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元年六月,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奉魏帝为魏王,降袁后为王妃,清河公主为乡君,归于秣陵宫。

    晨光熹微,长街寂寂,青溪宫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成之染策马在前,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铮铮然若有金石声。

    魏王依旧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在浩荡兵卫护送下前往东宫承华门外。

    琅邪公主苏裁锦在此等候多时了。她特意换了旧时常穿的杏红襦裙,裙角金线绣的仙鹤却失了往日神采。

    不远处铜铃声碎,一群啄食的灰雀被魏王车驾惊起。

    “阿父……阿母……”苏裁锦提着裙摆奔下石阶,发间金步摇晃个不停。她将连夜缝制的锦囊塞给袁妃,针脚歪斜处洇着暗红,是昨夜挑灯时不小心刺破指尖留下的痕迹。

    成昭远立于承华门下,似是一叹。

    “阿兄?”成追远唤道。

    成昭远看了他一眼。五年未见,当初稚气未消的五郎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与自己并肩而立,个头也差不了许多。

    他阿弟千里迢迢从荆州赶回等待受封,正如同他在东宫,等着成肃立他为储君。

    “你代我送魏王就邸。”成昭远解下佩剑递给成追远,目光却移向苏裁锦,他的新妇已泪流满面。

    成之染将苏裁锦拦下,命车驾启程。成追远翻身上马,玉勒雕鞍,衣袂翩翩,也学世家子弟的熏香风尚,满身甜香在风中飘荡。

    车帘微动间,他余光瞥见清河公主收回的素白指尖拂过帘角,耳畔依旧回荡着环佩玲珑清响。

    车后苏裁锦细微的哭声渐远,成之染收回目光,却撞见阿弟耳尖泛红。

    她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从微风吹动的垂帘缝隙瞥见苏兰猗的侧颜。少女发间银簪垂下的玉坠轻晃,犹如后园池塘里受惊的蝌蚪。

    亭午在道旁歇脚时,成追远特意挑了块青石擦拭。苏兰猗被侍从扶下牛车,提着裙摆要落座,他突然解下外袍铺上:“当心凉……”

    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转身抚摸着马鬃,却被骏马喷了个响鼻。

    成之染看他局促得同手同脚,眸光不由得一暗。眼前的少女艳若桃李,知慕少艾,再寻常不过。只是脑海中倏忽闪过那个老道的谶言,炎炎夏日却令她如坠冰窟。

    成追远仍在栓马桩旁偷瞄。苏兰猗并未落座,而是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她用帕子包了块桂花糕,命侍女递给驾车的兵卫。

    那兵卫惶恐跪谢,她似乎伸手要扶,腕上金环掉进了草窠。

    成追远赶忙上前拾起,沉甸甸的金环仿佛还带着对方的余温。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时,苏兰猗投来一瞥,径自登车了。

    日影西斜,众人抵达城南数十里的秣陵宫。此地原是江南吴王做储君时的别业,北中郎将柳元宝在此带兵防卫。他与宗寄罗从洛阳赶回,还没在家中坐热乎,又被成之染拉来戍守秣陵宫,如今卸甲换上了绯袍,腰间还别着玄铁令牌。

    魏王在正堂前驻足,仰头望着“静安堂”匾额上新刷的金漆,似是喟叹:“吴王别业,却是雅致。”他伸手拂过门扉上雕镂的菱格,指尖沾了些青灰,“只是藤萝甚矣。”

    重檐上爬满了紫藤,浅淡的花簇如同瀑布飞流直下,一片绚烂中莺飞蝶舞。

    成之染盯着魏王迈进门槛的背影,低声叮嘱柳元宝择时修剪。

    穿过曲曲折折的庭院,一汪清潭之畔,俨然是一座书斋。日影斜斜地洒落斋中,博古架上的绿瓷胆瓶插着新折的野菊。

    魏王在画壁前伫立良久,仿佛在端详那幅山斋野趣图,又仿佛幽幽凝神方外。

    成之染抬手命众人退下,湿热的荷风吹开了小窗,窗外芭蕉叶微微作响。

    “太平啊太平……”魏王不知何时侧首看着她,缓缓道,“清河,请你看顾她。”

    成之染抬眸:“陛下……”

    “那位抱朴子虽出言狂妄,说出来的话,大都成了真,”魏王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可我不希望清河……做什么皇后。”

    那老道虽早已被驱逐出京,清河公主笄礼的谶言却在坊间传开,又随着新帝的即位而甚嚣尘上。

    成之染自然不当真,可奈何流言如暗涌,无论是成肃,还是成昭远,抑或苏裁锦,都未免不安。

    她对魏王道:“臣定会为公主觅得良人,一辈子远离纷争。”

    魏王负手立于小窗前,芭蕉疏影外,远远回荡着水畔微波。苏兰猗斜倚四角亭中美人靠,白衣少年在月洞门下望着她。

    天色不早,成之染告退。魏王将她送到书斋外,残阳映得他眼角细纹泛金。

    “告诉你父亲,能安居在此,我还要谢他。”

    成之染一时怔忡,垂眸不语。

    或许他不是明主,她如今也算不得忠臣。只是尘世这一切风烟散尽,她如何能忘记,在江陵之时,庾载明刀下,他曾救过她。

    ————

    次日回城的路上,成追远摆弄着苏兰猗遗落的金环,金环上镶嵌的珍珠,在朝晖之下映出琥珀色。他忽而对成之染道:“阿姊,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满十五岁了。”

    成之染望着官道旁水光潋滟的稻田,不知怎的竟想起秣陵宫那一汪水潭。魏王的目光仿佛依旧落在她身上,使她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叔父已封东郡王,八郎立为彭城王,过不了几日,你与诸位阿弟,也要封王了。”

    成追远似乎忸怩地笑了笑,这笑容倏忽令成之染想起了襄远,她心中一恸,却听成追远开口:“我想的不是这个。”

    成之染暗自叹息,道:“你可听说了京中的传言?”

    “是哪个传言?”成追远问道。

    “清河公主笄礼上……”

    成追远倏忽扭头看着她,又垂下了目光:“不过是妖言惑众,阿姊不要信。”他握紧了手中的金环,新帝皇后的谶言,他远在江陵之时,已有所耳闻。

    对曾经的公主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诅咒。可这个诅咒,如今已成真了一半。

    金环上的珍珠硌得手心生疼,成追远见成之染不语,越发紧张了起来:“阿姊……”

    “人言可畏,”成之染目光平静,反问他,“你让桃符怎么想?”

    成追远无言以对,成昭远的佩剑挂在他腰间,此刻猛然间变得沉甸甸的,利刃仿佛在鞘中低鸣。

    玉带上还插着一枝紫藤花,是他从静安堂前摘下来的,花枝已不似先前水润,混着他身上残留的熏香,竟有几分苦涩的气息。

    不过年轻的皇子来不及郁郁寡欢,他此行回京至关重要之事,是接受新帝的册封。

    成肃循前代之例,非皇子不得封王。自昭远以下唯有四子,立五郎追远为南郡王,六郎怀远为兰陵王,七郎思远为武陵王,九郎怀远为豫章王。四郎齐远、十郎平远二侄,皆封县侯。以三郎襄远早逝,追封京兆王。

    册封宴的余温未散,五更鼓依稀在宫城回荡,成之染已立于太极殿前整冠。

    新制的玄衣裲裆用金线绣着翟鸟,燥热的晨风掠过广袖,高檐下铜铃叮当作响。她刻意将玉笏换成了旧日佩刀的刀鞘,斑驳纹路在曦光中泛着冷意。

    成肃在大朝会上颁诏,革易散骑省,移中书省纳奏、拟诏、出令之职归之,掌赞诏命,承答顾问,由镇国大将军兼领散骑常侍。

    成之染轻叩刀鞘,微风将殿中帘帷吹动,露出丹墀下侍坐的军府旧部。萧群玉抬眸对上了她的目光,宗寄罗则粲然一笑,她终于做了心心念念的宁朔将军,只是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

    散骑省偏厅堆满了黄册。成之染将刀鞘横在案头权作镇纸,狼毫扫过“政刑烦苛,民不堪命”八字时,她掷笔一叹。

    “昔者戎务孔棘,事亟权行,刑辟峻急,以济时艰。今则德化方新,政平法约,当尽蠲权制,复秉常宪。”萧群玉下笔千言,笔走龙蛇时溅起的墨点,正落在新制的绯袍袖口。

    成追远穿过高墙林立的台省,望见散骑省新漆的匾额。他是来向成之染道别的,新封的南郡王进号镇西将军,即将返回荆州,继续做他的刺史。

    成之染有些意外,随他而来的佐吏之间,她认出了阔别多年的琅邪王愆。

    “王郎劳苦功高。”她这话真心实意,成追远出镇荆州时才不过十岁稚子,能长成如今通达和顺的少年官长,离不开荆州佐吏的扶持。

    王愆垂眸掩去眼底的喟然,往事如烟,恍若隔世,只是在众人之间望见谢鸾,故人重逢,都生出重见天日之感。

    成之染伸手按上成追远肩头,说不出再多勉励的话,对于尚且年少的他而言,幼时在金陵的光景仿佛一场梦,而如今骤然成为新朝的帝子,还有许多事需要他慢慢想清楚。

    南郡王离京那日,八月秋高,鸿雁高鸣。成之染在劳歌渡口目送风帆远去,回到散骑省衙署,廊下银杏叶随风簌簌,犹如低语。江萦扇正招呼佐吏将新铸的“建武五铢”分装进锦囊,中秋将近,这是镇国府送给麾下阵亡将士遗孤的薄礼。萧群玉又拟好了草诏,命有司追记京门聚义以来殒身战场的将士,以新朝名义赐予额外的丰厚馈赠,让他们的家人得以安养。

    绢纸上笔墨未干,案头静静地放着一枝桂花,窗外倏忽有白鸽掠过,掉落的尾羽从宫墙飘下,又随着秋风飞出了宫外。

    正是人间满目丰华的时节。

章节目录

长公主升职手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担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担花并收藏长公主升职手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