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离经叛道如冯琨,也不免一惊,随之而来是巨大的疑惑。

    “你这般大费周章,究竟为了什么?”

    二人有约在先,他知道梁骘为他想出了脱身之法,但万万没料到,这个法子居然是用自身性命为诱饵。

    难道他就这样无所顾忌,胆大包天吗?他就不怕那箭会要了他的命吗?

    就真的……如此相信我吗。

    梁骘眼见他神色变幻,一动不动。

    “为了你。”半晌,他道:“崔家已经允诺将你带邺城,由冀州牧处置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冯琨喉结缓慢地上下一滚,成串水珠从发梢落下:“你不就是冀州牧么。”

    梁骘和颜悦色反问:“这不正是我们的目的?”

    冯琨双目如鹰隼般紧锁,似乎迫切地要撕开他的伪装,看穿他的内心,看看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到底有多少虚情,多少假意,掩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阴险与诡计。

    可是梁骘很真诚,甚至略显困惑地眨了眨眼:“我答应过你,将你带回邺城,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忘了吗?”

    冯琨几乎感到震撼了。

    他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乱。

    “不,我只是难以置信。这也是你的手段?”他低声喃喃

    梁骘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息:“要带你离开清河,要名正言顺,还得神不知鬼不觉,以免打草惊蛇引来崔家怀疑,不如你出个更好的主意,冯兄?”

    上古之时,是谁划定天地,为什么白日是光明,而夜晚却灰暗。

    万物兴废,造化变迁,由盛转衰的秘密,到底为何而安排?

    衣衫被冷汗打湿,冯琨却一点也不觉寒冷,他手掌心渗出汗,胸腔也开始发热。

    对面端坐的清秀的青年,微笑的模样在他眼里既飘忽如梦,又渐渐开始扭曲。

    他觉得心里似千钧之重,沉甸甸的,近乎于苦恼,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并非出于轻蔑,而是因为害怕辜负。

    他颤抖地握紧双拳,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终于,一字一顿问出心底那个终极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个族灭家亡,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你到底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

    建平七年。

    都城的动乱并没有波及太远,距洛阳近千里外的徐州,彭城国,王宫中正以宴席招待来客——时任青州刺史的尹琇和他的外甥。

    梁骘近来很迷惘。

    最近总是做梦,起初是记忆里没有给过他好脸的父亲,后来是未曾谋面的母亲,梦里还有一个不辩真容的女孩,他不知道那是谁,但她已经在他的梦里呆了好多年。

    诡异的是,每每遮挡她面容的那团白雾将要散去时,头就撕裂一样的疼。

    看不清啊,为什么赖着不走呢?

    很烦躁。

    少年仍在发梦,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口鼻,他拼命挣扎,却越坠越深,一点点沉入幽深寒潭。

    眼前一片漆黑,他晃了晃,一个踉跄扑倒在树下。

    梨树面南而栽,此刻夕阳西下,单薄的影子略显狼狈。地上,衫上,扑簌簌落满的,是蝴蝶一样飞舞的花瓣,远远看去,仿若跌进一条纯白澄澈的湖。

    江都翁主走过回廊,扔了礼物就往过跑。

    婢女急道:“翁主,翁主!您慢些!”

    赶过去时,那人已勉强拖起上身倚在树干上,轻轻喘着气,神色恢复如常了。

    庭院梨溶,宛如细雪,刘节提起裙裾,很有分寸的立在几步外,心内挣扎片刻,才试探伸手:“郎君?”

    “我没事,只是头疾犯了。”碎玉满地,梁骘偏头看到被摔得面目全非的玉瓶,清瘦脸颊上笑涡淡淡:“东西很贵重,是彭城王的心意,请翁主仔细拿好。”

    上巳水边,杨柳依依。

    袁家大郎惊讶地听完眼前人说话,犹豫片刻,歉疚道:“梁小弟,我那堂妹家中遭难,劫后余生,恐怕目下还未有结亲之念。”

    他拍拍少年肩头:“不过,彭城王很看重你啊!不要辜负殿下拳拳爱女之心。”

    回到家,奴婢围上来替他解佩剑,他张开双臂,笑着跟妻子学嘴:“说出来你都不相信——今天那个尹琇的外甥居然想向我小唐妹妹求亲,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建平八年

    是日大吉,宜嫁娶。

    大将军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邺城百姓们喜气洋洋地夹道迎接即将到来的唐家女郎。

    州牧之子,司空之女,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临淄城郊,两列白幡引路,梁骘捧着黑色漆木灵位,衰衣素白如雪,木然随在棺椁旁,一步一个浅坑。

    天地莽莽,背影孤绝。

    冬夜参商明亮,穿过喜宴之上浩瀚的星空,他又一次从熟悉梦中惊醒。这一次,终于看清了血的结局。

    熹和二年。

    年轻的青州刺史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出征号角嘹亮,千军万马沉默而忠诚的跟随在他四周,连成黑色的铜墙铁壁,铁甲反射出寒光。

    淄水蜿蜒而过,烽烟尽处,群山连绵,再往上,是无垠的苍穹。

    国君奋发有为,百姓安居乐业,贤明的君主奏响箫韶,名叫凤凰的神鸟便从天边降临,群兽载歌载舞,天下安宁。

    牢牢握住剑柄,梁骘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同尧舜一般,收到这份虔诚的祝福。

    ……

    大风卷起一片片纷乱的过去,枯叶一样漫天飞舞,最终渐渐平息,铺散在大地。

    地牢里,梁骘慢慢睁开眼,乌黑眼眸中一片清明。

    “为了你,也为了羌兵。”

    “自莒疆以西,请致千社,以待君命。寡人将帅敝赋以从执事,唯命是听。君之忧,寡人之忧也。”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手指,将血滴进酒里,慢慢开口。

    “方今天下之势,皇权衰微,四方云扰,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矣,时乃不我待,然为官者察察,为民者缺缺,冀君子尽力于刘氏,以卒辅国耳,此不可行,唯有躬身入局,起而倒之。昔马援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匹夫势单力薄啊,必得豪贤相助,以成大业。”

    “今日虽未有千社,愿以兄为校尉,共荡四海,兼括九州。”

    梁骘长揖而请:“万望勿辞。”

    对于这略显悖逆的表述,冯琨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愤慨——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汉臣,自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便谈不上冒犯,同时,也并无多少动容。

    他忽略那盏掺了血的酒,没有继续追问。

    梁骘就一直俯身等待着回答。

    他静静看了一会,一向恩怨分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对命运的迷惘:“你手不疼么?”

    梁骘这才将手掌翻过,血珠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自指腹渗出,很快就蜿蜒至掌心。

    但他笑笑说:“还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以为你们汉人珍视父母给予的身体,历来是用牲畜之血盟誓。”

    梁骘一愣:“我听说羌人用自己的血以示诚心。”

    没想到冯琨却仰头笑了,笑得释然,见牙不见眼,像个天真的幼童。

    他夺过匕首,飞快地在自己手腕划了一刀,将血滴进酒盏,两个人的血就混在一杯酒中,又用指腹沾了血抹在自己额头上,而后,伸手在梁骘前额擦上一点殷红。

    草原上流传着一个古老的预言,如果婴儿生来拥有灰绿色眼珠,则被视为不详,因为那是属于狼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

    冯琨正是背负不详之名降生的孩子。

    也正是因此,他最终杀死了自己的生父。

    此刻,那灰绿色的眸子在地牢火把的倒映下星火点点;那从出生起便被诅咒、被唾弃的灰绿色眼眸,平日透露出桀骜不驯的眼眸,显得无比坚定:“使君知遇之恩,终身难报,如违此誓,当令某天诛地灭。”

    天命本就反复无常,又哪来什么必然的惩罚与庇佑。

    ***

    梁融躺在榻上,瞥到来人便抗拒地把脸翻了个儿,他的嗓音嘶哑,好似被火燎过:“你们是事先商量好的。”

    “你今天确实太过鲁莽,没被摔成残废是你小子命大。”张虔端来一碗刚煎好的汤药,烫得直摸耳垂。

    “你和他说好的,他都能知道,为什么要对我遮遮掩掩,哥,难道你不信任我吗!为什么要防备我?!”

    梁骘挨着榻沿坐下:“我并非有所防备,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知道这些又有何益?”

    梁融突地转过脸,不服气地直视兄长:“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我已经十五岁了!你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把吕峻的尸体悬在城门了!”

    张虔啧一声,斜眼去瞟梁骘脸色,见他并无异样才道:“怎么跟主公说话呢小兔崽子。”

    “他是你主公!才不是我主公,他是我哥哥!”

    “啪”地飞来一掌,张虔甩甩手,毫不留情地训斥:“跟谁没大没小,我还是你姐夫呢!”

    梁融被打蒙了,气焰顿时暗淡下来,他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脆弱——明明一直自诩男子汉来着。

    他默了片刻,继而眼眶渐渐红了,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遍一遍泣不成声地重复着:“你根本不愿意相信我……不当我是亲弟弟,你永远别再管我……”

    梁骘头很痛,是愁的。

    “你身上有伤,不要哭了,伤口会裂开的啊。”

    梁融:“嘤嘤嘤……”

    梁骘快被弟弟无赖样气笑了,把手往榻上一拍:“我一勺一勺把你喂大的时候,你不问我亲不亲?现在学会叫板了,男子汉动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坐起来,换药!”

    抽泣声慢慢小了,即使不情不愿,梁融还是得乖乖听话——他哥凶起来,那是十分的凶,不是闹着玩的,如若那位便宜外甥任丰在场,两人尚可采取游击战术抵挡一二,然而此刻只有自己一个,还负伤在身,这幅残躯可没体力乱窜。

    药粉洒在伤处,蛰得一阵抽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一时竟难以分辨是心痛还是伤更痛。

    “你总觉得我、我是没长大的孩子,可是我已经不小了,我也想替你分担,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劳累头疼,却无能为力……”

    药粉洒一次,他嘴就疼得抽一下,眼泪将包扎的细布都濡湿了,双眼尽是委屈难过。

    梁骘把巾帛浸到盆里,耳边是弟弟磕磕巴巴的哭诉。

    这场景很熟悉。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面对舅舅哭泣的。

    梁融生母是他母亲奶娘的女儿,与母亲一同长大,名义上虽为主仆,实际亲如姐妹。父亲去世后,是阿姨带着两个小儿,织席贩履赚一点家用,他才不至于在灾荒中饿死,后来因为穷得吃不起药,又很早病死了。

    如果娘还活着,一定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弟弟。

    思及过去,他压抑掉心中暴戾,用巾帛擦拭梁融脸上半干的血迹,尽量使态度柔和一些:“不是因为把你当小孩才故意瞒着的,我之前有没有说过,光凭打打杀杀,是不足够安天下的,让你读书不好吗,让你跟着师傅专心念功课不好吗?这些事由我来做,你呢,就同崔家的子侄一样,每天写写唱唱的,不好吗?我看你最近每天不是过得很快乐吗?”

    梁融不依不饶:“可是读书和替你分忧并不冲突!我去了军营里,也能一样学习,难道在军旅中就不能手不释卷了么,我喜欢上战场,小时候不会骑马,你把我放在马上用缰绳缠两圈,马背上颠着颠着就学会了,舅舅说我原来最喜欢听开战前钲鼓咚咚的声音了,为什么现在你不让我去!”

    他边争辩边扯着哥哥的袖子晃了两下,眼中也带了哀求,他知道他哥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

    这招果然奏效,梁骘闻言,不觉一怔。

    也许是时候妥协了,无论任丰还是梁融,都不再是羽翼下需要保护的小鸟,他们长大了,该飞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这么多年,父母早逝,寄人篱下,迫不得已习惯了独自背负。他原本亲缘单薄,实在不愿意再失去仅剩的亲人,更不希望家人牵涉到乱世之中,希望能为他们构建一方净土。

    但到了此时此刻,或许连这一点点愿望也变得幼稚,不可能再有人独善其身,安然事外。

    梁骘看着弟弟,语气平淡:“你想上战场?”

    梁融愣住了。

    不是因为心愿得偿,而是因为哥哥的眼神有点悲伤。

    “算数么……”他瞬间嗫嚅着说不出话。

    可是那眼神只出现了一瞬,短得如同幻觉,梁骘将白布往他胳膊一缠,果断道:“犹豫就不要说了,我当今日什么都没提过。”

    “哎哎哎,我说我说。”梁融一骨碌爬起来,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我想去军中,像任丰一样,不是只在营地里等着你们,是真的上战场,去打仗!”

    “在营地很安全,读书很安全,打仗不是儿戏,不是你在史书上看到的只言片语,你去了几次觉得有趣,不过侥幸罢了。”

    “我知道!”

    “此事与你平日同那些朋友顽乐不一样,不可三心二意,既然言出,就必须坚持,你能做到吗。”

    “我能!”

    梁骘咳了一声,将信将疑:“真的么?”

    “哥……”梁融拖长调子祈求。

    梁骘便叹了口气:“等这次回到邺城,你就跟着任丰吧,不过今日你我约法三章,在军中不得半途而废,不得违抗军令,更不能因身份而让长官区别对待,否则立刻滚回来,记住了?”

    “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

    “我什么时候不算话过,”梁骘把弟弟摁回榻上,被角几乎覆盖住他小半个下巴:“有言在先,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一旦选择,就不能放弃。”

    似乎全然忘记疼痛,梁融眉开眼笑地答应:“诺!”

    今天是望日,张虔来到崔家角门处,已经有个兵士拴好马在那等待他了。兵士瘦瘦黑黑,却很精神,一看就常年奔忙于野外。

    主公经常外出,征战之余也没得闲,有时候下垄,有时候巡查各处大营,还要拜访郡县名士,前一阵常在河道奔忙……这些年下来传信官也跟去了许多地方。

    张虔照例问他:“情况如何?”

    那人便将冀青幽并春播屯田情况如实汇报,又道:“泰山郡守降而复叛,联络泰山周遭武装近万人,豪强多有依附为寇,于征将军与他旧识,请命自领五千兵马前去平乱,望主公示下;另外天子封江东陆际为丹阳侯,行厉锋将军,大有与吴侯分庭抗礼之势。”

    “还有,汝南太守袁匡已经许久不理政务了,他长子早逝,宠爱后妻,袁家近来隐隐有流言,说他要定继室高夫人所出的幼子袭爵……”

    羽檄上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符号,如果半路被截走,旁人绝对看不懂其中含义。

    张虔将他所说飞快地一一记录于木牍。

    “还有件事,彭城王遣使送来去年盐井上的账册,簿籍已经交去椽曹检定了。不过,那使节与我私下递话,翁主开春就满十八岁,主公和翁主婚事到底怎么着?我就回说,我家主公之前已经婉拒啦,那人非一口咬定,‘殿下有言,此事待河北平定还可以再议嘛!’——如今邓宏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咱们也该有个说法?”

    “这我就不记了,待会直接禀告主公吧。”张虔面露难色。

    传信官勾住他脖子,窃声打听:“说来最近什么情况?主公突然就不理事了。”

    主公从十五岁接手青州后,无一日不勤勉,历来军报政报不压宿,这几天是出了鬼了,只见消息递来,不见往邺城送去的。

    张虔也不知怎么回,握着木片,朝半干的墨迹吹了口气,无助道:“呃,大约……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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