会心地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凭良心说,我对你倒比对裘儿多些疼爱。你知道为什么吗?”

    “将军德高仁厚......”

    “不。”牧横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裘儿和袭予有父有母,你伯母又非常溺爱他们,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你不一样,你双亲在战乱中丧生,这些年,你随我东征西战,虽挣了些许名声,但也吃了不少苦。我唯一心疼你,担忧的也是你。”

    牧横云一番温厚体贴的话语,字字击中牧离毕心坎。回忆慢慢展开,小时候,牧裘欺负他,抢他的剑,将军便打得牧裘三天下不了床,白袭予取笑他没爹没娘,将军罚她跪了好久......两兄妹经常挨打,他却只挨过一次,还是因为自己爬房梁差点摔下来。只要是牧裘和白袭予有的东西,他一样有。三人同时学武,他悟性最高,最受将军喜爱,将军也只把他带在身边,以至于外界都认为他才是将军的亲儿子。

    “你的将来,我会好好筹谋的。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若能促成,我牧家便双喜临门了。你应该知道袭予对你的情意......”

    牧离毕心头一惊,从回忆中转醒,慌道:“谢将军抬爱,离毕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此生只愿追随将军,哪怕给将军端茶倒水也好,岂敢高攀小姐!”

    这时外面“咔嚓”一声微响,平常人听不出什么,牧横云和牧离毕乃习武之人,当然知道有人偷听,从气息、步子轻重就可以判断出此人是谁,两人均装作不知。

    牧横云愕然片刻,随即哈哈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呢。”

    牧离毕道:“属下只愿誓死追随将军!”他脸上那种真挚的神情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想来外面那人的脸色也不会好看。牧横云微微颔首,他心中其实早有女婿的人选,又怕女儿一厢情愿,到时候做出傻事,不如趁她偷听两人谈话之际,让她知道离毕不愿娶她,好趁早绝了妄想。

    外面半天没有动静,想来白袭予被气走了,牧横云这才道:“孩子,没关系,凡事皆有因缘。一定要娶你最爱的女子为妻。”说出此话的当儿,忽觉摧心伤感。他早已习惯将心事深藏,看起来若无其事,连牧离毕都难猜到他的心思,但这句话发自肺腑,推心置腹,牧离毕听到“最爱”两字,心中不觉怦然而动,眼前只有夏如的笑容。

    牧横云是过来人,从他怔愣的表情里一眼就看出了玄机,意味深长一笑,道:“老夫自恃女儿姿容无双,难道世上还有更出众的女子,居然把她比下去了?”

    牧离毕一时恍惚,开口道:“不一样......”

    “哈哈哈......”

    牧离毕自觉失言,有些难为情,但反正义父问起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把日间如何遇到少女、如何相救一一坦白,并道:“那群人中,有会法术的,有擅武功的,个个身手不凡,看起来既不像商人,又不像盗贼,最近义父有收到什么消息吗?”

    牧横云垂头沉思,“你说他们会法术?还有那个领头人......卷发鹰钩鼻?”

    牧离毕道:“那领头人风度不同一般,讲起黑暗界、妖兽头头是道,普天之下,只有鹰渚国善用巫咒术禳解祸殃、对付敌人,属下猜测,他们可能是鹰渚细作。”

    牧横云突然想起瓦颜郁赤,不由得暗自心惊,说来也有七八年没与他交锋了。刚逃回青州那几年,瓦颜郁赤疯狂地在边界挑衅,因岳父“白马将军”足智多谋,铠甲精良,瓦颜郁赤不敢进攻青州,只在边界小打小闹。

    “那时离毕还小,没有见过瓦颜郁赤,倘若真是他——”牧横云一边思索着,并不答话。

    牧离毕见他面色有异,心想这批人果然有些来头,他们会不会打夏姑娘的主意?夏姑娘翛然出尘,那领头人又频频示好......想到此处,他突然大声道:“糟了!”

    牧横云以为他猜中自己的心事,倒唬了大跳,惴惴道:“何事糟了?”

    牧离毕反应过来,神色略有些尴尬,转念想到:“今日义父替袭予妹妹提亲,之前碍于义父情面,我一再逃避,不如趁此机会表明我的想法,以后再也不怕袭予妹妹误会了。”当即定了定神,毅然跪地,道:“离毕六岁失怙,无依无靠,赖系将军视作亲儿养护,将军恩泽深重,离毕非但未报得万一,还拂逆将军美意,离毕心中愧疚,先给将军赔罪了。”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牧横云一听他还有后章,便明其意,笑叹道:“怎么又来了。此事翻过,不必再提。倒是你说的那位姑娘,听起来人好,家世也简单,老夫心想,我们家已是富贵将门,不必巴高望上,只选你喜欢的就好。”

    牧离毕心中突突乱跳,“将军的意思是?”

    “男女大事,仪节流程不能马虎,待我与你伯母商议好了,择个日子去提亲,你看如何?”

    此话正撞在牧离毕心坎上,他脸上微微一红,喜不自胜地磕了几个头,道:“多谢义父义母!义父义母的恩德,离毕永世不忘!”

    牧离毕急着去向义母禀告婚事,匆匆告退,案几上的粥已冷,浮着一层隔开鲜活味的米油膜。牧横云没有食欲,发了半会神,突然对着外面道:“夜凉了,还在外面做什么。”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个少女慢吞吞缩进来。

    虽是夜里,那少女却打扮得却分外精致,只见她一身樱花绯红衣裳,外笼冰雪雾纱,拖曳于地,头梳九鬟髻,娥眉浅画,杏眼流波,这样即使偷听谈话被揪出来,自己也是美丽的。可现在她脸上只剩斑驳的胭脂红痕,被眼泪弄花了妆,看起来又有种美丽之外的纯情可怜,果真称得上牧横云口中的“姿容无双”。

    牧横云见了,心瞬间柔软下来。自从长女佳佳病逝,膝下只有裘儿,夫人一度伤心消沉,这才又生了个小女儿。夫人怕再次失去女儿,可以说日日捧在手心,连他自己也跟着娇养溺爱,可是姑娘总会长大,情窦初开,难免受“情伤”,这个坎老父亲也无能为力。

    他眼神里爱怜横溢,蹙着眉头无可奈何笑笑,故意放低声音,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山洪决堤,道:“爹爹本来有心成全你的心事,你也听到了,他只把你当妹妹,他钟意的是一位农家女子......你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且不说他不同意,就算他同意,爹还觉得委屈呢,我们青州国第一美人,那个混小子配不上......”眼见女儿脸白打颤,不敢再说下去。

    白袭予阵阵上火,攥紧手中的香帕,把帕角绞来绞去,努力收住眼泪,咬牙道:“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我家的一个下人,看在爹爹的面上,称他一声‘哥哥’,就真当自己是有身份的公子哥了。他明知道我在外面,还故意这样说,他——”白袭予感觉自己好似被剥了皮的一块肉,毫无尊严地扔在父亲面前,而她只能从口舌上挽回一点面子,越发觉得委屈无助,顺势扑进父亲怀里大哭起来。

    牧横云一边抚摸着她的长发,一边轻轻道:“你既知道他故意说给你听,也该了解他的一番苦心。夫妻之情最易变迁,往往一开始恩爱如漆,时间久了,不是庸琐难耐便是同床异梦,还有那些娶不完的姬妾、内闱争斗......将来无论你嫁给谁,大抵也逃不出这种境况。退一步想,你与他青梅竹马,纵使耄耋,也是一辈子的兄妹,兄妹之情才能长长久久。”

    白袭予抬起头来,烛光里泪水闪动,透出不解之意:“所有夫妻都是如此?可我见爹爹就很深情,没有纳妾也无风流韵事,和娘彼此逊让,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喜欢的人,恩爱一辈子?还是爹想劝我,反正嫁给谁都一样,还不如嫁给那个崛起于河谷,兼并了许多小国的宵王?或者朝中某个崭露头角的红人?”

    “你!”牧横云一听,神色大变,举起巴掌欲打在她脸上,忍了又忍,向她瞪视半晌,缓缓放下手,紫胀着脸皮,道:“胡说什么!越来越不像话,都是你娘宠的!”白袭予惶骇地望着父亲,她知道自己猜中了父亲的想法,父亲才会恼羞成怒,心中那堵坚硬的保护墙塌了,她大呼一声“娘”,绝望地冲出门。

    偌大的将军府,夜里清安静谧,偶尔几声嘹嘹呖呖的鸟叫声令人心惊。白袭予看着月光下的孤影,不仅心生自怜,想到:“离毕哥哥不要我,爹爹不要我,都不喜欢我......他们都不喜欢我......”一路伤心一路到了母亲卧房,见帘内没有火光,母亲已经歇息了,想着这个时候去讲诉自己的委屈,母亲也是敷衍一下,今夜就这样潦草收场,她心里总觉得不甘,便又踢打着花草沿路往回走。

    几树风扬落碎花瓣,阴惨惨的,更显凄清,白袭予一时不得主意,但满腹委屈不能白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牧离毕,你让我难过,我要让你更加难过!”

    她是蜜罐里泡大的千金小姐,无论何事都不能吃亏,哪怕受责罚也要争赢。儿时教书先生命他们三个写字,谁写得好就可以早早去玩,她年幼手疏,写字速度没有牧裘和牧离毕快,索性把墨泼到他们写完的纸上,后来被先生责备,说她“心狭目短”,她便连先生一起恨了,命小厮在路上横拉细绳,眼神不好的老人因此摔得不敢再上门。丫鬟婆子谁敢说她一句不是,她便今日掉了玉耳环,明日掉了金簪子,总要归到那人头上,排揎够了才把人撵走。

    牧横云夫妇倒不觉得有什么,一来都是下人,不好用换了就行,二来金贵的女儿家有些小脾气很正常,又没闹出人命,加之白袭予貌美嘴甜,随便撒个娇,哪里还舍得责备?

    此时牧横云也坐在书房追悔,刚才差点儿动手打她,还不知俩母女会怎样闹,姑且找件差事避一避吧。

    天色沉郁下来,如同一块盖住一切罪恶的黑布。白袭予停止折磨花草,脑海里闪出一个让牧离毕痛苦的办法。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胆怯中夹杂着刺激,她也不愿考虑将来会面对什么,只要此刻能让牧离毕明白,她白袭予不允许被别人看不起,哪怕弄死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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