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仅剩一抹残影。

    江弋槐路过前门时向里望了一眼,倒计时板上两个鲜红的数字映入眼帘——29。

    楚江川正站在讲台中间将个位数换成“8”,他背着书包,看样子是放学准备离开前顺手换的。

    他转身时恰好撞见江弋槐叹着气扭过头去。

    江弋槐从后门回到位置,飞快地收拾东西出门去。

    不知楚江川什么时候已堵在了后门,双手抱肩,闲聊似的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董明骂你了?”

    江弋槐幽怨地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托你好同桌的福,骂是没骂,我倒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拉倒,省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走在江弋槐旁边,思索一番,道:“董明都跟你聊什么了?这次考试成绩?”

    “不然呢?一次性退步五十名被叫到办公室,还能是什么好事不成?”

    不知为何,江弋槐埋怨的口吻在他听来却十分好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共情力以及同情心。

    “笑够了么?”江弋槐翻个白眼道。

    楚江川仍是笑,她忍无可忍地皱起眉:“滚滚滚!”

    “不笑了不笑了,”他尽力收敛,晚风暖呼呼地将人包裹,有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没关系的,折腾了这小半个月,一时成绩退步也是很正常的。”

    “怎么你是觉得我在董明那里屁话还没听够吗?”她虽嘴上毫不领情,但心里不能说完全没有触动。

    他侧过脸看她,原本宽慰的表情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贱贱的嘲讽状:“才怪!你江弋槐眼里不是从来都没有失败者的位置吗?”他说罢重新昂起头,眯起眼睛一副得意的样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先是质疑自己的耳朵,而后猛得回过神来,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她大概品出几分他话中的意味,曾经那个狂傲不羁、目中无人的自己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出于羞愧而笑了起来——

    “那也没办法啊,如果全力以赴了最终还是失败的话,”夕阳耀眼,她只得眯起眼睛,顿了顿道,“总不能去死吧?可能,这就是命吧。”

    “是啊,可能这就是命吧。”他早先于江弋槐品尝过太多次无能为力的滋味,于是感慨着自己的感慨,“坠入平庸时,你倒是比我平静得多。”

    “像是夸奖的话,但怎么听得人浑身不舒服。”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点苦涩的味道。

    “不舒服吗?人们大都是很难接受自己的平庸的。可我的人生里好像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在这样的状态,另外百分之二十在学习和这种状态共处。”他平静地说着。

    现在的江弋槐能耐下心来听他诉说这一席话,能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却仍然难以做到感同身受。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感伤,于是用不合气氛的口吻道:“哥们今天走的是苦情路线吗?”

    楚江川确实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咋舌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这时候有人肯安慰自己,”他说着侧目瞥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或者哪怕只是注意到角落里的我,心里也会好受得多。”

    江弋槐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那一瞬间她便恍然大悟,为什么原本一拍即合、无话不说的朋友,最终会形同陌路、分道扬镳。

    “对不起”这种话,她是不会讲的,它留不住任何一个要远行的朋友。

    “别人说得再多,最终不还是要靠自己一点点熬过去吗?你的那百分之二十,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没那么多时间用来伤感,我是在‘向前看’这样的呼声下长大的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释然地笑起来:“说得对,是该向前看的。江弋槐,你准备考哪个大学?将来想学什么?”

    “庆大,至于学什么专业,我倒没想过。”江弋槐不假思索道。

    “庆大?”楚江川惊呼。

    不等他说什么,江弋槐便抢先道:“你先别急着乱叫,最终上什么学不还是由考多少分决定的!对了,上次你说你将来想做什么来着?”

    “我说想当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应该算是个有点子志向的普通人。”

    两人已走到分开的路口,江弋槐听了他这话,来了些兴趣,于是并不急于道别,站定问道:“所以是什么呢?”

    他同样站定,一手掩着嘴,凑近江弋槐的耳朵,低声道:“和你一样,”而后恢复原状,笑道,“我可不是学你。因为是自己选的路,所以才更要走得漂亮些。”

    他原以为这些话会烂在自己的肚子里,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毕竟成为别人的笑柄对他来说是件糟糕的事。

    但当面对江弋槐的时候,他便没有这些顾虑,因为以她的头脑根本想不到这一层。这个常把大话挂在嘴上,从不计较别人是否当个笑话听去的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口中“大话”的真伪。

    江弋槐果然开心地笑起来:“可以,九月庆大见!”她说罢,表情又变得凝滞,“还有班长,咱仨都要庆大见。”

    他意气风发地应下,而后才想到什么,复问:“班长他……也要考庆大吗?”

    “是啊……应该是吧。”

    楚江川沉吟片刻,试探着道:“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来学校了……差不多从十模考试之后,一直到现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问,“他也住院了?你们俩是怎么了?”

    江弋槐并没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你听谁说的?”

    他没回话,只是微微侧头看她。她心中亦有自己的猜测,和他交换眼神,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她环顾左右,现在放学已久,校门口已有些冷清,她怕过会碰见董明他们下班经过这路口,于是指一下临近的书店:“进去说。”

    她说罢率先进入,老板抬眼看到她,熟络地和她打招呼。

    楚江川看得一愣一愣,低声叹道:“买了多少书啊?”

    “就几套数理化卷子,写来写去也没什么用,该不会还是不会。别说了,提起来心烦。”她随口应了一句,话中透着扎扎实实的无奈和厌烦,“我要有你那个头脑就好了,也就不用为高考犯愁了。”

    “你在说什么屁话?我怎么不愁!”他的反驳脱口而出,“我的成绩还不如你,年级前十都没进过,拿什么考庆大?”

    不知是不是各种不如意一起压在她心上,江弋槐无意识地重重叹一口气。

    他觉察到她的异样,于是转换一种轻松的口气道:“现在这种生活其实还好。不用多想什么患得患失的,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计划完成了就心安理得地休息。这样一天天过得也挺快的。”

    江弋槐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接受了他的宽慰。

    也许这就是高三生活吧,平静得让人觉得无聊,但或许是多年后,也可能是某个瞬间,会让人忽然感到这份平静的可贵。

    “她怎么和你说的?”江弋槐问。

    他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道:“差不多就是你刚住院的那几天,老师选她当副班长,让她去找班长补交假条。老师和她说的是班长出意外受伤住院,这几天就能出院,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去的那天,正好撞上班长被送去抢救。她被吓得不轻,跟我说班长好像得了什么重病。”

    他看江弋槐并不似他们知道时那样吃惊,于是问道:“你之前就知道了?”

    她没回话,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他现在怎么样?”江弋槐追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你们前后住进你爸上班的医院,我还以为你知道。”

    她幽怨地瞥他一眼:“不是谁家都跟您家一样父慈子孝。”

    “江弋槐!”他嗔怪着推搡她,她笑嘻嘻地侧身躲过,一面不走心地连连告饶,“错了错了,子不孝子不孝好了吧?”

    他被一贯没正形的江弋槐搞得生气,但更多是无奈。

    黄色的灯光照不到书店的角落,有点落寞。他忽然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江弋槐道:“要不要我帮你去看看班长?”

    她原本已安放好的内心此时又颤了一下,吞了下口水,重新笑道:“逗你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罢,向门口走去

    ,“不早了,回家学习了。”

    推门走出书店,她向身后望了一眼——

    她怕自己在此地再多待一秒就会默许楚江川的提议,将自己这些天里所有的苦闷和压抑悉数倾诉于他。放下肩上重担,变成一株只有依附树干才能成活的藤蔓。

    她向夜色走去,任由黑色侵蚀她的身影,孤独抚平她的内心。

    “江弋槐!”他突然从书店冲出来,追上去,问道,“你是喜欢明希的吧?”

    她转过身,眉头紧蹙,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责骂道:“你没事吧?老子的人生都要出大问题了!你还要跟老子讲这些!”

    他呆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江弋槐住院那回说是骑车摔的,他只当是用来唬董明的,从没当过真。事实上,董明当着全班宣布她住院的消息时,他便立刻联想到此前明希住院后她那奇怪的表现以及模考考到一半要他同她去元盛路的经历,他知道这两者之间一定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会拒绝自己替她看望明希的提议呢?

    他实在对她琢磨不透。

    且说翌日早读,江弋槐翻到一页孟涛布置的朗读内容,随便领两句,便回到最后一排刷自己的题。

    她正写的投入,背后突然响起那个雄浑的带着口音的男声:“你们班的倒计时不对吧?”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

    她悄然掏出语文,装作听话的样子,一溜烟窜到讲台上,从黑板上方取下倒计时牌,询问孟涛:“老师,今天应该是?”

    “我们班都倒计时二十六天了。”孟涛说罢,侧目就近看一眼郝楠楠桌上早读的资料,又叮咛了两句早读相关的便走了。

    江弋槐把倒计时牌的个位调整后尚未放回原位,班里瞬间哀嚎遍野,搞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心想反正孟涛已经走了,她才懒得管这种破事,于是重新取下倒计时牌复原,谁知班里还是一阵嚎叫。

    此时薄薄的倒计时板在她手里实在像极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班里的同学目前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分秒必争地殚精竭虑,另一派则躺平摆烂地殚精竭虑。反正不管干不干活,虑就完事了。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

    既然她做不到让两派都满意,那就让两派都不满意好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把倒计时牌放在“27”上,然后挂在前墙最高的地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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