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十六年,岁在甲子。

    纷飞的细雪粘在琉璃瓦当上,像一层轻纱,索索萧萧,凝云未开。成之染立于东府廊下,看仆役搬弄蜡梅,金黄的花苞裹着水珠,如同裹了层油纸的蜜饯。

    回京的第一个新年,她父亲特意选了立春这一日,在东府大宴群臣。朱漆大门上新换了狮头铜环,晃动时带着闷雷般的回音。

    络绎不绝的人群之间,中书侍郎周士显正与府邸的主人言笑晏晏。他数日前喜得一子,那孩子衔玉而生,令众人称奇,族中上下莫不将其视作珍宝。

    “殿下请看。”周士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盒中躺着块小小的青玉,他幼子吐出的宝物,淡淡地泛着幽微的光泽。

    成肃不由得啧啧称奇,接过锦盒细细把玩一番,忽而禁不住“咦”了一声。

    周士显含笑看着他。

    成肃道:“这玉中的纹路……”

    纤细的红色,如绸缎一般,回环勾勒出一个形状,仿佛是篆书“梁”字。

    周士显笑道:“今早听闻太庙里柏树生出连理枝,下官想到了小儿这块玉,玉纹岂不是应了……”他话有未尽之意,与成肃相视一笑。

    “祥瑞,果然是祥瑞。”成肃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青玉,这触感令他想起四十年前在京门沙洲,也是这样抚摸柔软的蒲草。他将锦盒交还周士显,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侍郎该换个称呼了。”

    风飘细雪,米粒般落到周士显的进贤冠上,不多时染成了一片莹白。他紧随成肃步入设宴的正堂,扑面而来的暖意让雪粒变得斑驳,洇湿了朝冠,犹如一道蜿蜒的小溪。

    正堂的九扇锦绣云屏已尽数敞开,春华烂漫,犹如庭中移栽的山茶花。

    成肃施施然端坐堂首,绛纱袍上的海水江崖纹随酒气蒸腾,似要漫过腰间的九环玉带。

    侍女将鹦鹉杯捧来,他特意将杯底微微抬起,杯底錾着“永保用之”的暗纹,是当年加九锡时祠部特铸的吉器。

    酒过三巡,他拊掌唤人取来一幅画,座中登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诸位可见过这幅《引泉图》?”成肃遥指着画中人物,仙翁的衣摆好似用孔雀羽捻线织就。

    席间忽有玉箸坠地声,侍中王玄契颤颤巍巍地探身,惊道:“可是前朝崔之敬的真迹?”

    成肃笑了笑:“侍中好眼力。”

    “这……”王玄契怔然不语,他自然知道,这幅画原是颍川庾氏的传家宝。

    众人禁不住啧啧称奇,这幅前朝名士的名作,传闻中在庾氏之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重见天日。

    成之染听着百官品鉴之语,隐约从哪里见过“崔之敬”的名号,不过她素来不谙风雅,看不出画中的精妙。她父亲捻须微笑,时不时点头赞许,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重新生出了一双慧眼。

    她望着成肃袍角暗绣的夔纹,倏忽想起方才庭中周士显献上的祥瑞。此刻那青玉正悬在成肃腰间,随他举杯的动作轻晃。

    酒酣耳热之际,庭中的飘雪已停了,金灿灿的日光倾泻而下,驱散了堂中似有似无的昏暗。三十六名素衣舞姬鱼贯而入,随弦歌之声挥袖起舞,倘若细看时,翻飞披帛上,竟绣着翩若惊鸿的法书。

    座中的世族子弟一眼便认出,这是南渡时佐命元勋王丞相的手迹,不由得面面相觑。

    悠悠曲声中,成肃忽而长叹道:“昔年西征关陇之时,河南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十六枚金璧。我如今老来回想,那金璧之数,正合了京门聚义的年岁。至于今日,方知幽冥之事,终不可违。”

    一曲终了,舞女退去。祠部尚书殷适之离席一拜:“殿下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高五岳。去岁江州献上的金钟十二,正是天降祥瑞。”

    “尚书谬赞,”成肃抬手止住他,低眸望着杯中滟滟酒波,道,“庾氏篡逆,乾坤鼎移。我起于京门,首倡大义,攘除奸凶,挽狂澜于既倒,亦一时之盛事。至今十有六年,已近花甲,功成业著,加九锡,封梁王,可谓盛矣。”

    他持杯起身,腰间青玉碰到几案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昨夜我梦到太宗皇帝执手相告——‘天下劳卿久矣’,梦醒时分,汗透重衣,”成肃喟然叹息,道,“诸位以为,我可该奉还爵位,归老故里?”

    满座寂然,一时间无人敢应。王玄契的玉箸停在鲥鱼脍上,鱼眼珠映着微光,似是在哂笑。

    成肃的目光从座中扫过,众人低了头,试图掩去脸上的错愕和迟疑,唯独成之染迎上了他的视线,眸光冷冷的,如同融化的雪水。

    她只是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百官仿佛才反应过来,交口盛赞梁王功业,极力规劝他三思。成之染看见父亲拇指摩挲着佩刀环首,这是他在沙场杀伐前惯有的动作。

    檐下的铜铃冷不丁被疾风撞响,沉默不语的周士显身形微动,进贤冠上缀着的明珠映出他眼底精光。

    “下官听闻圣人应运,必有祯祥,”他离席长揖,缓缓道,“殿下昨夜梦到太宗皇帝,今朝太庙古柏便生出连理枝,再加上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玉来,凡此种种,此非古谣谚所谓‘赤龙衔玉,圣人出’之兆?当此之时,殿下岂有隐退之理!”

    成肃闻言大笑起来,绮丽的衣袍泛起涟漪:“周侍郎醉矣!”他径自持杯缓步,到周士显身前,亲自为对方斟满酒盏,百官亦随之举杯祝酒,一时言笑,又喧腾起来。

    日暮时分,百官散去,庭中山茶花开得正盛,花枝随凉风晃动,细碎明亮如同断断续续的人语。

    成肃已有些醉醺醺的,扶着几案站起身,半晌都一动不动。成之染束手旁观,终究叹了一口气,示意徐崇朝将他扶到东厢暖阁。

    阁中燃起了烛火,忽明忽暗的,是绛纱袍上细密繁复的金线闪闪发光。成之染正要转身离去,成肃从软榻上睁开了眼睛,唤住了她。

    成之染等着他开口。

    成肃沉默了许久,对徐崇朝道:“阿蛮下去罢。”

    徐崇朝颔首称是,离开暖阁时,随手将门扉掩上。

    屋里只余下父女二人,成肃微微抬起了下巴:“坐。”

    “父亲可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成之染只是负手立于小窗前,窗边摆放着一只梅瓶,画着双龙抢珠的图景。

    “朽木不可雕也。”成肃语气平静,眸中流露出些许清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父亲杀伐征战,剪除异己,如今固然称得上朝野归心,可百官所归心之人是庐陵郡公,是梁公,是梁王,但也仅限于此了。”

    “这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成肃望着她的侧影,道,“当年庾昌若亦有雄心壮志,只可惜经不住世族掣肘,以至于功亏一篑含恨而亡。时移世易,如今王谢世家大势已去,没有任何人能与我为敌。”

    “真的吗?”成之染侧首看他,幽微烛火难以将她的眸光照亮。

    “你若恨便恨庾慎终,是他折辱了天子,动摇了社稷。”

    成之染闻言不语,忽而仰面枯笑了几声,眉宇间一片苍凉:“徒何乌维,他果然没有说错。”

    成肃问:“他说了什么?”

    成之染缓缓走到他面前,低眸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果然是为虎作伥,助长我父亲不臣之心。”

    成肃叹息道:“你若仍以为我是乱臣贼子,此刻便拔刀杀了我罢。”

    成之染扭过头去,一手握在刀柄上,指尖都抓得泛白。半晌,她对成肃道:“归老京门,有何不可?”

    成肃笑了笑:“你没有听到周士显的话吗?”

    他腰间青玉此时落在锦茵上,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成之染盯着那块玉,道:“他身为天子近臣,岂会做出对不住天子的事?”

    成肃眸光沉沉:“未尝不会。”

    ————

    呼啸北风在街心回荡,周侍郎府上车马驶过长街,辘辘车轮压碎青石板路上的雪痕。周士显伏案撑着额头,跳动的火苗让他眼前忽明忽暗。

    他望着火苗中灼热的风影,忽而敲窗唤住了随从:“停车!”

    随从上前问:“郎君有何吩咐?”

    “往回走,去东府。”

    成肃在书斋写字,这双握刀持剑的手,数年来仍不能将笔墨驯服。歪歪扭扭的大字在纸上散开,狼毫冷不丁折断,墨汁溅在几案上,他索性掷笔。

    廊下脚步声渐近,他盯着正在抄写的前朝史传,泛黄的竹简铺在灯盏下,烛光照亮了“即真天子位”(1)五字。

    “下官夤夜登门,还望殿下恕罪。”周士显甫一入门,便长跪在地。

    成肃用绢帕擦了擦指尖墨迹,缓缓道:“周郎与我,何必多礼。”

    周士显并未起身,垂首道:“今日下官席间所言,天下万民,喁喁冀有所望。”

    成肃不答,从腰间取下了那块青玉,迎着灯烛光,玉中依稀的“梁”字越发清晰。他端详许久,招手对周士显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以‘梁’为国号?”

    晋封梁公的诏书出自周士显之手,封号是王恕转述的,可对于这国号来历,他不甚清楚。

    成肃呵呵笑了笑,解释道:“前朝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三百里梁园,名垂千古,风雅之至,我亦心向往之。”

    夜风吹得窗棂吱呀呀乱响,周士显顿首一拜,进贤冠上的明珠冷不丁坠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得这些,膝行数步,慷慨道:“殿下不当为诸侯,而当为尧舜!”

    话未说完,忽见成肃拔剑出鞘,剑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我起于草莽,何意乃有今日?”成肃以剑尖指地,眸光闪动,“若违天命,岂是我心。”

    周士显以额触地:“殿下实乃天命所归。”

    小窗外忽有白光裂空,成肃推窗望去,一道流星曳着长尾划过紫微垣。凉风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似有泪水流动:“天意如此……”

    转身时,他对上了周士显深邃而幽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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