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骑省檐下鸟雀啁啾,间或夹杂着几声铁马叮当,依稀是春风披拂的形状。成之染将萧群玉草诏读罢,提笔悬在“蠲租布二年”五字上方,笔尖的墨滴将落未落。

    萧群玉问道:“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成之染放下笔,堂外忽而传来纷杂脚步声。七嘴八舌的劝阻声中,那脚步越发近了,她抬眸一看,太子成昭远裹挟着凉气步入堂中,腰间新铸的金带钩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水。

    “阿姊当真要纵容那些叛民?”他劈头就问,“前两年河南平叛,可知折损了多少人马!”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打量着对方呼吸未平的面容,道:“这些所谓的叛民,大多是乾宁年间为避苛政的流民。”她将左民尚书的章奏递给他,“昨日来报,仅彭城一地就有八百户携旧籍归乡,将近彭城户数的十分之一。”

    “可这里面有多少人本就是劫贼余口,趁此机会反倒脱了奴籍!”成昭远不满地挥袖,浅金常服上的螭龙暗纹随动作时隐时现。

    “此乃朝廷德政,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斤斤计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成昭远试图反驳,忽而听当值女官隔着屏风轻唤:“殿下,交州来使到了,正在门外候见。”

    成之染眸光微顿。她昨日阅看尚书省呈上的交州奏表,意外见到了故人名字,十年前岭南瘴林里的轻烟,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晃过。

    她决定见他一面。

    傅亭微只在官袍内穿了层夹袄,入宫这一路已冻得不轻。新换的皂靴沾满了雪粒,他用力跺了跺脚,雪粒便簌簌落下。领他前来的小吏以为他冷,往他怀里塞了个铜手炉。傅亭微赶忙称谢,抬眼却见方才进去通禀的女官出来了。

    “太平公主正与太子议事,”面前的女官躬身一礼,道,“劳烦长史稍候。”

    傅亭微点头称是,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细数堂前栽种的山茶花,忽而听得堂中传来隐约争执声。

    门扉吱呀一声洞开,一个浅金色身影出现在堂前。傅亭微垂首,余光瞥见对方冷不丁驻足,靴尖碾碎阶前冻硬的冰渣。

    成昭远看了傅亭微一眼,轻笑道:“交州那蛮荒之地……”

    他目光忽而顿住。

    傅亭微掀起眼皮,看清了年轻太子的面容,氤氲的怒气旋即化为惊疑。

    “太子慎言,”成之染徐徐步出,目光从二人之间扫过,道,“傅长史之父去岁刚平定边乱。”她走到傅亭微面前,眸中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让长史久候。”

    傅亭微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容颜分明并没有改变许多,可与他说话的神情和气度,几乎让他认不出,面前的太平公主,竟是当年醉酒嬉闹的小将军。

    成昭远在一旁冷笑一声,径自拂袖而去。

    成之染将傅亭微请到堂中,瞥见他手指冻得肿胀,于是唤人将炭盆端来让他取暖。

    银霜炭烧起来不见烟气,傅亭微仍旧觉得眸中酸涩,不错眼地盯着成之染,依稀从对方谈笑模样中,窥见十年前英姿明媚的模样。然而明净日光照亮她眼角细纹,岁月依旧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十年倥偬,戎马寒沙,他在万里之遥的龙编城,听闻的只言片语,难以将眼前人勾勒一二。

    “听闻数年前我军北伐关中,令堂也配兵三千,让郎君到北方作为大军的后援。”成之染笑道。

    傅亭微颔首,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交州的消息实在算不得灵通,我才走到广州时,关陇都已经平定,于是又折返交州,要不然,说不定早些时日能与殿下相见。”

    成之染只是笑了笑。关陇战事惨烈,傅亭微不曾卷入其中,何尝不是件幸事。

    傅亭微浑然不觉,眸中浮起一丝欣然,道:“沈将军他们,如今可还在金陵?”

    他口中那位沈将军,无疑是当时的振武将军沈星桥了。成之染黯然垂眸,缓缓从案上奏表抚过,案头香炉里,柑橘的清苦气息在指尖弥漫。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傅亭微隐约察觉,自己大抵是说错了什么话。他暗自惴惴不安之时,忽而听成之染说道:“他已经战死沙场……在关中。”

    傅亭微怔然良久,不由得叹息,话到嘴边转了转,道:“还有一位元郎君,行事有中原之风,他……”

    成之染抬眸,微微摇头道:“他亦是战死关中。”

    往事有千钧之重,她无法向故人说起,元破寒是被沈星桥杀害,而她又让人杀了沈星桥。小窗外忽有老鸦哭叫不停,扑棱棱从树上飞起,满树寒梅被春风摇动,碎玉般洒落一地。

    成之染盯着案上奏表,纸上的字迹却仿佛变了形。半晌,她勉强勾唇,对傅亭微道:“刺史奏表我会亲自进呈御前。此番南讨林邑,大获全胜,换来了交州多少年太平,圣上定然高兴。再过几日朝会时,郎君可到太极殿献捷。”

    傅亭微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成之染颔首:“刺史劳苦功高,自然不会亏待。”

    傅亭微赶忙拜谢,被对方一把扶起。

    “能与故人重逢,是我之幸,”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郎君自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也好让我答谢当年龙编城款待之情。”

    ————

    到了朝会那一日,金陵城春寒料峭,老鸦声里混着交州象群的嘶鸣。

    傅亭微特意换上了交州独有的藤甲,凝结的海盐在日光下泛出霜花似的白。他身后数头战象披金挂银,驮着林邑贡品列队入城。

    金陵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巨兽,好奇又害怕地在道旁张望,战象每每翻动卷鼻,总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阵惊呼。象牙上缠的绛纱被风吹起,眼尖的孩童一眼望见,底下露出了未擦净的血迹。

    大司马门的铜钉金光依旧,只是在象群踏过时隐隐震颤。第一声象鸣穿透太极殿的九重锦帷,惊得殿中老臣手中的笏板“当啷”坠地,颤颤巍巍地俯身拾起时,尚未平顺的呼吸又被一声声象鸣截断。

    成肃扶着鎏金凭几起身,亲自到殿外观望。二十丈外的丹墀下,披着鲛绡的巨兽正昂起头颅,长牙如利剑出鞘,折射着旭日光芒。

    “臣,代刺史献捷——”傅亭微跪在阶前,周遭有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抬眸,眼前汉白玉石阶仿佛绵延不尽,上首传来一道邈远的声音。

    “起来说话。”

    有人领着他步入大殿,殿中的金砖平整黑亮,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他的身形。

    御座之上的成肃摩挲着交州奏表,不时打量着年轻的使者,询问他交州战事。

    傅亭微对此如数家珍,只是稍有些紧张,余光瞥见成之染素衣一角,禁不住抬头看时,赫然对上她安抚的目光,心中顿时平静了三分。

    林邑国袭扰交州,由来日久。此番前去征讨,他父亲亲率交州大军万余人南下,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林邑国战败乞降,从前被抄略的百姓都得以放还,还进献了许多生口、大象、金银、古贝之类,这战果让他父亲很是得意。

    成肃闻言也颇为赞许,颔首道了声“好”字:“刺史傅临,志节亮直,肆勤树绩,可进号辅国将军,赐金虎符。”

    他说罢低咳了两声,傅亭微欢喜拜谢,并未察觉帝王的异常。成之染敏锐地抬眸,她父亲依旧是往日不怒自威的神色,只是眉间的深痕,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重。

    退朝时寒雨零落,殿外的象群昂首长啸,被驯兽的仆从赶回别苑安置,它们将留在金陵。

    成之染驻足遥望,见象群远去,不由得喟然。它们才是真正的离家万里,注定了将来要埋骨异乡,如果这巨兽通灵,可会思念故园?

    徐崇朝看出她心中所想,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此间安乐,无复征战,岂不为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身后忽而传来傅亭微的声音。

    “是徐郎君么?”他有些迟疑。

    徐崇朝向他一礼:“傅郎君,久违了。”

    傅亭微见对方身着紫袍,一时摸不清深浅。徐崇朝有事在身,也并未与他详谈。傅亭微跟随成之染走在阁道上,心中反复咂摸着方才所见,禁不住脱口而出:“徐郎果真得偿所愿了……”

    成之染止步回望,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她起初并未听清,待回想过来,不由得失笑,道:“或许我还要谢那雨师。”

    傅亭微一笑,手捧金册看着她,眼前之人,似乎与往日并无二致。

    二人进了散骑省衙署,堂外一少年叩门,向成之染呈上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她如今录尚书事,尚书省往来文书,莫不经过她的手。

    傅亭微望着那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待那人退下,他说道:“方才那郎君,看起来好生眼熟。”

    “他?”成之染目光随那人远去,轻轻道,“他是元七郎幼弟。”

    傅亭微怔然。

    “元七郎战死长安时,这孩子才十五岁,在襄阳家中,我派人接他到金陵来。元七郎当年辞亲远游,也是他这个年纪。”

    傅亭微喉头一紧,当年溪畔林丛间银甲初见的场景,随窗外啁啾鸟鸣劈进脑海。他默然良久,对成之染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我初到金陵,也是在宫中遇到殿下,那时候说过,等着殿下四海扬名那一日,我再来拜会。”

    “我记得,”成之染望着堂中新挂的岭南舆图,喃喃道,“都已经这么久了……”久远得仿佛是一场梦。

    “这些年我在交州,虽不曾荒嬉度日,到金陵一看,才知道自己一事无成。如今惟愿殿下还能记得我,待到将来重逢之时,我也能像殿下一般四海扬名。”

    “好,我在此敬候佳音。”成之染颔首。杨槐叶片阴影落在她眉间花钿上,恍如旧年交州刺史府窗外的芭蕉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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