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更鼓回荡在宫墙之间,正福殿地上落满了揉皱的字纸,若仔细看时,勾画了山川形势的草图。

    成之染立于案前,指尖顺着冀州绵延的山脉线划开:“以箕尾山为界,将冀州一分为二。”

    “请殿下三思!”中书令周士显抖着斑白胡须起身,“自乾宁六年平齐,至今十一年,冀州俱为一体,兵强马壮,足以拒敌。倘若割分城邑,势必削弱边防!”

    “冀州如何,难道诸君比富川县侯更为熟稔?”成之染将案头染血的绢帛抖开,道,“正是董将军临终之际建言分镇。”

    殿中议事的臣僚不由得倒吸凉气。花押的歪斜字迹,分明是董荣弥留时所写,落下的最后一笔,还沾着呛咳的血滴。

    成之染问道:“要不然诸君以为,还有谁能接任冀州刺史?”

    众人都鸦雀无声。

    熹微晨光穿透云母窗,照亮成之染连夜勾勒的布防图。她指着图中山川形势,道:“废冀州,以西为北兖州,以东为北青州。二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眉目。”

    周士显迟疑一番,只得随她到延昌殿面见成肃。

    二人进殿时,殿中的药香被春风搅散,成肃近日来第一次坐在御案前,正盯着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发怔。

    “冀州……地处边陲,坐拥兵众,确实该分,只是……要派谁前去?”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平复些许,断断续续地问道。

    “北兖州刺史的人选,莫过于前并州刺史薛会宁。”成之染道。

    侍坐一旁的成昭远投来一瞥,道:“宗棠齐来报,薛会宁上月刚因醉酒鞭笞士卒。”

    “所以他需要个醒酒药,”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不如起用临汝县侯桓不疑,让他去做北青州刺史,他资历老又有军功在身,正好能将薛会宁镇住。”

    “桓不疑……年岁也不小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成肃混浊的眼珠动了动。

    成昭远开口:“调二郎去罢。”

    东郡王世子成修远,如今正镇守广陵。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他素来不知兵事,边防重地,岂能轻易交给他?”

    “故将寥落,几欲何为?”成肃眸中浮起一丝悲戚。

    成之染凝思良久,道:“宗凛在关中已有三年了,让他去。”

    “他在胡人手下吃了那许多败仗,如何能担当大任?”成昭远皱起了眉头,道,“更何况宗棠齐在司州,叔侄两刺史,未免过于煊赫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莫非太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成昭远被问住了,一时间沉默不语。

    良久,成肃微微颔首,道:“宗凛能死守,倒也……无妨。”他朝成之染招了招手,“当年董荣说……说胡人都怕雷声,沿河的瞭哨,要加装铜钲。”

    “是。”成之染上前应下,瞥见对方的指尖正抖个不停。她吩咐萧群玉下去拟诏,却见成肃手撑着额头,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父亲怎么了?”成之染惊道。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乏了。”成肃揉了揉眉心。御案上的药盏腾起白雾,将他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成之染唤来太医问诊,太医把了脉,皇帝仍旧是前些日子的病症,只是思虑过度,对养病不利。

    他的话点到为止,帝王端坐于御案之前,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延昌殿外的桃花开败了,唯独有一枝插在银瓶里,依旧在帝王案头留下一抹春色。

    成肃被病气困在寝殿,可他仍旧是大梁皇帝,勤民听政,日理万机。侍中谢夷吾时常在皇帝凝神之时,悄悄抬头打量对方。昔日偶然触到的单薄肩骨仿佛仍停留在掌下,这令他心中不安。

    博山香炉腾起的青烟如灵蛇游走,成肃手握的朱笔蓦地顿住。春阳穿过素幡间隙刺入瞳孔,他看见奏章上的墨迹扭曲成京门的垂柳,根系扎进他额角突突跳动。

    “陛下……”孟元策的笏板刚抬起半寸,却见上首的成肃已攥住鎏金凭几。

    雕镂的棱角硌着掌心旧伤,冷汗顺着袖口蜿蜒而下,打湿了座下锦茵。

    成之染侍坐一旁,见状刚忙上前。成肃脖颈的青筋如枝杈一般暴起,太医令匆匆赶来,脚步纷杂凌乱了无分寸。

    “取……取冰来……”成肃的手冷不丁痉挛起来,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成之染裲裆衫上,顺着云鹤纹下渗,赤红如血迹淋漓。

    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

    发病的帝王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枯瘦的手指将成之染的手臂攥得生疼,她从父亲眸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恐惧。

    成肃直直地盯着银瓶中三两桃枝,眼前晃过二十多年前那位崔将军乱箭穿心的一幕,染血的箭翎此刻仿佛在他的颅骨内震颤,摇曳成李劝星捻须而笑的模样。故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任凭江陵城的秋风将尘埃吹散。

    众人惊呼之声中,成肃又晕了过去。

    太医的银针在药箱里簌簌震颤,施针的手比风帷抖得更甚。成之染端着药盏一勺勺灌给成肃,却见父亲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药汁顺着花白的胡须滴落。

    “父亲!”成昭远闻讯赶来,玉冠因匆忙而歪斜。他突然抓住成之染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姊,怎会如此!”

    延昌殿外倏忽炸响一道惊雷,风帷翻卷如战旗猎猎。成之染的目光越过对方,小窗上映着狂风摧折的柳影。

    她这才觉出疼痛。

    “都退下!”东郡王成雍匆匆赶来,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御榻之前,仿佛听到了帝王衰败的心跳,“当年战场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好好的吗?”

    他眼眶赤红,流下的泪滴却仿佛倒映着江水波光。

    日暮时潇潇雨歇,延昌殿笼罩着暗淡光影。百官跪满了延昌殿内外,低微的哽咽和抽泣此起彼伏。

    宫灯次第亮起,成之染立于云屏前,抚摸着成誉的那把断剑。成昭远跪在榻前神情怔忡,成雍的手按在他肩头,叔侄二人都满怀悲戚。

    重帷翻飞间,她恍惚看见父亲与三叔并肩站在渭水之畔,身后的长安城正在狂风中傲立。她父亲仿佛在笑着说些什么,成誉依旧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侧首看向她时,鬓角银丝刺得她眼眸酸涩。

    御榻上突然传来呛咳,成之染疾步上前,见父亲死死攥着锦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艰难地从榻前扫过。

    那一双斑驳凤目,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泛出亮光。

    成肃在眩晕中抓住女儿的手腕,虎口茧子蹭过她干枯的手指:“传……传朕口谕……”

    内殿的重臣慌忙顿首,却听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即日起……朝廷事无大小,悉决于……太平公主。”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三思啊!”侍中王贯膝行上前,道,“东宫尚在,岂有令太平公主执政的道理……”

    他的嗓音突然卡住,成之染身上的赤痕犹如一道巨大的创口,狰狞得连她的神色都令人看不分明。

    “侍中所言极是,”成之染静静地看他一眼,道,“是我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任。”

    “侍中怕不是糊涂了!”成雍赶忙将王贯往后拽,道,“太平公主身居长嫡,佐命建勋,何况太子年少,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策。”

    成昭远登时白了脸,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

    延昌殿忽而掠过一阵清风,雁鱼铜灯冷不丁爆响,打断了太子的哽咽。

    成肃蜡黄面皮泛着异样的潮红,侧首在众人脸上扫过,道:“还……还愣着做甚?”

    “臣……遵旨。”众臣顿首向成之染一拜。成昭远嘴唇微微抖动,在成雍身躯投下的阴影里,终究缓缓屈膝。

    一颗泪滴从成之染眼角滑落,她旋即拭去,拉住了成肃的手,道:“父亲放心罢。”

    ————

    漫天柳絮有如飞雪,清寂烟云里落满宫城。太医皂靴匆匆将银团踏碎,怀中药方被夜风掀起一角,越发急促的脚步声消散在云龙门前,混杂着巡夜虎贲铁甲铿锵。

    夜开宫门是大忌,可如今谁也顾不得那么多,短短三日内,数不清的医官被急召入宫。

    皇帝病重的传闻如同风絮纷纷,扑朔含混的耳语沿着宫墙根流淌,随日升月落明暗交叠。

    成之染在御榻之侧侍奉汤药,听着成肃喉间泛起的杂音,心中已了无波澜。她将冷透的帕子浸入银盆,水面映出发间新添的白丝。

    她一时怔然。

    江萦扇劝道:“殿下整日为国事操劳,为圣上侍疾之事,交由臣下代劳便是。”

    成之染朝榻上一瞥,道:“于我而言,先是父女,再是君臣。”

    昏沉夜幕里又飘起雨丝,轻雷隐动时,有宫人来报,温太后到了。

    成之染正对着铜镜,任由江萦扇为她剪掉白发。金簪挑起的银丝,恍惚让她看到成誉年轻时的面容,那张她幼时始终仰望的面容。

    倘若他还在,或许会笑她早生华发。

    温太后望了她许久,不由得一声叹息。她坐到成肃榻侧,睡梦之中的长子眉头紧锁,周身萦绕的苦涩药香,仿佛她心中化不开的浓郁的惆怅。

    “我住在显阳殿里,居然今日才知晓儿子的病情。”温太后捻着多伽罗木珠,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钩子。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道:“孙儿亦不想让祖母操心。”

    “我都快八十岁了,又能为你们操几年的心?”温太后攥住锦被一角,抹了抹眼泪,“只要能让我儿好起来,操心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垂眸:“祖母……”

    温太后端详着成肃的病容,泪珠又止不住往下掉。嫁到成家仿佛是昨日之事,眼前的长子却已近花甲之年。前半生实在太苦,二十年来的荣华富贵,总让她疑心这是一场梦。她唯有终日祈求神佛,但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半晌,她颤巍巍地转过脸庞,对成之染道:“狸奴,你可记得乾宁十五年的谶言?”

    成之染抬眸看她,心头冷不丁漏跳了一拍。

    温太后缓缓说道:“百姓都知道,我也听说了,前朝清河公主会成为新朝皇后。你父亲却是不肯,若是娶了苏氏女……”

    “那妖道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成之染冷声打断了她,葳蕤灯火中神色模糊,“祖母为何信这些谣言,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温太后默不作声,良久才说道:“我担心违逆了天意……”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成之染开口,声音如同清冷的雨滴。

    见长姊眉眼凌厉,随行而来的三娘颂宜吓了一跳,不小心扯断了腕间珠串,浑圆的珠子滚过金砖,在沉寂的殿中格外清晰。

    她一时慌了神,正不知所措,却听外间禀报,太子来了。

    殿外的雨势似乎比方才迅猛,成昭远步入殿中,玄色锦袍沾满了雨渍。他唤了声“祖母”,转头对成之染道:“方才的话我听到一二,祖母的意思是想为父亲冲喜罢?”

    温太后别开了脸,满头白发在灯下微微颤动,压抑着低低的哽咽。

    成之染看了成昭远一眼,呵斥道:“胡闹!”

    成昭远听了并不恼,俯下身来捡起了地上的珠子,又塞到成颂宜手里。

    成颂宜垂首:“阿兄……”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未必要父亲迎合那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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