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成之染瞥了周士显一眼,道,“当年董将军胸口中了箭,都攥着长刀杀敌,难道靠的是神佛显灵?”

    成肃枯瘦的手突然抓住鎏金凭几,青筋在素袍下蜿蜒:“传……传谢夷吾……”他的喘息声混着啁啾鸟鸣,在十二连枝灯残影里格外清晰。

    侍中谢夷吾在门下省待命多时,听闻召见便匆匆赶来。他跪在斑驳的云屏疏影前,听着病榻之上的皇帝说话,那样子仿佛有银针扎在喉咙里。

    “命太庙令丞,备玄酒太牢,”成肃每吐一字都如同咳血,“朕的病……神仙救不得。”

    延昌殿霎时死寂。谢夷吾手中笏板险些滑落,他长跪在地,眉眼间满是忧虑。

    “臣请依《周礼》——”周士显话音未落,忽而被成肃打断。

    “拿去……”成肃抓起榻上的断剑推向他,道,“告诉成氏的祖宗,朕……此生无愧。”

    “当啷”一声,断剑坠地,锈蚀的陈年血垢震落在金砖上。成之染将断剑拾起,勉强勾起了唇角:“这是什么话,待父亲身子好了,叔父还说要一起喝酒呢……”

    成肃似乎笑了笑,眸光从榻前众人脸上扫过,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春日迟迟,庭影离离。成之染立于殿门,望着昏黄日影渐次将宫墙吞没。

    远处传来数声邈远的钟鸣,她仿佛看到谢夷吾将告病玉牒奉入太庙,捧着断剑的手在微微颤抖。铜炉中新燃的艾草混着沉香,三牲祭品旁的黄纸被春风掀动,沉默的神主正俯瞰众生。

    宫城已解严,温印虎低声向她禀报军情,皇帝虽苏醒,这位领军将军仍旧愁眉不展。

    此番虽有惊无险,可是,下一次又该如何?

    听闻殿内传来猛烈咳嗽声,成之染赶忙入内,重台履踏在金砖上,沉沉地有如鼙鼓。

    “你母亲在太庙里,知道我这样,不知又会怎么想。”成肃喝下成昭远端来的汤药,太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成昭远将药盏收起,目光在成之染身上略作停留,旋即又低垂下去,识趣地一声不吭。如今在太庙里的那位,显然不是他的生母朱氏,而对于记忆中的嫡母,他也没有什么话想对成肃说。

    “父亲圣德昭彰,自当千秋万岁。”成之染跪在御榻前,轻轻道。

    成肃的手动了动,试图将她的手腕握住,眸中辨不清是悲是喜:“古来岂有万岁天子……”

    成之染按上他的手,指尖传来春冰似的凉意。南征北战二十载,这双握刀持剑的手,如今已褶皱而枯槁,虚弱得仿佛再也不能将马缰握紧。

    殿外春莺婉转,台城春草萋萋。隔着十余年残破光景,恍惚又是乾宁二年冬,她目睹母亲在怀中冷去,被曹方遂举过肩头时,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气。

    ————

    窗外三更夜雨,延昌殿烛火幽微。成肃喉间滚出一声呜咽,缓缓睁开眼,案头的鎏金香炉不知何时倾翻在地,灰烬里浮出浓郁的槐花香。

    他看见柳宣娘立在轩窗漏下的月光里,发间插着的银簪,分明是嘉禾年间他从当铺赎回来的那支。簪头的玉兰花缺了瓣,他还为此去找人家理论过。

    “郎君……”柳宣娘转身之时,郡公夫人的翟衣泛起涟漪。金线绣的翟鸟临水而栖,衔着支枯萎的海棠,仿佛正振翅欲飞。

    “太庙中的画,哪里还像我?”她笑道。

    成肃挣扎着去抓她手腕,却扑倒了一旁的药盏。褐色的汤药在地上蜿蜒,缓缓流淌成故宅的门墙,桃李之年的柳宣娘正蹲在檐下煎药,陶罐里翻滚的气味刺得他眼眶发酸。那日他挨了豪强的鞭子,她当掉陪嫁的银簪换来一副药,苦得他眉眼皱成了一团。

    “傻瓜,”柳宣娘忽然笑出声,指尖点着他眉心新添的皱纹,“如今都是皇帝了,还怕苦不成?”她腕间衣袖滑落,露出当年割草时不慎留下的刀疤。

    成肃张嘴想喊太医来,却呕出半口黑血,血里还掺着槐花瓣。

    更漏声滴滴答答乱了套,成之染举着烛台冲进来,广袖在云屏上抖出残影。

    “父亲!”

    火光照亮了成肃的面庞,他却盯着窗纸上的雨痕,曲曲折折的水迹,倏忽令他回想起成婚那一日,柳氏也是顶着暴雨来到了他家。他至今记得老宅中喧闹的人影,和她湿透的布衣下凸起的肩骨。

    成肃突然抓住成之染手腕,枯瘦的指节攥出青白:“取……取陶罐煎药!找当铺后街刘郎中开方子……”

    成之染惶然四顾,玉户罗帏,珠轩绮障,寻不到半分旧时模样。她疑心这是父亲残梦未醒的呓语,可对方眸间闪动的微光,又如此真切而苍茫。

    雨声中混进玉佩相击的脆响。成昭远立在珠帘外,看着皇帝失魂落魄的模样,恍惚又是儿时倚门而望的场景,他攥紧了腰间金带。

    “宣娘……京门的桃花开了……”成肃突然呢喃出声,浑浊的泪水冲开眼角褶皱。成雍榻前的絮语还在耳畔回响,京门新栽了三千株桃树,正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致。

    成之染唤太医前来问诊,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成肃,唤了一声又一声,可对方眸子里没有她。

    夜雨阑珊,成肃从药香里嗅到一丝槐香。他看见柳氏立在晨光中拆发髻,郡公夫人满头的金玉珠翠化作流沙,素朴的银簪挑起一缕白发。

    她嘴唇翕动:“你给的荣华,我早在奈何桥头散给孤魂了……”

    话音未落,成肃摔碎了绿瓷药盏,惊得太医散落了银针。

    “朕……要重绘皇后画像……”成肃从榻上撑坐起身,浑浊眼底泛着月余未见的清光。

    倾翻的鎏金香炉,灰烬早已冷透了,依稀还浮着半幅残梦。仁孝皇后立在太庙画轴上蹙眉,鬓边步摇缺了颗玄珠,她张口欲言,声音湮没于薨逝那日子夜的雷鸣。

    “父亲……”成之染默然良久,打量着成肃的神色,小心道,“太庙中不是有一幅了吗?”

    成肃望着她,灯影在脸上勾出模糊轮廓:“你母亲……托梦给我,她那幅画像,许是画丑了……”

    成之染一时怔忡,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母亲的那支华胜,戴在她母亲头上,当真是光彩照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容颜竟然模糊了呢?

    她微微颔首:“父亲放心便是,我找人重画。”

    “拟诏,取笔墨来……”成肃再次开口,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殿中,让人止不住冷颤。

    内侍抖着手研墨,墨香混着清苦的药香,杂糅成斑驳的模样。成之染的笔尖悬在黄纸上方,瞥见成肃正摩挲着半枚玉玦,指尖轻叩,目光沉沉。

    “大赦天下,刑罚无轻重,悉皆原降……”成肃忽而艰难地扭头,目光投向小窗外,一字一顿道,“金陵死囚释三百,充入山陵……栽柳。”

    成之染不由得看着他。成雍昨日送来的柳枝插在绿瓷瓶里,新芽蹭着皇帝袖口的龙纹,她心想自己定然是痴了,竟看那柳枝有几分像母亲簪头的流苏。

    诏书钤印时,自台城九门城楼传来阵阵晨钟。成之染望着成肃将玉玦攥在掌心,碎玉的断茬仿佛扎在她的心口。

    ————

    侍中谢夷吾告庙归来,次日向成肃复命,转头又被成之染唤走。昨日宫城解严,她并未搬出宫去,而是暂时居住在延昌殿东侧的正福殿。

    听她问起仁孝皇后的画像,谢夷吾有些意外,道:“臣愚昧,仁孝皇后在时,未曾得见。太庙画像雍容富贵,正如仁孝皇后再世。”

    成之染思忖,她父亲想看到的,许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仁孝皇后画像的摹本,她已让江萦扇从秘书监取出,如今正挂在正福殿中,她有些犯难,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连她也不曾见过。

    “谢三郎之弟擅人物。”江萦扇呈上画册,特地从册页间挑出一张泛黄的捣练图,边角题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1)。

    墨迹灵秀而清隽,与两年前北顾楼所见的郎君神韵相仿。

    成之染将此事告知谢鸾,次日他阿弟便跪在正福殿内,神色平静地听她讲述缘由。

    虽只是六品秘书郎,谢凤却敢直视太平公主的目光,抬眸道:“臣所需三事。”

    成之染颔首:“但说无妨。”

    “一是先皇后所戴华胜,二是为圣上所作纳衣,还有殿下腕间旧伤的形状。”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柳氏的旧物,仍有一些留着的,取来给他看倒也无妨。只是没想到,她腕上疤痕是幼时从梁上摔下,被瓦片划伤,如今也成了画师眼中的笔意。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所说的事,我都答应。画稿若需要故人参谋,你可去拜见太后、东郡王妃及柳家亲旧诸人,只说是我的命令。”

    谢凤顿首领命。退出殿外时,谢鸾正站在白玉阶前等他。

    如云的桃花斑驳眼目,他听到兄长说道:“公主生性宽和,你若有难处,尽管对她说。”

    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蒙了层秋霜,谢凤抬眸时,望见绵延宫墙外日影高悬的晴空。正福殿内那人的神情,依稀仍带着旧日初逢的影子,被上元春宴上摇荡的葡萄美酒模糊了目光。

    “受兄长之托,自当尽己所能。”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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