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阴濛潮湿,心里话洇到唇边,她却没能阻止。

    新室友拎着床单转了头,目瞪口呆。

    言多必失。这是她今天犯的第二个错。

    幸而宁蓁有一副淡漠外壳,皮囊生得冷清,又独来独往,哭和笑都敛着,让人琢磨不透。方才说那句话时,她也如往常般兴致阑珊,好像完全置身事外。

    “呃……”

    炫耀什么啊,原本就客套两句,谁真在乎你们这些癫公癫婆的破事儿?

    女孩刚要出言嘲弄,可看见那张脸,又动动喉咙咽了回去。

    “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

    “寺里……可以互称师兄的。”她胸口憋闷,下意识说。

    萍水相逢之人往往心怀戒备。所以他们不轻易向彼此透露信息,只要义工马甲披在身上,姓名、年龄、身份就都被抹去。

    “了解,不过我不喜欢。” 她大方回应,“我叫安唯,安全的安,唯一的唯。”

    安唯留着短发,眉眼凌厉冷酷,笑起来却相反,带着点儿可爱的憨气。

    宁蓁喜欢她的名字,安全,唯一。

    “小唯。”片刻沉默后,她试探道,“我是宁蓁,宁愿的宁,蓁是草字头,底下一个秦晋的秦。”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安唯略经思索,念起《诗经》桃夭篇,“那就喊你蓁蓁吧!”

    宁蓁轻轻笑应,身子回暖,庆幸新室友没再深究自己那句关于“初恋”的鬼话。

    寮房不多时熄了灯,她躺在床上,用手按住眉心。

    今天做了太多错事,从对着沐沐胡言乱语……不,应该说从答应下山接引旅行团开始。温霖或许有恐鸟症,但她为什么非得问他的狗?他把牵引绳给她,交付信任,可她唐突,失礼,而且莫名其妙。她闭上眼就看见他那时候的神情,逆着光,眼尾稍弯,似乎觉得好笑,又显出几分清澈的懵然。

    羞耻感爬上腰侧。

    ……算了。

    宁蓁自暴自弃地想。

    反正他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张口就喊“姐姐”,那么亲昵,好像谁特意要求似的。

    她翻过身,难以入眠。对面那张床亮着,安唯还没睡,像在宿舍熬夜冲浪的大学生。

    宁蓁也悄悄拿出手机,指尖游走在屏幕,最后落到短视频app。

    默默关注的动捕演员有新作品。

    这次,他会飞。庞大的机械道具束缚住腰肢,让执剑侠客在半空闪转腾挪。他的身体有紧张的轻盈感,以遒劲力道支撑起飘逸姿态,举重若轻,仿佛飞翔已经成为本能。

    「这种动作,有舞蹈或武术功底才能做得这么漂亮。」

    视频循环数遍,宁蓁写下评论,慢慢睡着。

    *

    当晚,她迷迷糊糊做了梦。

    梦中她是女侠,出身于山涧幽谷中的隐世门派,修得一手高深莫测的掌法。那日夜深,更深露重,她在谷内独行,忽然听见有人朗朗高喊。

    “师姐!”

    “师、姐——”

    她回头,一名轻逸男子从天而降,玄袍翻飞,如墨色的云。群山巍峨峻峭,庞然大物般,为之摇摇欲倾。

    “你是谁?”她警觉地抬起手掌。

    男子长身鹤立,脸是一片阴晦的影,怎么也看不清。

    “师姐,你看,我改练刀了!”

    他在宁蓁眼前站定,一手送来自己想要炫耀的长刀。见师姐不说话,他便抽刀出鞘,唰的一下,音色清亮。

    “怎么不练剑了。”宁蓁问。

    奇怪,她不认得这位“师弟”,怎么会知道他从前练剑?

    “剑是双开刃,左右皆锋利。刀只开一面,必要时既能伤人,又能救人。”

    他言语清明,手中那把刀身细长平直,不似弯月,反倒像柄单开刃的长剑。

    但她记忆里始终没有一位师弟。“我要去找师父。”

    “师姐,你忘了么,师父他去宇宙啦。”

    宁蓁仰头观望,山谷中夜色幽深。

    宇宙?

    这不是个武侠故事吗?

    ……

    耳边有水声。水流冰冷如柱,激醒她的神智。

    “你都洗过五遍手了!”

    安唯从旁边挤过来,二话不说替她关掉水龙头。

    案台上摆着竹筐,筐里放了竹笋和土豆。她们在后厨备菜,宁蓁干着干着就开始走神儿,想起昨夜的梦。

    “我总觉得不干净。”她双手悬在池上,手指冻得通红。

    安唯眼见她一次又一次拧开龙头,像个执拗的AI,乐此不疲。

    “你要是不干净,世上就没有干净人了。”

    宁蓁笑笑,拿起菜刀。

    *

    自从有了伴儿,寺里的日子变松快了。

    她们大多数时候一起行动,偶尔分开,比大学室友还熟络。念本科时,宁蓁被分到非本系的寝室,她不懂金融知识,其他人也不读柏拉图和康德,自然没什么共同话题。那时她们常聊的只有一件事:今天莫昭送了哪种香水,明天是不是又要送戒指,送项链。

    其实宁蓁羞于谈论那些。但正值青春的女孩子们都爱聊,所以她们问,她就回,看着她们得到答案后露出笑脸,她才觉得松一口气。

    “蓁蓁,你们发展到哪步了?”

    “嗯?”她装作埋头读书,半晌才慢悠悠回应。

    “和我们说说嘛,大家都还没恋爱,可羡慕了!”

    “啊,就是……”

    时隔太久,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应付的,只记得寝室里爆发出一阵尖叫。

    后来有一次,莫昭带她去KTV。那里金碧辉煌,经理穿得像空姐,包厢像豪华酒店的套房。柜格嵌进墙壁,内里是精致的装饰品,茶几上立着各式红酒瓶。偌大空间只有他们两人,灯光渐暗,她双脚踩住绒毯,感到无所适从。

    她和他提起那件事。大学室友时常追问,她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

    莫昭瘫在真皮沙发上,神态怠懒,仿佛透过一个空洞的孔隙窥她。

    “还能怎么办,实话实说啊。”他捞起话筒,音量骤然增大,“就说,你正在听演唱会。”

    演唱会。

    好张狂的一句话。

    想到这儿,宁蓁杵着扫帚直起腰,愣了片刻。

    午后空气和暖,比前两日更加舒适。

    高挑男人又牵着牧羊犬上了山,这次,他看见那个姐姐在树下扫落叶。

    春天坠落的都是新叶,散乱纤细,她弯腰扫了许久,某一刻忽然挺直腰背,转过身面向寺中正殿,痴痴望着。

    柿漆的外墙,碧瓦飞檐,窗棂里的庄严宝相。

    说不清她在注视哪一个,但他从那道清浅的目光里触摸到诚愫与敬意。

    宁蓁回身继续扫地。叶子轻飘飘的,微风一拂就乱了,她追着一片嫩叶往前挪几步,再抬眼竟远远看见沐沐的主人。

    她又想起昨天自己对着小狗絮絮叨叨,浑然不顾背后。

    ——对了,那时候沐沐仰头来着。

    小狗都已经提醒人了,人却以为那双蓝眼睛只映出白雾和香火。

    ……逃跑吧。

    宁蓁想故技重施,但一时没有迈开腿。

    她第一次观察他走路的样子。不拖沓,气息沉沉,又能感觉到呼吸在流动。

    以至于看着看着就错过逃走的时机。

    “今天工作忙吗?”

    温霖穿了件黑色卫衣,既宽松又随性。

    “今天……还好。”

    她面上总是寡淡的,一边说话,一边低头注视他身上背的单反相机。长焦镜头,轻便,适合携带。

    “沐沐说它还想上山玩,我就来了。”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宁蓁颔首。远处,短发女孩沐浴着阳光张开手,雀跃地喊着“宝贝”。

    看来小狗被安唯半路截获了。

    “沐沐说的。”她重复。

    “嗯。”

    温霖语气认真,眼神也专注,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顺便进山观鸟,如果不打扰你工作的话,要不要一起?”他单手举起相机。

    下午不忙。但宁蓁有些犹豫:“我得先去问问义工师兄。”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有点儿回过神来趁机逃跑的意思。

    师兄肯定不会同意的,毕竟大家是来做义工,又不是来参加自费的禅修营。

    “等等,”温霖绕到面前,话音温和,“我去问吧。”

    他问寺里借过衣物,也算缘分。

    不必逃了,宁蓁回到原处,守着她的小树叶堆默默地等。

    福缘寺偏僻,地方窄,旅行团不来便没几个人,显得门庭冷落。转眼间,安唯已经带着沐沐疯跑至院子另一头,她盯着边境牧羊犬的矫健身姿,想象它的主人怎样向师兄开口。没准他会被视为麻烦,被看作一名奇怪的香客。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应该惧怕鸟类,却偏偏想要往山里走。

    没多久温霖又出现了,旁边跟着一位僧人。那师父脖子上佩戴佛珠,背后垂下长长的流苏背云。

    一般的修行者没有那种配饰。

    ……他直接去问了住持?

    她视线朦朦胧胧的,不知他如何请示,但见住持双手合掌,好似应允。

    “住持说可以,但最好别走太远。”

    温霖笑着回来,额前碎发飞扬,意气风发。

    宁蓁原本心存顾虑,担心某些东西再度闪回,但如今机缘已至,再不去反倒不妥了。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走下山门时他轻声说,听起来像一句承诺。

    “不耽误。我也……喜欢观鸟。”

    喜欢……吗?她默念这两个字。

    观鸟是奢侈的爱好。便宜的长焦镜头能用,但不过瘾,没两三个月就得一步到位换成顶配。宁蓁的收入暂时支撑不起昂贵的设备,于是屡屡败退。

    他们离开山门,沿着公路走向深山。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这盘山的路究竟通向哪里。

    “鹭山里有村子吗?”温霖和她默然相契。

    “没有,”宁蓁听义工师兄介绍过,“所以福缘寺的香火不算旺盛。”

    路上空旷,虽然修了公路,但视野不佳,人们大多习惯把车子停在山下。

    温霖低低应了一声。高树苍翠欲滴,已然能听到鸟鸣。

    宁蓁依靠直觉抬眼远眺,捕捉到枝桠上一团毛茸茸的生灵。

    “在那儿。”

    她也放低声音,连动作都轻缓。

    温霖顺着指示举起单反,对焦。

    咔嚓。

    咔嚓。

    利落的快门声。

    宁蓁想凑过去看,但身高差异让她率先撞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好清楚啊。”

    温霖不介意分享,双手举着相机朝她躬身。画面里,身黑腹白的小鸟站在细枝,胖乎乎的,头冠尖尖,两坨橙色腮红飞上脸颊。

    “这是红耳鹎。”她说。

    “你什么都认识。”他话中藏着惊叹。

    “以前偶然见过。”

    宁蓁从小就学吹哨子,模仿鸟叫,吸引的都是雀形目。

    “你不怕吗?”

    突然,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因为分享相机,温霖的气息近在咫尺。浅淡的青草香味轻柔环绕,抚过她的眉梢、眼睫。

    “我不怕鸟,姐姐。”

    风又来了。他眼底微微滉漾,如天上溶溶的月晕。

    “我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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