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年过七十，银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坐下去像一口钟，起来时吃力得像拔木桩。他坐在离木屋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放眼望去，黄色的花海蔓延到山脚下。野花有矮丛、高隆，簇集在一块儿，散发出似有还无的香气。这气味闻起来，没有花蜜的甜香，没有撩人的幽香，在微风中愈显淡雅。他不认识这种花，这花却让他想起了同样高冷的阿思小姐。
回忆里，小姐仍是青春的模样，她说：“桑丹，每个人都要死，不是吗？”
“小姐，一直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我本来只是个放马的奴才，像个会吃饭的木头一样活着，小姐把夏如交给我，让我开开心心过了十几年，就算现在死也值了。”他的神情，就像对着老朋友唠家常，时而说笑，时而沉思，“夏如很乖，就是性子、相貌完全不像小姐哩，嘿嘿，莫不是天上的仙女走错路来到咱家，小姐觉得呢？不对啊，仙女，夏如怎么像那个仙女似的......”
“金豆儿？”
桑丹突然吓了一大跳。
隔了半晌，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老糊涂了。我怎么可能在十六年前就见过夏如？”
迷迷惘惘中，他好似闻到露水打湿青草的气息，一个豆蔻少女从远方袅袅而至，她周身笼罩着白色贝壳柔软华丽的光芒，笑盈盈道：“怎么老爹，被马踢了？”仔细又听，没叫“老爹”，在叫“阿叔”，原来夏如领着众人来到屋前，见桑丹在发神，佯嗔道：“阿叔又坐在冷风里，快回屋去。”
桑丹笑呵呵道：“好好，马上回屋。”他人虽老，眼神却很好，一瞥见夏如身后的陌生人，霎时呆住了。中年男人在看到桑丹的第一眼，心中也忽有所动，“这个老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见他身形瘦弱，深深的眼睛，眼泡微肿，弓腰驼背，应该有七八十岁，身着黑腻腻的长衫，乃青州人的打扮，而白辫盘头，又是鹰渚人的发式。此处非青州鹰渚交界，老人的装束夹杂着两地风格，来历定不简单。中年男人审视片刻，总觉得老人很面熟，细细寻思，却想不起何年何月见过。
桑丹脸上的骇然之色瞬间被长者不悦的神态遮住，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蛛丝马迹都是致命的，板起脸道：“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他们是什么人？”
牧离毕听老人斥责夏如，忙站出来解释替她解释：“老人家，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您孙女在山里遇到危险，是这位大叔救了她。”中年男人的随从在侧插口道：“是啊，我们还把她送回家，你不说道个谢，连口水都不给喝。”
桑丹冷冷道：“谢了。你们走吧，寒舍简陋，不方便招待客人。”
夏如从未见阿叔这样生气过，想来有什么误会，便道：“阿叔啊，他们救过我，请他们进屋吃点东西再走吧。”
桑丹怒气冲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回屋！”
众人虽心有怒气，均想着爷孙俩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鲜有外人，警惕些很正常，加上山野之人疏于礼教，对于老人粗暴的态度也不太计较，中年男人笑道：“既如此，我和这位小兄弟就告辞了。姑娘日后要上山，可摘下那项链，别再引起魔鹿的注意。”
“项链？”夏如一摸胸前，拿起金角看了看，“这项链是一位前辈给我的，从出生就一直戴着，它怎么会招惹魔鹿？”
中年男人心道：“若从我鹰渚国的巫灵之术讲起，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小姑娘未必能听懂，只是她口中的‘前辈’很可能是个非人，得提醒她......我为何要提醒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女孩有股莫可名状的好感，在他四十年冰冷的世界里，对人产生好感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虽然想让自己的态度冷淡些，口中仍说了比平时多的话：“魔鹿是黑暗界妖兽，瞑君的信使，受天帝之命，只能追踪非人类生灵，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姑娘身上的项链或有护身保平安的神效，但终究非凡间物，容易引起妖魅觊觎......”不等他说完，桑丹突然挥着手，提高音量叫道：“什么妖不妖的，鬼话连篇，走走，快走！”
夏如听他说得玄妙神奇，还想打探下去，拉住桑丹道：“阿叔，等大叔讲完嘛，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桑丹冷笑几声，“世上的妖再多，也不像坏人那样可怕，你永远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只有阿叔和给你项链的人不会害你！”
中年男人的侍从们听老头句句都在影射主人是“坏人”，脸色变得凝重，因为依照主人以往的性子，老头活不过今晚。
“走吧。”中年男人轻描淡写说了句，同时示意牧离毕一同下山。
牧离毕一颗心都在夏如身上，中年男人连说了两次“走吧”，都没听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朝他肩膀上猛地一拍：“嘿！傻小子，我家大人叫你走了！”牧离毕一惊，红了脸，低声道：“我和前辈本不是一路的，前辈先走吧，我还有几句话......”中年男人已从他痴痴的脸上瞧出七八分，笑道：“既如此，告辞了，有缘再见。”
大群人离开后，桑丹脸上怒气未歇，举起拐杖指着牧离毕，警惕道：“你还有什么事？”
牧离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在战场上都未如此紧张过，吞吞吐吐道：“晚辈牧......”桑丹一听，警觉道：“你姓牧？”
牧离毕哪知比起刚才离开的中年男人，桑丹更恨姓牧的，还以为养父名气太大，连这傲气冲冲的老头都有所耳闻，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作揖道：“晚辈承义父牧横云之姓，名离毕，驻扎在微霜城内，日后若前辈和姑娘有什么需要......”
眼看桑丹又要发作了，夏如笑着接口道：“谢谢牧哥哥，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不然你爹娘会担心的。”牧离毕看着她甜美的笑容，一阵心神荡漾，痴痴道：“那......好，夏姑娘......告辞了。”话未完，夏如已经被桑丹拉进屋里，重重地锁上了门。
牧离毕怔怔半晌，直到自己脚下的影子淡去，太阳完全消失，才挨挨蹭蹭地下山。
桑丹心烦意乱地走进厨房，脑海里不停响着：“牧横云......牧横云......怎么一起碰上了？”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习惯性地揭开锅盖，饭菜仍有余温。
“饿了吧，快吃。”半会儿功夫，桑丹已经稳定好情绪，一只手拄拐杖，一只手端饭菜，巍颤颤走出来。
夏如心中微微有气，平日里，就算遇到不认识的农夫或猎人迷了路，阿叔都会给他们食物，热心带出山，今日怎么二话不说就撵人？她边扒菜边嘟着嘴道：“阿叔，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要赶他们？”
“救命恩人......”
一听这话，桑丹刚平静下来的脸骤然剧变，血色顿无。
“阿叔？”
桑丹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仿佛从来不认识她。顿了半日，方低声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以前夏如问到自己的身世，桑丹不愿她简单快乐的小世界被仇恨污染，总是三缄其口，或随便找个说辞掩过去，“你两岁时，你阿妈阿爸得时疫走了”，夏如相信了，染上时疫的尸体会被焚烧处理，无处祭奠，她只能在心里想象父母的模样，暗暗伤感。可如今看来，为了保护孩子而隐瞒真相，反而铸成了更大的不幸——孩子竟把杀母仇人当作救命恩人。
不错，那个中年男人，正是瓦颜郁赤。
夏如见桑丹一个劲儿地自责，又不讲什么事，只能在旁急道：“阿叔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夏如说错话了？阿叔别生气，夏如以后不问了。”
桑丹深深皱着眉，叹了口气道：“没事，阿叔今天太累了，早点儿睡吧。”
这一夜，桑丹辗转难眠，因为瓦颜郁赤，那些过往的画面，不去想也会自己涌出来。琼布家门口的白石阶，小道绕过后的朱红走廊，木柱、金灿灿的塔子，矮房马厩......鲜艳得在记忆里都无法褪色，仿佛注定就是用来回忆的。
那时他还年轻，用别人的话说，“浑身都是劲儿”，干活卖力，深受东噶尔喜欢。每次埋头穿过厅堂，忍不住斜瞧那个忙碌的长辫子女孩，两人目光相遇，不敢说话。
匆匆忙忙一辈子，长辫子女孩若还活着，也该是老奶奶了。
他还记得琼布家最风光鼎盛的时候，宴会用的黑帐篷布满草原，每一顶帐篷都能容纳数百人。人们都在说：“天上的星星闪烁，地上琼布家的帐篷闪烁”，他作为下人也是极其有脸面的。
贵族们敬酒分肉，热闹非凡。帐篷外士兵执枪巡守，奴隶不敢贸然靠近，只有美丽的侍女在其间穿花拂柳地敬献菜品。东噶尔昂首挺胸，举着酒杯撒出豪言壮语：“吃肉要吃饱，喝酒要喝醉！来到琼布家，就不能清醒着回去。”另一边，佩刀剑的勇士和满头金子的年轻贵族，像一群蜜蜂围在阿思身边争相献殷勤。
阿思还没定亲，一袭黑色丝绒长袍，袖领口以金线织锦缎装饰，比起花枝招展的卓珠更显庄重。她有些无聊，起身道：“我去透透风，谁也别跟着。”话刚出，侍女已把命令传达下去，桑丹迅速牵来阿思最喜欢的棕马，低头恭立，眼前出现一双绣花羊皮小靴。
四下安静，阿思突然说：“桑丹，这些年辛苦你了。”
桑丹没有丝毫惊异，首次在小姐面前挺起腰背，并向她笑了一笑，“小姐，我这辈子非常值了，但这件事做错了，一个孩子不应该忘记母亲为她所承受的苦难。”
他们之间，犹如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他们的对话也只有他们才懂。阿思并不介意，微笑道：“仇敌与诸亲最终都走向湮灭，你我也会归于大地，走吧，桑丹。走吧......”
桑丹释然而笑，消融在刺眼温暖的亮光里。
回忆里，小姐仍是青春的模样，她说：“桑丹，每个人都要死，不是吗？”
“小姐，一直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我本来只是个放马的奴才，像个会吃饭的木头一样活着，小姐把夏如交给我，让我开开心心过了十几年，就算现在死也值了。”他的神情，就像对着老朋友唠家常，时而说笑，时而沉思，“夏如很乖，就是性子、相貌完全不像小姐哩，嘿嘿，莫不是天上的仙女走错路来到咱家，小姐觉得呢？不对啊，仙女，夏如怎么像那个仙女似的......”
“金豆儿？”
桑丹突然吓了一大跳。
隔了半晌，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老糊涂了。我怎么可能在十六年前就见过夏如？”
迷迷惘惘中，他好似闻到露水打湿青草的气息，一个豆蔻少女从远方袅袅而至，她周身笼罩着白色贝壳柔软华丽的光芒，笑盈盈道：“怎么老爹，被马踢了？”仔细又听，没叫“老爹”，在叫“阿叔”，原来夏如领着众人来到屋前，见桑丹在发神，佯嗔道：“阿叔又坐在冷风里，快回屋去。”
桑丹笑呵呵道：“好好，马上回屋。”他人虽老，眼神却很好，一瞥见夏如身后的陌生人，霎时呆住了。中年男人在看到桑丹的第一眼，心中也忽有所动，“这个老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见他身形瘦弱，深深的眼睛，眼泡微肿，弓腰驼背，应该有七八十岁，身着黑腻腻的长衫，乃青州人的打扮，而白辫盘头，又是鹰渚人的发式。此处非青州鹰渚交界，老人的装束夹杂着两地风格，来历定不简单。中年男人审视片刻，总觉得老人很面熟，细细寻思，却想不起何年何月见过。
桑丹脸上的骇然之色瞬间被长者不悦的神态遮住，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蛛丝马迹都是致命的，板起脸道：“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他们是什么人？”
牧离毕听老人斥责夏如，忙站出来解释替她解释：“老人家，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您孙女在山里遇到危险，是这位大叔救了她。”中年男人的随从在侧插口道：“是啊，我们还把她送回家，你不说道个谢，连口水都不给喝。”
桑丹冷冷道：“谢了。你们走吧，寒舍简陋，不方便招待客人。”
夏如从未见阿叔这样生气过，想来有什么误会，便道：“阿叔啊，他们救过我，请他们进屋吃点东西再走吧。”
桑丹怒气冲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回屋！”
众人虽心有怒气，均想着爷孙俩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鲜有外人，警惕些很正常，加上山野之人疏于礼教，对于老人粗暴的态度也不太计较，中年男人笑道：“既如此，我和这位小兄弟就告辞了。姑娘日后要上山，可摘下那项链，别再引起魔鹿的注意。”
“项链？”夏如一摸胸前，拿起金角看了看，“这项链是一位前辈给我的，从出生就一直戴着，它怎么会招惹魔鹿？”
中年男人心道：“若从我鹰渚国的巫灵之术讲起，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小姑娘未必能听懂，只是她口中的‘前辈’很可能是个非人，得提醒她......我为何要提醒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女孩有股莫可名状的好感，在他四十年冰冷的世界里，对人产生好感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虽然想让自己的态度冷淡些，口中仍说了比平时多的话：“魔鹿是黑暗界妖兽，瞑君的信使，受天帝之命，只能追踪非人类生灵，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姑娘身上的项链或有护身保平安的神效，但终究非凡间物，容易引起妖魅觊觎......”不等他说完，桑丹突然挥着手，提高音量叫道：“什么妖不妖的，鬼话连篇，走走，快走！”
夏如听他说得玄妙神奇，还想打探下去，拉住桑丹道：“阿叔，等大叔讲完嘛，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桑丹冷笑几声，“世上的妖再多，也不像坏人那样可怕，你永远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只有阿叔和给你项链的人不会害你！”
中年男人的侍从们听老头句句都在影射主人是“坏人”，脸色变得凝重，因为依照主人以往的性子，老头活不过今晚。
“走吧。”中年男人轻描淡写说了句，同时示意牧离毕一同下山。
牧离毕一颗心都在夏如身上，中年男人连说了两次“走吧”，都没听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朝他肩膀上猛地一拍：“嘿！傻小子，我家大人叫你走了！”牧离毕一惊，红了脸，低声道：“我和前辈本不是一路的，前辈先走吧，我还有几句话......”中年男人已从他痴痴的脸上瞧出七八分，笑道：“既如此，告辞了，有缘再见。”
大群人离开后，桑丹脸上怒气未歇，举起拐杖指着牧离毕，警惕道：“你还有什么事？”
牧离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在战场上都未如此紧张过，吞吞吐吐道：“晚辈牧......”桑丹一听，警觉道：“你姓牧？”
牧离毕哪知比起刚才离开的中年男人，桑丹更恨姓牧的，还以为养父名气太大，连这傲气冲冲的老头都有所耳闻，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作揖道：“晚辈承义父牧横云之姓，名离毕，驻扎在微霜城内，日后若前辈和姑娘有什么需要......”
眼看桑丹又要发作了，夏如笑着接口道：“谢谢牧哥哥，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不然你爹娘会担心的。”牧离毕看着她甜美的笑容，一阵心神荡漾，痴痴道：“那......好，夏姑娘......告辞了。”话未完，夏如已经被桑丹拉进屋里，重重地锁上了门。
牧离毕怔怔半晌，直到自己脚下的影子淡去，太阳完全消失，才挨挨蹭蹭地下山。
桑丹心烦意乱地走进厨房，脑海里不停响着：“牧横云......牧横云......怎么一起碰上了？”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习惯性地揭开锅盖，饭菜仍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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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如心中微微有气，平日里，就算遇到不认识的农夫或猎人迷了路，阿叔都会给他们食物，热心带出山，今日怎么二话不说就撵人？她边扒菜边嘟着嘴道：“阿叔，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要赶他们？”
“救命恩人......”
一听这话，桑丹刚平静下来的脸骤然剧变，血色顿无。
“阿叔？”
桑丹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仿佛从来不认识她。顿了半日，方低声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以前夏如问到自己的身世，桑丹不愿她简单快乐的小世界被仇恨污染，总是三缄其口，或随便找个说辞掩过去，“你两岁时，你阿妈阿爸得时疫走了”，夏如相信了，染上时疫的尸体会被焚烧处理，无处祭奠，她只能在心里想象父母的模样，暗暗伤感。可如今看来，为了保护孩子而隐瞒真相，反而铸成了更大的不幸——孩子竟把杀母仇人当作救命恩人。
不错，那个中年男人，正是瓦颜郁赤。
夏如见桑丹一个劲儿地自责，又不讲什么事，只能在旁急道：“阿叔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夏如说错话了？阿叔别生气，夏如以后不问了。”
桑丹深深皱着眉，叹了口气道：“没事，阿叔今天太累了，早点儿睡吧。”
这一夜，桑丹辗转难眠，因为瓦颜郁赤，那些过往的画面，不去想也会自己涌出来。琼布家门口的白石阶，小道绕过后的朱红走廊，木柱、金灿灿的塔子，矮房马厩......鲜艳得在记忆里都无法褪色，仿佛注定就是用来回忆的。
那时他还年轻，用别人的话说，“浑身都是劲儿”，干活卖力，深受东噶尔喜欢。每次埋头穿过厅堂，忍不住斜瞧那个忙碌的长辫子女孩，两人目光相遇，不敢说话。
匆匆忙忙一辈子，长辫子女孩若还活着，也该是老奶奶了。
他还记得琼布家最风光鼎盛的时候，宴会用的黑帐篷布满草原，每一顶帐篷都能容纳数百人。人们都在说：“天上的星星闪烁，地上琼布家的帐篷闪烁”，他作为下人也是极其有脸面的。
贵族们敬酒分肉，热闹非凡。帐篷外士兵执枪巡守，奴隶不敢贸然靠近，只有美丽的侍女在其间穿花拂柳地敬献菜品。东噶尔昂首挺胸，举着酒杯撒出豪言壮语：“吃肉要吃饱，喝酒要喝醉！来到琼布家，就不能清醒着回去。”另一边，佩刀剑的勇士和满头金子的年轻贵族，像一群蜜蜂围在阿思身边争相献殷勤。
阿思还没定亲，一袭黑色丝绒长袍，袖领口以金线织锦缎装饰，比起花枝招展的卓珠更显庄重。她有些无聊，起身道：“我去透透风，谁也别跟着。”话刚出，侍女已把命令传达下去，桑丹迅速牵来阿思最喜欢的棕马，低头恭立，眼前出现一双绣花羊皮小靴。
四下安静，阿思突然说：“桑丹，这些年辛苦你了。”
桑丹没有丝毫惊异，首次在小姐面前挺起腰背，并向她笑了一笑，“小姐，我这辈子非常值了，但这件事做错了，一个孩子不应该忘记母亲为她所承受的苦难。”
他们之间，犹如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他们的对话也只有他们才懂。阿思并不介意，微笑道：“仇敌与诸亲最终都走向湮灭，你我也会归于大地，走吧，桑丹。走吧......”
桑丹释然而笑，消融在刺眼温暖的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