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弋槐和弟弟到时,老江还有两三个病房没查。

    一个规培生领他们去实习生办公室里等着,然后便赶着回去查房了。

    一推门,狭窄的房间里坐了一排摸鱼吃早餐的实习生。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男生腾出半个凳子让江弋棘坐,问道:“你是哪个组的?”

    江弋棘愣了愣,支支吾吾道:“我……找江博闻。”

    “主任组的啊,运气真好!我听说他不怎么管实习的还常请吃饭,之前有同学在他们组,说要考研,江博闻让拉个心电图就放回去复习了。而且他们组一般周四就出科,你脸皮厚点周三找带教,也给签字。”那男生说着脸上露出羡慕的颜色。

    江弋槐觉得有些尴尬,推门出去了。

    她在病区的走廊里随便转悠着,想着也许能碰到明希呢,这一次她一定要冲进病房里把他大骂一顿!

    假如碰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她倒希望他这回请假不是为住院。

    谁成想江弋槐刚转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病房,老江便带着乌泱泱一群穿白大褂的涌出病房,他们把老江团团围住,听他讲病情。

    老江刚说了两句,便看见人群外围的江弋槐,他让跟在身边的二线继续说下去,自己去找江弋槐了。

    外面下起些濛濛的小雨,江父把车从地库开出来,江弋槐和江弋棘各自打开后面的车门,江父歪着身子道:“你俩来一个坐前面啊。”

    他俩对视一眼,双方都没有要坐前面的意思。

    “江弋棘,你来。”江父点名道。

    “我不大习惯,副驾驶不是说是最危险的地方吗?”

    江弋槐连忙抢先一步在后排坐好,关了门,拂掉身上的水滴:“我不习惯系安全带!”

    “谁问你了!”

    江弋槐哈哈大笑:“抢答一下。”

    和谐热闹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三个人就安静下来,各想心事去了。

    江弋槐从前就坐驾驶座后面的位置,那时不流行什么儿童座椅,有了江弋棘后,就让他在后面躺着睡觉。

    他肯定已经不记得这些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也喜欢空着副驾驶的座位。

    江家的副驾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空着的。

    小时候,她很讨厌清明节,讨厌和爸爸、弟弟这样坐着,母亲出事那晚的忧惧和无助会随着缠缠绵绵的细雨和迷迷濛濛的水雾悄然攀上心头。

    那时车里一片死寂,她在心中祈祷江弋棘发出哭声,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爸,我听说你不怎么管实习生?周三就让出科了?”江弋棘用手肘抵着车门扶手,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们在实习医生办公室等你的时候,那几个实习生对你咣咣一顿夸。最后我姐实在没耳听,直接出去了。”

    老江难得大笑起来:“你姐耿直,不像你,适合做个卧底。”

    “拐弯抹角,还不是说我姐没脑子。”

    江弋槐一把掐住江弋棘的胳膊:“对付你还用不着脑子,有肌肉就够了。”谁敢得罪江弋槐,她是真下狠手,疼得江弋棘嗷嗷乱叫。

    “爸,你看她!”

    “看见了,就是你欠的。”

    江弋槐撅着嘴,对江弋棘又急又气的脸做个鬼脸。

    江弋棘在这个家的地位不言而喻,面对江弋槐的挑衅,他唯有冷哼一声,不敢再招惹她。

    “爸,那你就这么不管那些实习生,不怕他们到时候什么都不会吗?”

    “规培的叫跟着查房,让学着管管病人,典型的手术跟一下。临床的就算了,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什么阶段该干什么。我们本来指不上本科生干活,硬把人留在科室里也没必要。”

    江弋槐听着这句“成年人”,忽然联想到自身,感觉醍醐灌顶。

    她觉得自己从前上学就牢牢依赖着董明以及其他科目的几个老师,老师教什么、让写什么题,她便照做。或许自己应该沉下心来,好好分析自己薄弱的环节,有针对性地加强一下才对。

    江父继续道:“我以前做一线的时候,也常把实习生带在身边,想让他们多见多学,谁知道人家直接不来了。我就想,出科你们总得来找我吧?结果等到最后也没等到那个学生。后来我就去教学科查嘛,一看他们出科的字全是自己签的。”

    他用夸张的口气继续道,“我当时真的大受震撼,我自己都不会连笔,人家签我名字比我写得还溜。我后来还照着那个字练了好久。”

    江弋棘哈哈大笑,从书包侧兜里摸出那张揉皱的家长会邀请函,指着落款处的家长签名,道:“比我姐签的怎么样?”

    “都比我签得好。”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

    汽车在停车场转了一圈才找到一个空位,母亲和外婆的墓地在半山腰,要徒步走一段路才到。

    先在外婆的墓碑前摆好供品,上了香,江弋槐二人轮流对着外婆的相片磕头,然后是母亲那里,给母亲奉的花束里有两株粉色的蔷薇。

    祭拜结束后,江父让他们先去车里等着,自己随后就来。

    雨渐渐下起来,江弋棘抱着头跑得飞快,江弋槐则缓步跟在他后面,走到转角处,她驻足向身后望了一眼。对江弋棘来说只是走个形式的几个单薄称谓,于她而言都是曾活生生的人啊。

    每当此时,她都不禁思索“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死后的亲人究竟会去往什么地方?那地方是否超过了思念所能传递的距离?

    二人上了车,江弋棘从后面找出一包抽纸,抽了几张擦头,埋怨道:“就没有一年清明节不下雨的,刚才上山就该把包带着的。”

    江弋槐从车窗望向外面:“还好吧,就这么点雨。”

    说话间雨越下越大,化作一股股水柱从玻璃窗上流下,窗外的景色全然模糊不清。

    虽然外面凉风习习,坐在封闭的车里却又热又闷。江弋棘开始是擦水,后来直接变成了擦汗:“热死了,老爸咋还没下来啊?”

    “我上去看一下吧。”江弋槐说着推门下车,江弋棘从包里取出一把折叠伞,从门缝里丢出去,江弋槐顺势接住。

    随着雨下大了,山上许多没带伞的人纷纷跑着躲雨,江弋槐一面躲闪避让,一面寻找老江的身影,生怕在人群中错过了。

    她刚踩在转角处的石头上,抬眼便看见偌大的雨地里仅有老江一人。他坐在母亲的墓地旁边,雨声太大,她听不到他说的话。也许他什么都没说,氤氲的水汽让她看得也不真切。

    天地一清,老江似乎也融入这画境里,有些羽化而登仙的韵味。

    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姮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抵入神成仙之人,都要尝过非常的孤独,然后便与世间的孤独一起成了超越了时间的存在。

    她不要成神,也不要成仙,她不要对着墓碑夜夜心。

    “你想什么呢?”

    不知老江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她脸前,把她吓了一跳,伞也丢了,脚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哎呦!”

    老江纵然眼疾手快要扶她,愣是不及她自由落体的快,只得一手拾起伞,另一手扶她从石头上站起来。

    “别扯我,疼死了!缓一下缓一下!”江弋槐保持着坐马桶的动作,半晌不敢动弹。

    “来,慢慢地转过去,爸帮你看一下要紧不。”

    江弋槐抬眼看一眼老江,满心满眼的质疑:“你会看吗?”

    她这份质疑并非空穴来风,小时候她在学校运动会上摔了一跤,手撑在半块砖头上,手腕内侧撞了个三角口子,老江就是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得了的。

    医院都没去,半支利多卡因还是从医院顺来的,就这么草草缝了一针,结果手腕上现在还留着一块凹陷的疤。

    “畸形、反常活动、骨擦音或骨擦感,骨折三大专有体征,我心电图都会看,怎么看不了个骨折?”

    江弋槐不明白老江从哪来的优越感,她把右手腕的疤抬起来,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我就是手稍微笨了些,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诊断能力。”

    他已经不耐烦了,强行推江弋槐背过身去,拇指在她的尾骨上打圈按压,说老实话,居然有点舒服。结果下一刻,老江冲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没啥事,正常人一个!”

    她本来都缓和了,这一巴掌差点要了她半条命,疼得她一下窜出去三五米,扶着屁股吼叫:“正常人赏一巴掌是吧?”

    反正疼不在老江身上,他举着伞走到江弋槐旁边,笑道:“不,你这属于飞人的范畴。瞧瞧这起步,简直手迈踩博。”

    “手……”

    “手撕迈克尔脚踩博尔特。”

    江弋槐撇撇嘴,他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很幽默吧……

    江父开车把二人送到小区楼下,一般这种时候江弋槐直接就转身上楼了,今天她却破天荒和江弋棘一起站在楼下商店的台阶上目送车子离开。

    江弋棘以为她不过为了等他一起打伞回去,便没多想,转身道:“走吧。”

    “你先回,我去趟医院照X光,山上摔了一跤,尾巴骨折了。”江弋槐不仅自己走了,还撑走了他的伞。

    “你刚才怎么不说,直接坐爸车一路过去?”

    江弋槐早跑远了,转过身来摇摇手,让江弋棘上楼去。

    江弋棘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尾巴骨这么不重要的吗?折了居然还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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