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十六年夏四月,大朝会。

    五更鼓响,雄鸡高唱,天色大明。天边残星尚存二三,太极殿门却迟迟不开。

    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直等到日影煌煌,凝满朝露的朝服又被风吹透,凉飕飕地沁入骨髓。天子既没有出现,又没有取消朝会的传讯。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大殿外陈列的江州铜鼎,被金灿灿的日光晃了眼。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窸窸窣窣又一阵骚动。

    侍中王玄契有些耳背,侧着头问一旁的袁放之:“今日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殿门忽开,天子素服而出,著白纶巾,白衣凛然。

    高悬的朝阳照亮了他的面容,年逾不惑的眉眼枯涸瘦损,声音比春冰更脆。

    “诸卿……”天子道,“天生圣人,必有祥瑞。年来种种,实所共鉴。往昔庾氏篡逆,苏氏已无天下,仰赖梁王之力,绵延十有六载。鼎命已移,朕亦洞然,今当亲解玺绶,以奉梁王。”

    他展开手中的诏书,赤纸上墨迹昭彰。百官静默了一瞬,旋即拜伏在地,山呼万岁圣明。

    成之染伫立良久,仰首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烁日流焰,在白玉长阶上投下了血色的影。

    是日,天子逊位,出居青溪宫,百官拜辞。策书至东府,成肃坚辞不受,奉表陈让。

    ————

    蝉鸣撕破晨雾,东府朱门洞开,文武群臣白衣素冠,手捧黄帛鱼贯而入。王玄契立于百官之首,在堂下高诵劝进表,苍迈的嗓音混着莺啼传来,捧着玺绶的双手抖个不停。

    “臣等闻五帝异制,三王殊礼,皆随时而变。梁王德合乾坤,功逾伊吕,麒麟现世,玄圭承命,嘉禾生于郊野,金鼎出于江河,此乃天命攸存,神器当归……”

    门扉吱呀一声轻启,成肃命人将进封梁公时的斧钺弓矢奉还,幽幽的声音从堂中传出:“臣本布衣,幸逢圣主。今已老迈,愿乞骸骨,归于故里。”

    话音未落,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如同檐角的风铃轻晃。

    百官第二次前来劝进时,枣花绚烂,日头正毒。成肃立于水轩中,花落帘帷,和风细动。

    “陛下……梁王殿下!”孟元策捧着玄色漆盒跪在青石板路上,顿首道,“京门现白雉,寿阳涌醴泉。臣等非求高名,陛下实应天命。今若不许,臣等当触柱死谏!”

    他的进贤冠有几分歪斜,不经意间一打眼,像极了他许多年前英年早逝的兄长。

    成肃只是叹息道:“臣有罪,万死不敢辱神器。”

    盛夏天长,溽暑难消。成堆的劝进表在案上摇摇欲坠,最上端那卷被潮气打湿边角,墨迹晕成飞鸟尾羽的形状。

    “臣等昧死以请!”周士显又一次来到东府,率百官跪谏,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汗渍洇湿了绛紫朝服。

    自堂外投来的扭曲日影,恰巧笼住成肃皂靴上的金线云纹。他突然伸手拂过几案,指尖从奏表掠过。砚台残墨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此时竟格外晃眼,犹如二十岁那年在江畔钓起的银鱼一般。

    “啪嗒”一响,是成肃将奏表合起的声音。

    “诸君……”他转身之时,腰间环佩碰在紫檀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堂中跪着的朱紫身影齐齐抬头,好似秦淮南市里等待投食的锦鲤。

    成肃上前,亲自将周士显扶起,接下了天子的策书。朱纸的触感温凉,倏忽让他想起投军那年第一次拉弓,指尖带着难以自抑的颤动,耳畔蝉声也如同今日这般铺天盖地。

    堂外梧桐的影子爬上窗棂,日轮照亮了矗立南郊的受禅台。

    台分九层,取九五之数。底层置九鼎,镌九州山河。中层列百兽,皆以各州贡金铸就。顶层设玄玉祭坛,坛周立十二盘龙柱,龙身嵌百斛夜明珠。

    自南郊至台城,官道两旁尽插玄鸟旗,大街小巷悬满五色帛。金陵城上下老幼皆知,属于苏氏的天日,将要落下了。

    ————

    梁王受禅前一日,皇城以北覆舟山惊现白鹿。目睹的百姓交口纷纭,称说那灵兽通体雪白,额生玉角,角上纹路有如日月之形。

    成之染策马赶至覆舟山时,见成肃独自立于树下,抚摸那白鹿的耳朵。他布衣在身,腰悬佩刀,孑然独立的身影,依稀与二十年前京门宣武军中的武将重叠。

    “不看这毛色,倒是与长安祁连园所见相仿。”成肃的指尖划过鹿角纹路,缓缓道。

    成之染盯了他一会儿,道:“这又是父亲从何处寻来的祥瑞?”

    成肃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他看了成之染一眼,对方显然不相信。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无言以辩。

    覆舟山风光旖旎,山下的金陵城在云树之间若隐若现。带着潮气的风中,仿佛夹杂着依稀人语。

    成之染已有许多年没有登上覆舟山。她恍惚记得,十几年前宣武军进击金陵时,便是在覆舟山布下疑兵,借了那日的风声火势,一举将庾氏大营击溃。

    往日的刀光剑影俱已烟消云散,金陵城,一如往昔。

    “父亲不怕吗?”成之染突然开口。

    成肃反问她:“我要怕什么?”

    “难道不怕落得庾氏的下场?”成之染再次问道。

    “你屡屡将我比作庾氏,可庾氏岂能与我家相提并论?”成肃望着她,道,“庾慎终生性矜伐,既无治世之能,又无寸土之功,假借父叔余威,妄自凌夷社稷,朝野骚然,思乱者众。可我家不同,若无你我之功业,岂有今日这江山?”

    山风拂过两人的衣角,成肃的麻衣在风中颤动,斑驳纹路似乎闪烁着金光。

    成之染只是以沉默相对,她甚至移开目光,不愿意再看眼前这即将成为皇帝的父亲。

    “狸奴,你不必怪我。”成肃轻轻拍了拍手,那白鹿跳跃着隐没山林。他目光追随那道雪影远去,良久才说道:“你当真看不到吗?如今苏氏的朝廷,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幼时太宗皇帝尚在,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许多圣明故事。而先帝在时,宗王与外戚,将朝堂搅得一团糟。至于今上……皇帝不该是这个样子,离了世家和武将,他甚至无法自立。”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侧首道:“这些话,恐怕不是父亲想清楚的罢?”

    成肃也无意隐瞒,坦然道:“是你舅父前些日子说过的。”

    成之染略略一惊。她只剩下柳访这一位舅父,他如今卧病不起,已有许多时日了,没想到还会对她父亲说这些。

    她扭过头去:“父亲又何必对我解释。”

    “我只是要告诉你,苏氏的朝廷不堪一击,你的任何才华和抱负,都不可能依托他实现。一味的偏执,只会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成肃微微扬起了声音,“而我是开国之主,是立业之君,我能让天下女子皆可立于朝堂,也能让寒门士子不必向世家折腰。苏弘正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能做!”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灼热的日影令人眩目。成之染只是望着山下的屋舍人家,眸光微微闪动,竟不知神思几何。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对成肃道:“事已至此,我心中唯有一问。”

    “你说。”

    成之染盯着对方的眉眼,隔了许多年,她已经不记得少时父亲的模样了。成肃眉间的深痕如同一道道伤疤,在她的心头裂开。

    她问道:“倘若江郎未死,三叔尚在,阿父,可还会做出今日的选择?”

    耳畔蝉鸣聒噪,好似一汪嘈杂的人海。

    成肃默然不应。

    成之染躬身一拜,在他深沉如水的眸光中缓缓离去。

    ————

    六月甲子,日出东方,金陵城钟鼓齐鸣。通往南郊的官道已洒满彩笺,玄甲军执五色帛开路,映着初阳泛起金鳞般的光泽。辉煌象辂自东府城缓缓而出,碾过昨夜新铺的萱草席,草汁混着晨露的清香,弥散在銮铃声中。

    南郊受禅台丹墀高耸。成肃一身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平天冠,腰佩魏帝所赐赤绶,恍若古画中的圣王。

    这一条通天之路,对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成肃将前来搀扶的礼官挥退,以目光示意成之染。她静静地注目良久,终究迈出了脚步。

    旒珠碰撞声如同碎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山涧中忽而传来清越长鸣,白鹿仿佛踏云破雾而来,鹿角如玉树琼枝,在曦光中金辉流转。

    山风扬起帝王的玉冠垂旒,身后九重芙蓉华盖随风鼓荡,十二章纹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熠熠生辉。

    那白鹿在成肃身前丈余驻足,角尖轻触台砖,台下成昭远率先跪拜,百官公卿次第俯首,朱紫冠带铺成十里霞帔。

    梁王即皇帝位,柴燎告天之际,台周九鼎轰鸣,声闻百里,惊起玄鹤三千,绕台不绝。

    礼毕,法驾入台城。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争相观望的百姓。有个总角小儿攀在槐树枝头抛撒花瓣,花瓣落在成之染的衣角,还带着露水的香气。直到望着父亲踏入太极殿的背影,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槐香。

    这是她往后余生,关于乾宁十六年的最后记忆。

    这一年,在新帝即位后改为建武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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