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弋槐再次回到庆大一附院,直觉告诉她,明希就在她早上未能走到的最末一间病房。

    这回她直奔那间病房,一路冲到五楼,大气顾不上喘,一推门,两个穿病号服的大爷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越过那两个大爷去看最里面病床的床头卡,然而上面并没有字,床单被子是新换的,一侧的床头柜上也空无一物。

    看来直觉这种事并不可靠,所谓直觉,大约不过是她早晨未能查看全部病房的不甘心罢了。

    她转身刚要离开,脚下却不受控地退回病房里。

    立在那张空病床旁,她感到一阵无所适从,手指无意搭在那床头柜上,熟悉的感觉像一股电流顺着指尖传入她的大脑。

    她抬手看看粘在指尖的橡皮屑,确信早上住在这间病房的人一定是明希,于是立刻掉头从五楼原路返回。

    四月初的雨,像烟又像雾,将万物隐去。

    不像夏季的雷雨,会将路人无情浇湿。立在天地间,许久,胳膊上才蒙上一层微凉的薄纱。

    这样温柔的季节,会把人急躁的心情一并抚平。

    “师傅,麻烦开一下后备箱。”

    出租车司机将玻璃打开一半,询问了目的地后,将后备箱的盖子打开。

    明希即把箱子横着放倒,双手拉着侧面的拉手,用力将箱子拉离地面。

    箱子刚抬高三十厘米,他便感到吃力,好在旁边的路人帮他托住箱子的底部,才顺利把箱子放进后备箱。

    “谢谢。”

    他抬起头,忽然看到江弋槐的脸。她的脸颊泛着红色,长了的刘海尚且不足以扎住,被雨水打湿粘在两侧。

    她同样看见他,笑起来:“不客气,看来是熟人呀。”他从她的话语里,听到她压抑着的低喘,“回家吗?”

    他点点头。

    她旋即坐进车里:“正好,载我一程。”

    江弋槐把自己的黑色帽衫脱下来挂在副驾驶的座椅后背晾着,见明希从另一侧上车,道:“好巧,你怎么也在一附院?”

    “是啊好巧,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我爸,你……也是来找你爸的吗?”江弋槐说着顿了顿,又道,“哦不对,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应该是拜访完亲戚刚下火车吧?火车站好像离这儿不远。”

    他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抿着嘴不回话。

    江弋槐也不再说什么,侧着脸望着窗外。

    汽车在路边停下,司机嫌巷子里停车太多,不好进出,所以不愿拐进去。

    “你家应该还没到吧?”明希问她道,而后对司机说,“麻烦您送一下她。”

    “到这儿就行了,谢谢。”江弋槐说着连忙披上外套,跟随明希下车,走到汽车后面,口气生硬道,“让开,我帮你拿箱子。”

    “不用,我自己可以。”明希同样冷冷回道。

    “我说让开,你没听到吗?”江弋槐一字一顿地说着,从他手里硬生生夺过箱子的拉手,把箱子拎了出来。

    她侧身,将一半揣在衣服口袋里的雨伞露出来:“没看见别人都淋湿了吗?就不知道帮人撑个伞吗?”

    明希虽然不悦,仍听话从她口袋里取出那把伞撑开。

    他这样顺从,让江弋槐一时找不出找茬的话来,两个人只好这样默默地走着。

    “前面就是我家了,正好到中午了,要进来坐坐吃个午饭吗?”明希指着斜前方问道。

    “不了。”

    “那箱子……换我拉着,你也回家去吧。”他说着把雨伞的把手塞进江弋槐手里,又从她手中夺过旅行箱的拉手,径直向商店走去。

    江弋槐并没立刻离开,她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该死,这家伙今天被自己抓个正着,难道就没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吗!

    “喂!”江弋槐高声喊道,“你是气我那天不跟你一起去吃早点吗?”

    明希的脚步迟疑了片刻,然后仍旧向前走去。

    江弋槐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我在问你话呢!为什么不来考试?为什么请假却不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家里有事?”

    她见明希不回话,于是把自己所有心里话一股脑全说出来:“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当我是朋友啊!朋友不就应该坦诚相待吗?”

    他缓缓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尖锐感。眉毛在不经意间微蹙,仿佛被人打扰了一般。

    他虽不说话,表情里似乎已向她告知了他的答案。

    江弋槐顿时语塞,先前质问的底气荡然无存。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放松下来,垂在体侧紧握成拳:“我是不聪明、爱说大话,也总是把握不住今天,但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这次我真的有努力,至少不让大话变成空话……”

    她见明希仍旧不为所动,头脑飞速运转,思索着一切可以用来挽留他的话——

    昨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从电视里听到一则新闻,凌晨时分一颗红色彗星以每秒68公里的速度与地球擦肩而过。当它到达近地点时,距离地球约4500万公里。

    上一次它如此近距离造访地球是十万年前,之后这颗彗星大概率将离开太阳系。

    进一步相撞,退一步擦肩,这就是所谓近地点。

    这正是此刻的明希和她。几分洞悉彼此的想法,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又觉得不必把一切说得太直白,只要维持现状就好。

    江弋槐再次对上明希的目光:“这次我是年级第一了。不是你说要一起考庆大吗?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努力考上。”

    “恭喜,”他的眼角终于融化出笑意,抽出手来鼓掌,“我同桌确实很牛逼!”

    她很难得能从明大学霸这里得到一句夸赞,但她的心情并没比今天来时轻盈一分一毫,她想听的并非一句“恭喜”而已。

    她有许多话想说,又因为太多而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她抬眼看了明希一眼,怕他等得不耐烦,赶忙开口:“那天说要准备模考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去吃胡辣汤……当然,准备模考肯定是一方面啦,主要是……主要还是生气,气你害我和楚江川一起去体检。”

    江弋槐的语速飞快,生怕明希等急了:“那人真的讨厌得很,迟到、撞上董明、没句道歉的话就算了,还跟我吵了一路。最关键的是,你知道吗?他居然晕针!那天真的要吓死我了!”

    她见明希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于是心一横闭紧双眼,高声道:“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是知道的,我和他过去的那些事,所以被你推去和他一起,我才格外生气!”

    “我……”明希正要开口,江弋槐像是预判到了他将要说的话,愤怒地打断他道,“别再说什么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这种屁话!”

    “对于宋怡婧,我已经可以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她。只是偶尔会想起从前刚认识时候的事,她很漂亮,也善于和周围同学打交道,但私下里对朋友又完全没有架子,我一直很荣幸能走在她的身边。

    可能因为我对楚江川已经完全没有从前那种欣赏喜欢的感觉了,所以连带着对宋怡婧所做的事也全都放下了。”

    “但对于楚江川,只要我面对他那张脸,就会想起过去那个白痴的自己,所有的羞愧和屈辱汇聚起来,把我的脸打得啪啪作响。那不是讨厌,是害怕。”

    江弋槐说到这里情绪越来越激动,连泪腺也跟着高涨起来,来不及从鼻泪管导出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至于你所谓的‘缓和’,不过是一种人为的假象罢了。

    你还记得上学期楚江川逼我报名篮球赛,我从后门摔门走了那回吗?

    那时我嘴上说着‘不想参加就不参加,我有什么好交代’的话,实际上两只手隔着校服裤子抓着大腿抖个不停,差一点‘噗通’一声跪下。

    那天我在楼梯口旁边的杂物间躲了一下午,直到楚江川他们走了我才敢回去收拾东西。”

    “呵,江弋槐,我一直都是个胆小鬼啊。”她冷笑着自嘲,“别人是不会知道这种害怕的,于是我学着把自己也变成‘别人’中的一个,只要我也像别人那样和他说话相处,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真的不怕还是装的,时间长了,就会连自己也骗过了。”

    她睁大眼睛向上看,深吸一口气,眼圈憋得发红仍强挤出个笑脸:“啊,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不如就当做我知道了你请假住院的秘密,而作为交换的我的秘密吧。”

    随着辩白的落幕,一滴眼泪竟比转身先到。

    接着,一些直白的话和那滴没憋住的眼泪一起涌了出来:“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听到,因为……”她的喉头哽咽,“我发现你已经是我这里独一无二的那个,所以我也想成为你那里独一无二的。”

    她好怕他不懂,更是因为不愿给他留任何装傻的余地——

    “我喜欢你!”

    随着这四个字说出口,她的眼泪竟然止住了。

    脑子里闪过很多版本的回复,她甚至想到了和他一起上学放学的场景。

    “额……”他润了润嘴唇,像在思考什么,眼神一直向右眼角飘。他说着自己怎么感到惊喜,可脸上分明波澜不惊。

    “你还记得咱们高三开学那天迟到,在传达室碰见那次吗?”明希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口气道,“那是我第一天去河瀚上学,穿校服的时候我还反复确认自己穿的是河瀚的校服,结果一出门,脚下便不知不觉走到市一中去了。”

    “初来河瀚那种孤独的感觉,时时推着我,让我想在这里尽快找到一个可以作为依靠的人。

    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个很慢熟的人,但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渴望身边有一个了解我的人,所以当你撞见我糟糕的身体状态时,我选择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也是因此做出的晨会上逆天的国旗下讲话、体育馆门口冲上去替你解围这些事,都让当时的我误以为是自己遇到了生命里闪亮亮的那个存在,所以才言行失控。”

    “就像现在的你,赵长煦和关攸攸接连走后的孤独,让我成了你仅有的情感依靠,由此模糊了你的判断。”

    “嗯……这其中也许还有学习压力的促成作用吧。

    教室角落的课桌椅、一立方的天地就是当下你我的世界全部,彼此在对方的世界里显得巨大。不过很快,等进了大学的校门,我们的世界都会豁然开朗。”

    江弋槐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耳鸣声让她难以用往常的理性分析他的话,只得直白地问道:“所以……是婉拒吗?”

    他的喉结上下颤了一下,勾了勾嘴角:“其实我觉得我们做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好同桌就挺好……”

    江弋槐的心脏终于重新安放在肚子里,耳边恢复了凉风细雨的轻响。

    她的脸上绽出个足以绚烂这场四月的雨的笑来:“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啊!‘求其上者得其中’诚不欺我,除了我楠姐,你是第二个答应跟我当朋友的人!既然这样,以后我找你做好朋友一起做的事,你就不许拒绝我了!”

    他的眉头微微发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以为自从认识了江弋槐以后,自己的演技已然日渐精进。但当他面对她时,才发觉自己仍道不出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明天一起去市图书馆学习吧?”江弋槐满眼期待道。

    明希木讷地应下。

    江弋槐把手中的伞塞给他,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双眼紧紧注视着她:“你真的放下了吗?”

    笑容在江弋槐脸上僵了片刻,她低低道:“真的或是装的重要吗?只要像朋友那样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会连自己也骗过不是吗?”

    她说罢抬起眼眸,看着他失神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

    她抽出手来,向后一连退出三五步,摇摇手同他道别。

    明希仍旧举着伞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站着,望着江弋槐跑跑跳跳着躲避水坑愈行愈远。她一次都没回头。

    所谓表白,不过是想把心里话一股脑说出来,结局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不留遗憾就满足了……

    她此刻戴着的大约就是这样一副面具吧?时间长了,自然会连自己也骗过。

    他抬手拭去沾在脸颊上的雨水,转身回家去了。

章节目录

明日亦不孤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羽竹_Kim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羽竹_Kim并收藏明日亦不孤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