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嘴里哼着小曲儿,到夏如跟前就不唱了,斜眼问道:“小姑娘从哪来呀?”

    夏如本不愿搭理她,想到珍娘的热心善良,觉得其他人应该也这样,便回道:“鹤鸾山。”抬头见老妪矮小驼背,模样丑陋,从右脸太阳穴开始到左脸的嘴角,有条小拇指宽的疤痕,像个干瘪的苹果被横切了一刀,但她脚下的黑鞋白袜干干净净,在山间行走居然能不沾尘土。夏如没多想,正要从她身边走过,老妪忽然伸手一挡,奇道:“见了我的脸,你不害怕?”

    “你长得是像鬼,但我不怕鬼。”夏如没有回头。

    老妪刚刚还挺高兴,以为碰到了不觉自己面丑的人,但这坏丫头居然用鬼来作比,比那些仓皇而逃的人更加可恶,她狠狠瞪了夏如几眼,强忍怒气,沉脸道:“你要去哪儿啊?”

    夏如不想和她纠缠太久,“鬼刹山。”

    老妪冷笑一声,撇嘴道:“别急着走,鬼刹山可不是人去的地方,小妮子骗人......哼哼,割掉你的舌头!”

    夏如察觉出老妪的敌意,不再说话,老妪也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哼哧哼哧赶路,继续刚才没唱完的歌:“毒蛇的巢穴,灼热的岩坑,有去无回的鬼刹山......你呀你......为什么要进来......”刚唱到“进来”两字,一声呼哨,山林大树后猛冲出一群人,把夏如团团围住。

    共有十三个男人,穿着和老妪一样的青色衣服,看起来训练有素,但流里流气的,好像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别有意味地大笑着。老妪头也不回,怄气道:“带回去!”其中有个阔嘴大脸的汉子,一手叉腰,将要做恶的样子,笑道:“豹婆,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拿去做那啥可惜了,不如,让给兄弟们......”老妪听到“如花似玉”几个字,心突然被刺痛。她年轻时也是个乡邻夸赞的美人,在一次制药中,药房意外爆炸,瓦片飞到脸上,才留下这深深的口子。

    豹婆瞪着眼扫视手下,暴喝道:“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有别的想法,一并拿去做药!”她扭曲变形的脸上青筋凸起,加上森然的语调,彪形大汉们也不敢吱声。

    几个人一起上来反捆住夏如的双手,她哪里挣得过身怀武艺的汉子们,只能由他们蒙上眼,一阵推搡,往来时的路走。过了半个时辰,劫匪们突然停下,“嘎吱”一响,好像推门的声音,在黑桶般的地方转绕迂回,空气越来越稀薄,臭闷难闻。

    渐渐地,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松油香味,夏如被人猛地踢倒,听见豹婆说:“主人,就抓到这一个。”仔细听,对方并没回答。

    “是。”豹婆唤来几人,把夏如继续往蜿蜒曲折的小路带,就算睁着眼,这样的地形也很难找到出口。她身上的绑缚被解开,忙摘下眼罩,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人高的铁笼里,不,一排铁笼。

    这些铁笼贴着泥墙,泥墙上许多坑坑洼洼开凿过的痕迹,像是从地底打出来的。对面也是墙,墙上挂着一个松油火把,昏暗的光线照出怪物巨大的影子,凝神细看,一个怪物一个笼子,它们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夏如忽反应过来,自己也是“怪物”中的一员。突然有个黑影冷不防扑过来,幸好被栏杆挡住,圆睁睁的眼球,黑白分明。

    “你是谁?”夏如失声叫道。

    那人也不答,看清夏如长相后,慢慢蹲下,生怕被门口的人听到。

    夏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所有抱膝蜷体,不成人样的“怪物”,全是和自己年纪相仿或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她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失去了原来娇美的颜色,蓬头垢面,战战兢兢,在这个鬼窖里至少呆了十天半月。她定定神,蹑手蹑脚靠近蹲在地上的女孩,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女孩抬起头,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黑黢黢的污垢没能掩盖住天生白嫩的肌肤,可谓瑕不掩瑜,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她刚才只是好奇夏如长什么模样,竟被守兵客气对待,不过再漂亮,命运都一样。也许是因为没有活着的希望,她懒洋洋地靠在铁栏杆上,目光空洞,反问道:“那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火光跳跃,闪出女孩精致的五官,夏如蓦地生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密闭的洞窟里,一丁点儿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女孩嗤笑道:“别说她,我们都不想理你。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跟你说一样的话。”

    原来刚才那个女孩,就是白袭予。那晚她与手下林毅兄弟烧了夏如的屋子后,三人分路逃跑,不料在途中遇到豹婆,被豹婆用同样的手段抓来,算起已有五日。

    夏如在谷里只和阿叔说话,只关心阿叔,其他东西一律不放在心上,见她们不喜欢自己,便缄默不言。阿叔说过,没有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

    地下无日月,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守兵进来,一人前面发饭,一人后面推车,铁甲长剑,戒备森严。夏如看着面前的红豆饭和清蒸鱼,再看看其他人的,均一样丰富,每个人都习惯性地默默吃着。她不由得纳闷,为什么把她们□□在肮脏的地方,却提供这么好吃的饭菜。

    饭毕,豹婆带着几个中年妇女进来。夏如大叫道:“老婆婆,你为什么害我?快放我出去!”豹婆置若罔闻,悠然踱步,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猎物。她身后有个胖脸猩红唇的妇人上前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乖乖说就放你。”夏如道:“十六。”

    豹婆一听,脸上扯出令人恶心的笑容,胖妇人不失时机地讨好道:“可难找年方二八、唇红齿白、还无臭无疮癞的美人,婆婆你又找到一个,立了大功,不知主人会如何奖赏你呢。”豹婆点点头,吩咐两个妇人检查夏如身体,哪知道她力气忒大,一脚踢开一个,两人捂着肚子揉着腰,“哎哟哎哟”惨叫不已。

    豹婆恶声恶气道:“把你用完后,非扒了你的皮!”又叫来五六个身型浑圆的妇人,分胳膊分腿按住夏如,强行脱掉她的衣服。一个妇人满头大汗去禀告豹婆:“是处子。”几人这才松开手。豹婆喜笑颜开,一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二是终于能够收拾掉长得漂亮的女子。胖妇人笑容可掬,谄媚道:“恭喜婆婆,龙虎俱备,择日就可炼黍米金丹。”

    一众婆子喜笑颜开地离去,临到门口不忘吩咐守兵小心看管:“只能监视她们,不能体罚伤害她们,如果身体受损,就不能成为上等‘药鼎’。”

    夏如哪受过如此侮辱,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敌在外,不得不忍气吞声些。

    白袭予在旁没有安慰的话,反而幸灾乐祸道:“哈哈,有人陪我死了。”因为她也是十六岁。

    夏如初见白袭予,还有些好感,接触之后,她多说一句话,都会令人心生讨厌,当下也不理她,掉过头问其他女孩:“你们知道什么是黍米金丹吗?”

    女孩们想到她即将遭受的痛苦,心自然软了,道:“黍米金丹,你不知道最好。”

    最里边传来一个女童稚嫩的声音:“姐姐,你能带我出去吗?”夏如愣了愣,目光在众人中搜寻许久,只见一个七八岁、瘦骨伶仃的小女孩,身穿一件褪色的枣红小花上衣,那条由不同花色补丁拼凑起的花裤子,松松垮垮往下掉。她双手抱住铁栏,努力把头往外伸,好让夏如看见。

    夏如惊讶道:“这么小的孩子也抓?”

    “姐姐,我叫小知。”小女孩微微笑着,在这肮脏恐怖的地狱里,她懂事的样子反而令人感到心疼。

    白袭予莫名地厌烦其他人与夏如亲近,插口道:“小孩又怎样?我还是牧家的掌上明珠呢!他们才不管出身、年龄,那豹婆蹲了几天没抓到人,就把她弄来交差了。”

    说到这里,小知呜呜地哭起来,“他们说,过两年再用我,我还要被关两年。”

    “他们用女孩做什么?”

    白袭予睨视着夏如,真希望她立马闭嘴:“省省吧,你有逃出去的办法吗?别做出好了不起的样子。”

    这时,大铁门又“嘎吱”一响,女孩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面生的守兵钳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像扔垃圾一样把她丢进笼里。待守兵离开,其他人轻轻唤道:“金豆儿,金豆儿,你怎么样了?”

    夏如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愣片刻,金豆儿不是珍娘的女儿吗?端目凝视,见女子脸已变形,看不出来和珍娘像不像,头发蓬乱,手上密密麻麻的牙印,全是自己咬出来的。女孩们又说:“你要坚持住啊,你母亲还在等你回家!”

    金豆儿除了眼珠能转,全身如同烂泥。狐死兔泣,地牢里只听见阵阵压抑的啜泣声。

    夏如隐隐看到一个画面,雪山、草地、一大一小、湿泥小径......耳边似乎传来两人的对话:“乖孩子才会看见山神,金豆儿乖不乖?”

    “乖!”

    梦境还是幻觉?黑雾再次涌起,中断了她的思绪。

    “金豆儿?”

    金豆儿听到陌生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瞥见一块黄色,顺着往上看,眼睛差点儿掉出来,顷刻之间,她没有说话,却泪流满面。夏如忙道:“你别哭,我知道你是谁。”金豆儿这时心中异常平静,对过去所受的折磨和未来葬身之处都不在意了,向夏如笑笑,嘴唇微微翕动,说了声:“娘。”

    夏如点点头,不知该欢喜还是难过,“她以为你死了,你没死就好。”说出此话的当儿,心中涌起一阵酸苦,金豆儿看上去伤重难治,命在须臾,若珍娘知道了,难免再悲恸一次。金豆儿脸上却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容,看到这件衣服,便知母亲尚好,她可以心无挂碍地走了。

    迷离徜仿中,像是回光返照,她眼前浮现出丈夫傻兮兮来提亲的样子,头脑也清醒了,慢慢讲起往事:“成亲三年,刚刚生下孩子,他十两银子把我卖于豹婆......”女孩们“啊”地轻呼,看来金豆儿不止受过一次罪。

    “这件裙子,是我出嫁前留给娘做念想的,没想到终了还能见到它。请告诉娘,我很好......谢谢你。”夏如正要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金豆儿深深吐出口气,闭上眼。

    见了这般光景,女孩们愈加凄惨,哭作一团。

章节目录

伏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黑蛇总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黑蛇总义并收藏伏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