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奏响鸟哨,背后就像长出双翼。

    温霖一直这么认为。那只鸟可爱灵动,整体呈灰褐色,头上像戴了顶黑帽子。他以为宁蓁要在掌心迎接它,与自然融为一体。

    但她反而不动声色退了两步。

    犹豫一瞬,他问:“为什么要退后?”

    小山雀蹦到桃子旁边吃起来。宁蓁静静看着,说:“太近了。”

    她的安全线远比预想的严格。

    “永远不要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接近野生动物。”

    她转过头,视线上升。温霖从那道冰冷的目光中感到一丝震慑。

    “最严重的话,可能会死。”

    “……我记住了。”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紧张。

    宁蓁的表情反倒松懈下来:“不过概率非常低,避免直接接触就好。”

    谁都无法断言野生动物有没有携带真菌或病毒。部分病原体对动物无害,对人类来说却是潜在的威胁。

    温霖拍下那只沼泽山雀吃水果的瞬间,谨慎地回到她身边。

    “该走了。”她说。

    某个生命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宁蓁在墓前久立,胸口生出一股陌生的寒意,蹂躏着她的心。

    “这条线索暂时和红耳鹎无关。”温霖对着石碑颔首,“打扰了。”

    她走在后方,依依不舍地往回看,直到那座坟墓彻底藏入林叶。

    淙淙的溪水愈发清晰。

    鸟鸣声远了,近的是他的背影。

    “其实,除了人为没有别的答案吧。”温霖注意着脚下的路,说。

    她以沉默代替同意。红耳鹎和凤头鹀常年游荡于长江以南,在北城,它们甚至算不上迷鸟。

    “不然我们等等看。”他提议。

    “你的意思是……”

    脑海中,一张叠了三折的白纸徐徐展开,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手写字,她恍惚读到其中一句——

    “因为,”温霖的嗓音从身前传来,“凶手要回到犯罪现场。”

    他没有回头。宁蓁视线攀在他的背,再滑落到他手臂的绷带上,如同沸腾的蓝色血液那样流动。

    他说出了我脑内的想法。

    怎么做到的……?

    单纯的巧合吗?

    她决定要问,只要用玩笑的语气就不会显得太唐突。但前面的人忽然步履一顿,她嘴边的话又收回来,额头险些扑到他肩膀。

    温霖旋身挡住了视野,像一阵风。

    “有点恐怖。”

    “什么?”

    “一个鸟窝,我建议你别看。”

    “我确实看不见。”

    他不是热衷故弄玄虚的性格,只安静等待着宁蓁的选择。

    最终她决定:“让我看看吧。”

    他让开一个身位。硕大的鸟窝掉落在草丛中,枯枝摔散了,骨折似的七零八落,里面盛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盘成圆形。

    黑色极细的丝线。

    ……头发?

    怪不得他说“有点恐怖”——乍一看就像鸟窝里埋了颗人头。

    “应该是喜鹊的窝。”宁蓁判断。

    喜鹊是鸦科鹊属,相当聪明,懂得物尽其用,筑巢时偶尔会用上城市里的铁丝和衣架。

    “精装修的房子,”温霖拿起相机推进镜头,“幸好里面没有幼崽。”

    “它们到哪里收集这么多……”

    鹭山偏远,基础设施相对平庸,所以游客鲜少光顾。筑巢的喜鹊会专门为了人类的头发四处奔波?不,不太可能。她想到附近人烟聚集的地点。大概只有福缘寺,但那里半数的住民早就削发做了和尚。

    “该不会,”这时,温霖却开口,“有人抛尸吧。”

    一缕阴影稍稍遮住他的眼睛。

    宁蓁微怔,一时默然,脑海中又浮现出三道折痕的白纸,伴随着簌簌的摩擦声。

    空气静了几秒。

    鸟鸣婉转,冲破密密匝匝的树叶。他想挽回:“抱歉,我不是……”

    没等对方说完,她猛然推了他一下。

    “快跑!”

    “怎么了?”

    “喜鹊的叫声里有元音‘a’,很难听。”

    “那刚才的是……”

    “乌鸫,要是被误会弄坏了它的窝,我们就再也进不来了。”

    宁蓁边跑边解释,声音又低又急。他们越过树林越过溪流,越过影影绰绰的杏花丛。温霖飞快掀开了枝叶。她在想那举动很危险,也许会被划伤,到时候他会流出破碎的蓝色的血。

    回到公路,她喘着气,慢慢平复了呼吸。天色渐晴,温霖肩上落了片白色花瓣。

    “乌鸫就是那个‘报恩鸟’。”

    他提到网上流传的表情包:炯炯有神的黑鸟被捏在人类手里,配文“我会回来报恩的”。

    “长得像鸦科,其实是鸫科鸫属,成鸟的鸟喙偏黄色,鸣声悦耳,能模仿其他鸟类,但是……”

    宁蓁朝林中张望,确信它们没跟过来。

    “特别记仇。”

    身为养犬人,温霖听说过那个“柴犬惹了乌鸫后出门遛狗必备雨衣雨伞”的著名故事。

    “幸好沐沐没有扑鸟的习惯。”他感慨道。

    当初在玉兰树边遇见边境牧羊犬,她还想赶走鸟群来着。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夜晚也像一场模糊的梦。

    “对了,我不是故意要说抛尸……”

    他转向宁蓁,似乎十分在意刚才的话。或许她听过之后沉默了太久,而温霖不希望重蹈覆辙。

    宁蓁表示没关系,他没有说错什么。

    先前她怔住了,只是因为觉得这类词汇很熟悉。

    ——譬如,“尸体”这两个字。

    她不敢再深究下去。

    温霖澄澈的目光将她拉向现实。

    “福缘寺之前有没有举办过放生活动?”

    他怀疑红耳鹎经由放生仪式来到鹭山。通常,参与者需要事先购买被捕捉的动物,在寺中诵读经文为其祈祷,放归自然。

    宁蓁沉吟:“但人们不了解那些鸟类的习性……”

    话音越来越弱。

    一种想法隐藏在推理背后,让她的手莫名颤抖。

    *

    九月,秋高气爽。

    下午第三节课后,学生们拥有一个长达四十分钟的宽松课间。几乎没人想闷在教室写作业,毕竟校园里总能找到消遣的好去处。

    宁蓁久违地去了操场。那里紧邻校园大门和东西向街道,镂空的栅栏外,车辆飞驰而过。

    “怎么来这里啊,也太远了吧。”

    梳着齐刘海、及肩发的女高中生轻轻抱怨。

    宁蓁耐心回答,因为银杏黄了,通往湖边的路变得拥挤,校内商店一直人满为患,下沉篮球场那边又找不到安静的空间,只有操场最清净。

    “好好好,我知道啦,那可以让我看看了吧!”

    她们悄悄躲到一棵杨树旁。

    树影渗向栅栏的缝隙,黏糊糊的,像从外面爬进来。

    女高中生望了过去,但一阵鸟鸣掠过,松散的警觉只持续了短短五秒。

    “天呐,这不是和鸟叫声一模一样嘛!真的是用这个哨子吹出来的?”

    几只小麻雀乖乖飞到她们腿边。宁蓁嘴角上扬,对她笑,也对抖落翅膀的小鸟笑。

    “在哪里买的,”女高中生指指她手心的竹哨,“带我去带我去!”

    她却合了掌,把鸟哨握紧。

    是秘密,她说。

    “哎,等等嘛——!”

    两人跑了起来。女孩的高马尾轻盈摇晃,落日余晖斜斜地洒,伸手就能拥入怀中。远处回荡着属于校园的喧嚣,不乏冒失,却清脆明亮。

    她们追向银杏路,金灿灿的黄叶随风摇曳。

    “那究竟是什么啊,古乐器?一技之长?”女高中生问。

    差不多,宁蓁竖起食指,嘱咐她不要告诉别人。

    “好吧,一言为定!”

    ……

    *

    回寺途中,她目光悬在温霖的运动绷带上,直到临近山门。

    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她看见短发女孩和朋友俯下身同沐沐玩耍。你是什么性别的小狗?左边女孩,右边男孩。小唯两只手依次摊开,沐沐观察了一会儿,抬起毛茸茸的左爪放到她手里。

    她们一起笑了。宁蓁站在原地,心思游离。

    没有必要在网站上传红耳鹎和凤头鹀的观测记录。它们被人类运过来,又被人类购买,自以为是地拯救,解开笼子。北城十二月的气温低到零下十度,那群小鸟习惯了湿润温暖,根本活不过这个冬天。

    “我问了住持,上个月确实有个提着鸟笼的女人参加了仪式。”

    温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会儿已经回来了。

    “这种情况该联络林业局还是直接报警?”

    擅自捕捉野生动物是违法行为,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宁蓁深知这一点。

    “没用的。”她说。

    云飘走了,天空转晴,一切摊开在阳光底下。

    “我们怎么证明照片的拍摄地就在附近。”

    相机不联网,无法更新空间信息。侦探如何为线索的真实性负责?在推理小说中,类似的讨论被归纳为一个专门概念。

    “有点像,”他话语之间留有迟疑的空白,“后期奎因问题。”

    “嗯。”

    所以,没用的。

    我早就试过了。

    宁蓁垂下眼帘,依旧淡漠。

    温霖看着她的侧脸,再一次感觉自己被那种坚固冰冷的气质拒之千里。

    嗞——

    嗞——

    手机开始振动。她拿出来,滑开锁屏。

    是姨妈吧,或者莫昭,无论谁她都不想回应。但这次,通知栏上赫然写着那个骄傲的女高中生的名字。

    她对她低下了头。

    「宁蓁姐姐」

    「你能帮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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