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恐慌症。

    严格来说算是一种社交恐惧,与焦虑症类似,急性发作时呼吸困难,心悸难忍,甚至有濒死感。

    “本来以为鹭山没什么人,结果那天碰见旅行团,我才……没牵住沐沐的绳子。”

    他们继续深入山林。恢复社交距离后,温霖目视前方,声音渐沉,只在提到沐沐时晃了一下。

    宁蓁想起初遇那晚他身上薄薄的衣物。来时阳光充足,后来却淋过雨,浑身沾湿,冻得轻轻颤抖。

    ——他几乎在山上找了一整天。

    “本来昨天就想坦白,但你跑走了。”他话中哂然,倒不是在笑她。

    “嗯……”

    原来自以为的错根本不算错。她踌躇片刻,安慰道:“你辛苦了。”

    说罢,思绪终于肯退回昨日。

    汹涌的人潮诱发恐惧,他陷入沉默,最后选择避开那团喧嚣,把牵引绳交给她。可是,既然有预感,为什么还要提议一起上山?

    宁蓁走在温霖身旁,目光不动声色地攀上他的手臂。

    深黑卫衣,黏着一根卷曲绒毛。养犬人摆脱不掉的命运。

    她忽然察觉到这里面细微的违和。

    “你松手的时候,它为什么会跑?”

    鸟鸣再度掠过,像潺潺的溪水。

    “沐沐不是精神抚慰犬吗?”宁蓁说出自己的猜测。

    这一点与他的病症相互印证:犬类善于感知人类的情绪变化,包括沮丧、失望,甚至焦虑或抑郁倾向。精神抚慰型工作犬经过特殊训练,能够及时发觉异样,提供安抚和陪伴。

    换句话说,主人惊恐发作,沐沐应该停在原地陪他,而不是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奔进鹭山。

    “是,”他承认,“沐沐是抚慰犬。”

    他们走入一片婆娑树影。温霖偏了头看她,垂下睫毛。

    宁蓁顾自望向遥远的地方。天高云淡,两人视线没有交汇。

    那天沐沐的确十分反常。

    他慌不择路,绝望,快要窒息,瞳孔聚焦被山雨打散,直到遇见降落在鸟群里的她。

    是为了带领我找到你。

    但你会相信吗。

    须臾,温霖收敛神色。“沐沐有它自己的想法。”

    “也对。”宁蓁想到在院子里疯跑的一人一狗。

    她太多虑了,为什么要求它时刻正确呢,抚慰犬也是小狗,也有爱玩的天性。

    不知不觉,他们走了许久。与那晚风景不同,公路愈发窄了,鸟鸣反而更加清晰。这条路上不见玉兰,杏花取而代之,枝头花瓣缀着蹁跹的春日气象,赏心悦目,勾着人去深处。

    温霖在靠近路旁的一侧,随时举起相机。他不执着于野生鸟类,还想拍树,拍花,拍絮状的云,好像景框里的一切都显得新奇。

    快门飞速闪过,流瀑似的,倒是清脆悦耳。

    宁蓁微微眯起双眼。

    他该不会刚学会用单反吧……

    路途拖曳到西边。她已经有点儿累了,身体微微发热,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山间景色变换几分,耳边擦过小鸟啼啭,轻快灵活,一下下蹚着叮咚的水声,在空中扬起清澈水花。

    路边依然是杏树,密密丛丛,花瓣相互掩映着,仿佛那里有秘密。

    离开山门和庙宇,心气也大胆起来。她想呼唤身边人,话到嘴边,眼神都跟过去了,结果竟然叫不出口。

    “……”

    宁蓁张了张唇,声音哽在喉咙,只送出一道叹息。

    他的名字有哪里很难念吗?

    平声直,上声斜,明明是浅易平和的两个字,怎么就忽然在唇齿间来回打转。

    她眉头轻蹙,干脆一抬手轻拽他衣袖。

    “嗯?”

    温霖手臂滞了一秒,但转瞬即逝,应该是错觉。

    宁蓁立即放开。拉扯感悬停在空气里,很快消散。

    “能不能去杏树后面看看。”她说。

    他爽快答应:“好啊。”

    杏花树后如同玉兰树丛,不是寻常道路,既难走,常人一般也懒得进去。

    花枝旁生,温霖在前面替她拨开,影子笼罩在她身上。花瓣生得近,撩起她的发丝,脚下土地崎岖,天也被遮住,花香和草木全部都纠缠在一起。

    好乱。

    就这么小步小步地走,真的要被迷了眼睛。

    路太局促,天挤着,花也挤着,熙来攘往不得安宁。呼吸凝固,周边摇摇晃晃的,泄出嗡鸣和嘈杂。她不反抗。别人要挤,推了还会弹回来,伸手反而白费力气,不如待在原地,随波逐流。

    在她自幼的观念里,不动,就不会受伤。

    宁蓁后悔想停,觉得正在误入歧路。

    那时温霖回头了,扶住她手腕,像她碰他袖子那样轻。

    一阵微妙的眩晕袭来,可她记性太差,场景仅堪堪闪烁一瞬,找不到源头。

    “小心,再走几步,马上就出去了。”

    宁蓁随他往前。

    如他所说,再不久,视线豁然开朗。杏林在那儿截断,换作宽敞的山野,水声不是小鸟鸣叫的伪装,潺潺流水顺势而下,淌出一条明净清溪。

    苍树蔓草并成林。而真正的啼鸣,在葱茏的树尖上交相呼应。

    温霖有些诧异,过一会儿,才缓慢地捧起相机。

    “姐姐,我能拍吗。”

    他盯着树,征求她同意,好像那成群结队的鸟是她召唤出来的。

    宁蓁笑了:“你得问当事人。”

    太近了会吓坏它们。她率先走入林间缝隙,保持距离,仰头发呆。

    树上有鸟,树下有,小溪边还有。凤头鹀是黑中一点鲜栗,红耳鹎脸上涂红又抹白。鸟类喜欢流动的水源,小巧尖喙一啄一啄,低头喝一口,歪着脑袋看看朋友,看看周围,丝毫没有要飞走的意思。

    “竟然还有远东山雀……”她喃喃自语。

    小鸟飞得缓,鸣声响,以花果和昆虫为食,能在溪边群聚,说明附近没有天敌。

    这里是雀形目的天堂。

    脑海中莫名冒出那句话,句尾扯来一声轰然巨响。

    宁蓁心脏蓦地往下坠。

    溪水不知道流向哪里,又浅又细,成年人抬腿就能迈过去。温霖正在小溪对面单膝跪地,用相机对准鸟群。她看不清拍摄对象是一只还是几只,却能看见相机镜头闭合的瞬间。

    咔嚓。咔嚓……

    她眨了眨眼。

    温霖慢慢起身,朝自己靠近。

    翠绿竹哨躺在口袋,有千斤重。她笑意散尽,脊背麻木地挺直,身体迅速冷却。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他即使恐惧,也想迎着旅行团一起上山。

    间隔是道天堑,他却像被风推着,越来越快。她听见干枯树皮剥落的声音,怀疑这场面在梦里也见过。

    别问我。

    也别期待。

    ——“蓁蓁,再表演一次吧!”

    女高中生灼灼的目光割开她血肉。

    宁蓁眼眶泛红,连指节都在剧烈颤抖。

    求你了……

    别再让我弄响鸟哨……

    真正怕鸟的人,是我。

    ……

    再回寺里,已经是下午五点。

    山门上无香客,无闲人,只有安唯对着香鼎双手合十。旁边趴着一团灰白色的毛茸茸,拖长尾巴一动不动。

    “你们终于回来啦,宝贝都玩儿困咯。”

    犬类听力灵敏,此刻反而是短发女孩先转身招手。小狗瘫在石砖上,宝石蓝的眼即将闭起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沐沐,该走了。”

    温霖弯腰去拾地上的牵引绳。沐沐见主人来,慢悠悠提起精神,竖起耳朵。

    宁蓁关注时间,向安唯催促道:“我们也去厨房吧。”

    “那下次见。”

    他不愿再打扰她们工作。可沐沐好像听不得“去”或“走”,突然前扑,努力地高高站立,扒在宁蓁的腿上,要她回应。

    浅色长裤留下显目的尘土,接着,她撕开一张酒精湿巾。

    温霖心中顿挫,手腕绕两圈紧了绳子,阻止它胡闹。

    “你把姐姐的衣服弄脏了。”

    他话音重些,而宁蓁只是用湿巾擦拭双手。

    “没事的。”

    残余的酒精快速挥发,掌心变得洁净干燥。她主动俯身,与沐沐同高,第一次抚摸它柔软的、有点卷曲的长毛。

    右手善意地蹂躏,又以双臂环住,紧紧拥抱。温热的触感,活的生命,让她不忍放开。

    “好了,下次再见吧。”

    她说话的方式没有改变。沐沐倒退两步,眼中重新充满活力,满意地甩了甩尾巴。

    *

    工作结束,夜晚,宁蓁从行李中搬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寮房唯一的长桌上。

    邮箱里有新信件:“先生/女士您好,来稿《红月亮》已拜读,感谢您对杂志的关注与支持。该篇小说语言风格简洁有力……”

    扫过第一行就知道结果。先扬后抑,有礼而不失温度的退稿信。她轻耸肩膀,无动于衷地撰写新邮件,投给下一家文学杂志社。

    “好想吃五花肉啊——”

    背后,安唯伸了个懒腰,声音拖长。

    宁蓁失笑:“这话不能乱说。”

    “没乱说,诚心诚意,天地可鉴。观音都点化过了,女孩子就该多吃肉蛋奶。”

    她再度双手合拢,大方坦荡,确实看不出任何畏缩的姿态。

    能把边境牧羊犬的精力熬空,吃了一天素斋就想念五花肉——年轻的身体真好。宁蓁默默羡慕。

    安唯胳膊搭在椅背上:“蓁蓁,等义工结束我们去吃烤肉吧。”

    “好,等结束。”她顺手打开收藏夹里的网站,登录账户。

    安唯是个长得酷,但自来熟的女孩。宁蓁不清楚她是不是和所有人都这么熟。

    “啊。”

    她没征兆地喊了一声,声音卡壳,引得宁蓁疑惑转身。

    “怪不得觉得耳熟,原来是凝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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