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好长好长的梦。

    醒来时晕头转向,幸好后背抵着坚硬的床。

    宁蓁判断自己喝醉了。她平时很少饮酒,但只要沾了就莫名喝到断片。李肃和莫昭都说她不耍酒疯,只一个劲儿睡觉,睡到地老天荒。

    ——最好是那样。

    远处传来空灵的鸟鸣,她睡眼惺忪,记忆的片段在脑海里纠缠。昨夜,糖分和水果气味盖住酒的辛辣。她对温霖说了几句话,开始做梦,梦中有个人在流泪,眼里噙着倔强与落寞,像一张透过天光的纸。

    脆弱,而且透明,一碰就碎了,让她觉得赏心悦目。

    可这次梦见的怎么不是师弟……

    太阳穴胀痛,突突地跳。宁蓁想揉几下,举起右手,却忽然怔怔看着。

    指尖有温软的触感。

    昨天,她似乎用这只手,游进他深沉的黑发。

    一个想法猛地蹦出来:我醉到把他当成沐沐摸了头……?

    悬着的手捂住双眼。

    结果偏偏这件事记得最清楚。

    耳边残留着他的叹息。是啊,他的确该叹气,但没过多久,那道轻叹渐渐化为了呼吸。

    小唯还没起床。

    ……寮房的景色变了?

    她裹了条没见过的纤维被。平躺在床上直视的是一盏天窗,窗子上面生长着茂盛林叶,绿意掀起粼粼的光。

    毋庸置疑,是房车的额头床。

    宁蓁茫然地坐起来,拉开左手边浅绿色床帘。

    料理区收拾得干净。沐沐正趴在车尾地板,专心舔着食垫内的花生酱。

    “早啊。”

    温霖勉强抬起半闭的眼,向她打招呼。

    “早……”她如同程式一般回应,披着镇静的外壳,大脑却飞速运转——

    我未经准许,睡在了这辆房车里。

    而他一脸倦意,目光沉沉的直往下坠。

    “早上四点,鸟就开始叫,”温霖的话音明显迟缓些,“太准时了。”

    宁蓁蜷身抱住被子,看见挂在门口的牵引绳。他似乎已经遛过狗了。

    “你没睡好。”她说。

    “大概一夜没合眼。”

    “为什么?”

    她很抱歉地占用了休息空间,可床尾还有张横置的单人床,就在沐沐身后,看起来比额头床宽敞。

    “因为空气里全是酒精。”他神色慵懒又带着点怨念。

    在赌气啊,宁蓁想,因为我像对小狗一样对待他。

    “对不起。”

    温霖摇了摇头:“没关系,开玩笑的。”

    昨夜,他不忍心拨开她的手,于是伫立在原地,等她慢慢松开。她说他身上很好闻,但话只说到一半,他还疑惑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后来她睡熟了,整座鹭山只剩下自己孤独地清醒。细雨凄然,他想着她的身世,想到过去她毫无征兆的消失,直到……

    夜里下过雨,白天碧空如洗。

    该离开了。宁蓁伸出胳膊,意外发现上身变成短袖,一件干净亲肤的白色T恤,散发着淡淡皂香。

    尺寸过于宽松,肩线几乎垂到上臂。

    “衣服……”她看着衣袖出神。

    ——真的到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温霖内心沮丧,但仍旧撑起爽朗的笑。

    “你说要借的。”

    宁蓁一怔:“我?”

    “昨天你在卡座上睡着,半夜十二点忽然坐起来,问有没有牙刷和睡衣。”

    对于睡眠,她潜意识里有种执着的坚持:和频繁消毒双手一样,睡前必须洗漱,保持洁净,不能让外面的衣物接触床单。

    深夜,温霖面对她如醉初醒的双眼,缓缓回答:“可以把我的借给你……睡衣。”

    暧昧至极的提议。

    但宁蓁在酒精控制下只保留了本能:“嗯,谢谢。”

    他翻出未开封牙刷和一次性纸杯,放在叠得齐整的睡衣上,递过去的时候依然将信将疑。

    对方果断接下了,撕开包装。

    “如果需要洗澡,卫生间的淋浴可以……等等,你——!”

    她手指搭在了衣扣上。

    清苦的眉梢松了松,流露出朦胧的困惑。

    温霖即刻转身,视线盯着车尾蜷缩睡觉的沐沐,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别在这儿换啊……”嗓音低到溶入雨声。

    他一动不动,不敢贸然回头。过一会儿背后响起开门声,她去了卫生间洗漱,再出来时身上套着宽大的短袖和几乎曳地的长裤。

    狭窄的房车内,两人对视,停顿。

    宁蓁还是醉醺醺的,却笑着说了声:

    “晚安。”

    ……

    她好像,想起了一点。

    确实是自己主动借了睡衣。温霖背过去,像被罚站。她穿上衣服,目光浸入酒里,恍惚流连着他的肩膀。

    梦中,眼泪淌过锁骨,没入领口。她那时醉得酩酊,想知道他身上的水滴最终会流向哪里。

    然后她爬上了额头床,甚至小腿磕到边沿隐隐作痛。

    同时羞耻感也爬上肋骨。

    早晨七点,鸟鸣啁啾不停。宁蓁匆匆整理床铺,到卫生间换回收在纸袋里的外衣,一切快得像道闪电。

    她推开房车的门,试图回避温霖恹恹的双眼。

    “谢谢……你睡吧。”

    车门关闭。驻车地离得不远,摇曳的树海呼唤她全力奔跑。

    今年不能再碰酒了。

    明年也禁止。

    静默的古寺俯瞰着茫茫幽绿。也许寺中神佛会原谅醉后的恶劣行径,但至少在那之前得衷心忏悔。

    手机一直在响。她跑得太快,捉不住,温霖担心迷失方向,发了好几条消息想让她停下。

    「我到了」

    打字时气喘吁吁。在寺里短暂生活的日子,她不知不觉摸透了山里所有歧路。

    L.:「那就好!」

    L.:「我先睡啦」

    宁蓁微微笑了,脑海中蓦地冒出一句“多睡觉才能长高”。

    但实际上,他的身形优越出众,对身高根本无需介怀。

    好奇怪。

    阳光正盛,反而晒得皮肤一阵寒凉。她被迷茫困住,心中迅速冷却。

    那个飘着雨的夜晚,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你要装作不认识我?

    树叶窸窣,低低切切。山门法堂亦有能见之性,层层石阶下,她的神色渐渐凝固,恍然察觉到高处投来一簇高傲的睥睨。

    ——如同当年,袭击者退学后,她依旧难以摆脱被观察的位置。

    有人正看着她。

    在福缘寺与大学校园里,匿于暗处令人毛骨悚然。

    可除了义工组长,还有谁?

    “蓁蓁!”

    肩上突然一沉,身后跃出室友的脸,她眼睛弯成月牙,满脸是笑,举起一枚坚硬的小物件。

    “好巧,这是你掉的吧?”

    安唯拾到了遗失物,像个竹哨,中间空心,用刀刻出孔隙,表面有凹陷的磨痕。

    除了陈旧,与她的并无差别。

    宁蓁目光战栗,失了神一样捅进外衣口袋,被里面的东西划破手背。

    不对。

    她没有弄丢随身携带的那支。

    那小唯捡到的是什么?

    “怎么发呆啊。”

    安唯递来哨子。本应碧绿的竹身旧得发黄,从褪色程度来看至少制作于四五年前。

    她心不在焉道了声谢,单手捧住。

    四年或五年。相似的时间节点,难以避免联想到她的前任。

    那时候莫昭经常探进她衣服里翻找。他知道她一定会带着,知道她舍不掉这个习惯,一旦摸不到口袋里的鸟哨就惊惶失措。

    “昨天夜里有一群乌鸦猛叫诶,”安唯说,“嘎啊——嘎啊——”

    二人并肩拾级而上,宁蓁已经听不进对方发出的声音。

    背后汗毛倒竖。周遭的风与树全都噤若寒蝉。

    因为,那支小巧却锋利的、曾经将她压垮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在小唯面前吹过。

    *

    转眼间回到车上。

    名贵轿车,像条吐信的蛇。车窗紧闭着,玫瑰香水味儿直冲鼻腔,诱得胃里一股股翻涌。

    他们原本没有理由再见面,但几天前安唯意外上演了一出物归原主。鸟哨并非常见的手工制品,她猜测只能经由莫昭之手。

    “你在哪里捡到的?”她问。

    “就附近,”安唯指指石阶旁的土地,“这几节台阶吧?”

    继上次荨麻疹之后,怀疑的种子再度生根发芽。后厨工作时,宁蓁曾暗讽通风报信的人“在电线杆上多嘴”,事后还为此愧疚不已。

    如今,她宁愿是自己重蹈覆辙。

    空气死气沉沉。

    今天宁蓁改坐后排,对角线,车内离他最远的位置。

    她不想直接对峙,旁敲侧击地问“你最近有没有弄丢东西”。

    “我从来不操心这码事,”莫昭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东西太多,丢了也有人给我找回来。”

    没得到任何有效信息。犹豫片刻,她缓缓开口:“那我送的呢?”

    说得够直白了。

    可莫昭只是把她的话语翻过来:“你呢,我送你的礼物还留着么。”

    “……”

    宁蓁扭头,忍着晕眩望向窗外。

    男人勾起唇角:“最近你刚丢了一件,我捡回来了。”

    车子驶入商业街,他单手拎起副驾驶的手提袋。

    红白撞色,是之前她还回去的高定礼服。

    “待会儿回家换上,和我去宴会。”

    这和昨晚约好的不一样。

    她只打算当面聊聊——他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事先知道莫昭安排了社交活动,她根本不可能答应邀请。

    手提袋倒在脚边,宁蓁攥紧身前的安全带。

    “……我不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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