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离毕派人传口信回将军府,说暂时有事,耽搁两天,随后自行追上大军,甘受军法处置。牧横云大发雷霆,可是满城找不到他,只得先率兵出发。

    牧离毕听到瀑布哗响之声,喘息片刻,抱着夏如,跌跌撞撞往前走。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山腰有片葱郁的草地和一间茅屋。茅屋破败凌乱,霉臭扑鼻,可能是猎人搭建的,已废弃多年。牧离毕把屋子将就拾掇出来,铺上干净的草,让夏如躺好,轻抚她脸颊,道:“我知道你怨恨我,待你身子好了,我便离开。”

    夏如滴水难进,牧离毕每日搭脉检查,渐渐地开始担忧起来。按理早就该醒了,难道还有别的伤?没办法,只能嘴对嘴,把米粥强喂进她的嘴中。

    还没触到嘴唇,她忽然别过头。

    牧离毕明白了,她想绝食而死。

    他眼眶忽红,讪讪道:“你不要折磨自己。你不该死,该死的是我,你养好身体来杀我,好不好?”

    隔天,夏如仍不吃不喝。她的脸颊凹陷,面如枯槁,就像变了个人。牧离毕心酸地捋开挡在她眼前的头发,一怔神儿,突然发狂,摔掉碗筷,踢翻木桌,又气急败坏地抽出宝剑,硬塞在她手里,将脖子贴在剑锋上,大声道:“你杀我,杀我呀!你还要怎样折磨我?”

    夏如面无表情,牧离毕这才意识到,她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错了,夏如我错了......”牧离毕双膝跪地,捂脸恸哭。他只想好好爱她,娶她为妻,举案齐眉,可是这一切期盼,就像那飞逝的奔瀑,永不可得。

    “有野果吗?”夏如弱弱地说了句话,把他从悲痛中拉回来。

    牧离毕欣喜若狂,擦擦眼泪,忙道:“背后山上,长着满满的桃子,我马上去摘!”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边跳边笑,高呼着:“她肯吃东西了!她肯理我了!”

    脚步渐远,夏如睁开眼,几天没动,手脚如软泥,费了好大劲才起身。看到身上的黄裙,脑海里浮现出离毕觊觎的眼神,那眼神扫视在□□的肌肤上,龌龊之极。她皱眉道:“我不喜欢黄色,下辈子再也不穿黄色。”脱下不喜欢的衣服,仅剩件白色贴身裹胸裙,她的脚步轻快,笑容甜美无邪,心里没有悲哀。

    瀑声如雷,轰然倾泻。夏如用手指梳理长发,牧离毕买的那只玉簪倏然滑落,滚入激流。水声哗啦,像一曲快乐的挽歌。

    “阿叔,夏如就来找你了。这里的人对夏如不好,只有阿叔对夏如好。”

    “夏如死了,投胎为其他人,阿叔还能认出我吗?”夏如想起阿叔曾说过,人死后,身体这个躯壳会留下,魂识继续漂泊于轮回。有些法力高强的人,死后不愿投胎,便将魂魄放入物体中,便有了“魂石”、“魂山”、“魂湖”之说。待到时机成熟,用招魂仪式或其他方式,把保存在物体里的魂魄重归□□,就可令人复活。魂魄还可以迁移到其他能量弱小的东西上,比如鸽子、麻雀等,不过能量越弱时效越短,只能作为临时依处。

    她不想复活,只想找到阿叔,哪怕做两个快乐的孤魂野鬼。

    “如果不能主宰魂魄归处,那么保存些记忆吧,这样就不会忘记阿叔。”

    失去前世记忆,什么咒语都想不起来,连金石也落入他人之手。但她知道,强大的意念仍有能量。

    “小女告于水神:魂魄入轮回,记忆依附于你。就用我的血封存,但只能用我的血开启。”她对着眼前的瀑布高声诵毕,捡块石片,划开手掌,把血滴进翻腾的洪流中。

    牧离毕摘了满衣兜的山桃,见夏如不在屋里,想是出去散步了,在山中唤了几声,忽看到山崖霰气凛凛中,隐隐约约有个白衣女子。他心下一惊,大叫:“石头很滑,小心啊!”施展轻功几步跃到夏如身后,怕大声说话吓住她,便挑了个最大的桃子,在自己衣服上蹭蹭,小心翼翼讨好道:“很甜,你尝尝。”

    夏如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牧离毕脸色转惶,手停在半空,悻悻然道:“怎么了?”

    夏如凝注脚下,心中异常平静。巨瀑咆哮,碎玉飞溅,瞬息间,白色泡沫化为无形。她转过头,目光平静,牧离毕有些害怕,也不敢妄动,“夏如,先过来,那里很危险。”夏如仍不语,猛地纵身一跃,随那流瀑一同凌空坠下。

    山桃滚落,牧离毕飞奔过去,下面吞烟吐雾,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什么也来不及思考,跟着跳下去。

    瀑布从山腰倾泻而出,汇入大河。牧离毕随波往南流走,情急之下忘了运起轻功,晃眼看到一角白色裙裾浮沉隐没,心中大喜,挣扎过去,提起来却只是夏如的一角裙裾。

    天已大黑,河流也变成了黑色。

    牧离毕坐在岸边,呆呆观望,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湿冷的白布。

    三日后。

    牧离毕追上出征的队伍,只是牧横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见他胡茬凌乱,脸庞削瘦,一副落魄意冷相,惊道:“短短数日,你怎么了?”本来要罚他五十军棍,也只打了二十下,以平军心。牧离毕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恨不得自己来执刑,重重地打,大叫道:“用劲啊!打死我!打死我!”

    平日里,牧离毕和士兵们称兄道弟,交情很好,两个行刑士兵动作很大,下手却轻,听到将军说“好了”,两人舒了口气,赶忙退下。

    牧横云并未发火,因为这位夏姑娘的闯入,导致他兄妹分心,袭予整日郁郁寡欢,现在她死了倒好,但延误军期罪不可恕,牧横云摇头叹道:“没想到,你竟对夏姑娘做了如此不堪......”他神色忽变,厉声大喝:“对!夏姑娘做得对,你不配!你一无名衔,二无家财,无功无绩,凭着一腔热血,就想娶人家姑娘,还用卑鄙的手段玷污她!我居然养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人,我来打!”牧横云操起一棍,双手握持,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十下。刚才两个小兵只是走过场,牧横云是青州出了名的“大力将军”,这二十棍差点儿遂了牧离毕的愿,他身上、口角鲜血直冒,“你不配”三个字,一时之间好像明白了。

    “义......义父......教训得好......”

    “住手!”突然传来尖叫声,众士兵左右次第分开,一阵沙尘卷起,人马疾至,来人通身黑衣,劲装打扮,正是白袭予。她头发和脸上灰蒙蒙的,马儿也显疲惫,似乎连续跑了几天。

    牧横云气不打一出来,怒道:“男人打仗,你跟着干什么?”

    白袭予不理,飞速下马,先去看牧离毕伤势。他虽是习武之人,因之前受了夏如三剑,加上刚才的外伤,整个人几欲昏迷。白袭予抬起头,满是泪水,狠狠瞪了牧横云一眼,大声叫道:“来人!快去给他上药!”众士兵不敢动,看看牧横云。

    “抬下去。”

    士兵们只敢听牧横云的命令,见他略微点头,几人手忙脚乱地把牧离毕搬走。

    牧横云见女儿脸上的灰土被泪水冲出两道黑沟,想到素日里她娇生惯养,也不知这几日一个人怎么过的,满腔怒火霎时间消散了,软声道:“好了好了,你也闹够了。我派一队人送你回去。”白袭予甩开牧横云的手,“我不走,等离毕哥哥好了我才走!”

    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牧横云怎能向女儿妥协,骂道:“混账东西!耍性子也不看看时候,既然如此,我先将你军法处置!”白袭予本担心牧离毕带着夏如到父亲面前,揭穿蛊毒一事,所以偷偷跟来,一路上没见到夏如,便猜她已经死了,顾忌之心顿减,挺起胸膛,口里闹道:“你杀啊,你刚才差点杀了离毕哥哥,把我也杀了,我们一起死,死了你就开心了!”

    牧横云大怒,从旁抽出一剑就要砍白袭予,白袭予则躲进士兵堆中,众将忙站出来劝阻,正争吵间,忽听得鼓声大作,伴随着急促的号角声,刚才还乱成一团,这时众人侧耳屏气,牧横云神情大骇,“敌......敌人攻来了!”

    一行人爬上山丘,定睛观看,只见遍地旌旗,大队鹰渚人奔驰而来。前面八百人为先锋,持长矛,乘骏马开路,右翼军队八百人,均着虎皮虎帽,鹰渚人只有武士才有资格穿虎皮,可见这队人数量虽少,却是前仆后继的死士,战斗力不容小觑。左翼军队为五百咒师、巫师,戴高尖帽,穿彩绸衣,敲着鼓、单钹等法器,口中高诵咒语,另有步兵约千人紧跟其后。

    内中一男子,约四十来岁,虎服高冠,卷发鹰眼,左右指挥,正是瓦颜郁赤。军队人数不多,兵威甚严,进退整齐,牧横云不由得暗暗心惊,自己四万大军,要达到这种气势,至少得苦练大半年。

    牧横云慌忙披挂上马,将一万兵分做左右两队,各五千人,牧离毕有伤在身,只能命他手下两员大将宵衔枚、黎宇为先锋,各引弓弩手两千,也分为左右两队,再把剩余的两万步兵列于阵中,自己带领六千人在后接应。白袭予也上了马。

    瓦颜郁赤朝这方望了望,命士兵停步,自己下马,拿鞭指着牧横云,笑道:“可惜啊可惜,我与白鞒白将军十几年交情,没想到他老人家死后,竟由你这个懦夫替他出战,唉,‘白马将军’后继无人也!”不等他说完,两个勇猛大将早冲出去,正是宵衔枚和黎宇。因两人十一二岁时,就投入白将军麾下,之后改投牧横云,那也是在白将军去世之后,此刻听到瓦颜郁赤嘲笑旧主,哪里还忍得住,大叫一声:“瓦颜狗贼受死!”纵马仗枪直杀过去。

    “就算他队伍精良,四万人对四千人,不胜也难!”牧横云心中起了轻敌之意,传下号令:“诛杀瓦颜郁赤者,升官加爵,另有黄金、珠宝重赏!”令出,左弓箭手射瓦颜郁赤右兵,右弓箭手射瓦颜郁赤左兵,余等避开武士,集中步兵对付五百巫咒师,只等着撕开一个口子活捉瓦颜郁赤。

    一声炮响,弓弩齐发,喊杀声震动山岳。白袭予大声道:“就算我外公不在了,还有我父亲取你狗命!”说完也冲杀进去。牧横云来不及阻止,只能随她去了。

    牧横云这边集中兵力冲乱巫咒师,宵衔枚和黎宇所带的队伍渐渐有所不支,鹰渚人箭法了得,勇悍无畏,前队战死,后队继进,难以攻破。巫咒师们掌心上翻下翻,结出不同的手印,喃喃不停地召唤各类精魅邪鬼,请求将其法力临时转到武器上。牧横云自恃有阿思赠的红宝石护身,无论人神,一顿乱砍,一时间倒下大片巫咒师。

    突然间,满地刮起阴风,天际暗淡,凭空中生出许多黑雾,缠绕在鹰渚士兵的武器上。那些邪雾看似柔弱,随着挥砍沾附在人身上,无论多勇武的士兵,被吸入后,当场毙命,并且尸体上也迅速生成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开始浮聚成大浪,海啸般扑向人群。

    因为戴有红宝石,鬼神误以为牧横云是鹰渚人,他虽逃过一劫,但许多亲兵沾到黑雾,当即抽搐颤抖起来,很快倒地变成焦尸。牧横云见到此情形,方认识到这些巫咒师有多厉害,他们一个就可以代替五百乃至五千武士!设想四万兵全军覆没,该如何与王上交代?牧横云搥胸跌足,悔不当初,向战场中望去,白袭予正孤身一人与两兵合斗,黑雾压顶而来,惊心动魄之际,他大喊一声:“予儿,接住!”将红宝石扔给白袭予。

    白袭予听到父亲指令,一跃而起,两脚踢开士兵,稳稳接住,未看清是何物,眼前已笼起浓烟,一时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握剑御身。等烟过去,摊开手心,才发现是个宝石,而烟雾所到之处,青州人尽为焦尸。她大吃一惊,赶到牧横云身边,问:“父亲,这是什么妖术?”牧横云道:“别多说,快走,有这东西在,妖雾不会伤到我们。”

    白袭予回头望了望,犹豫不决,“可......他们怎么办?”许多士兵都与牧离毕是好兄弟,怎么能抛开他们,自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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