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梦。

    一会儿昏沉,一会儿睁开眼醒着。呼吸断断续续,在水中换气,拖着轻飘飘的躯壳往前游。面前浮着一潭幽影,是月光投向水深处,她伸了手,跌进去。

    影子摇曳着落下,只停滞一瞬便拉开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肩上。

    “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冰凉的外衣,略显厚重。宁蓁双眼慢慢回温,问:“你怎么在……”

    他一身黑,不同于平日的柔软色调,似乎回到初次相遇的那天。

    “嗯?”温霖晃了晃手机,“是你叫我来的。”

    屏幕亮着光,她翻开对话框,发现和他的最后一条消息竟然在不久之前。

    「你能来一下吗」

    「我在这里(共享位置)」

    深夜十点二十分,他简单回了一句“好”。

    真的是她让他来的。

    但她已经没印象了。

    四十分钟前,我正站在窗边看月亮……?

    夜风四起。宁蓁出神的几秒钟,温霖侧身替她挡住,顺势趁风过抬起眼。

    有人暗暗窥伺。

    流动的空气拨起深黑短发,他面色冷峻,凛冽的目光飞掠至远处西装革履的男人。

    沉默中视线交锋。

    眼神传递着信息,一字一顿。

    “别、过、来。”

    风吹得一阵寒冷,幸好肩上披着开衫卫衣。宁蓁走在他身后,两手拢了拢衣襟,抱着歉意道了声谢。

    “一直麻烦你,其实没有特别的事。”

    她对失去记忆的消息感到心虚。

    “我不觉得麻烦。”

    温霖只是笑。尽管她冷若冰霜地保持礼貌,尽管她的时间总是倒流,无论主动靠近多少步都会被推回原点。

    “也许因为我……”宁蓁尽力回想着给他发消息的时刻。

    北城的深夜寂静无声。

    他脱了外套 ,只剩一件宽松短袖。运动绷带换成不起眼的杏色,风钻入领口,她好像能看见他衣服底下收窄的腰。

    匀称的薄肌,线条流畅紧致。

    她喜欢他的身体。

    到了嘴边,那句话变成:“因为我想见你。”

    他拥有引人遐想的外表。宁蓁不再阻止这个想法,承认其中混杂着迷离的欲/望。

    对啊,因为几十分钟前,我正孤立无援地看着月亮。

    我想见你。

    可是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会这么难过?

    突然,温霖停下了。

    她鼻尖酸涩,眼前泛起波纹:“我们是朋友吗。”

    月色化开,又凝结。

    “当然……”

    当然,他会回答“当然”。

    ……

    路灯一晃,照着模糊泛黄的旧墙。窗外鸟鸣嘈杂,寮房内,安唯趴在桌上露出侧脸:“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诶。”

    宁蓁问是谁。对方说,你和沐沐主人。

    她浅浅笑了。

    这次轮到了什么?那些满面欢笑的脸谱后面究竟是刺探,还是揶揄和奚落?

    所有话都藏着弦外之音,怪她以前听不明白。大学宿舍也是,如今的寮房也是。

    聊起动画电影时温霖曾经说“现在的文明不难接受一个不会飞的同伴”。

    可是她们……

    她们就没有接受我啊……

    ……

    好长好长的路。

    宁蓁从外套下伸手,轻轻曳住他的衣角。

    “不要对我说谎……”

    她眼里朦胧恍惚,下一秒膝盖发软,蓦地踏空。

    石头打磨成阶梯。

    山门一级级流下,如同记忆的长河。而她的出了错,中途截断、空白,一不留神就坠入万丈深渊。

    她不想这样。

    拼命发出了求救信号,却永远堵在冰冷的高墙之后。

    自寺门起大约第十级台阶,如果认了命滚下去,大概会粉身碎骨。

    万籁俱寂,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

    但是他——那道影子——紧紧揽住腰肢把她捞回来。清晰的轮廓近在咫尺,和梦中一模一样。

    “师弟……”宁蓁无意识呼唤。

    师弟还活着。

    他后来怎么样了?

    黑影虚浮着飘向夕明谷的洞穴,引她走进比深邃处更深的地方。他失去了伤痕累累的肉/体,连那只她唯一能牵住的手都已经化为茫茫灰雾。

    他说自己是谷里的影子,内心却不愿让宁蓁亲眼目睹真身。

    “你走吧,师姐,沿着这条路走出去。”

    他为她指路。那副诡异的壁画就是提示,风朝东,月晕朝西,洞穴里还有其他出口。

    浓重的雾渐渐散了,淌在地上。她想触碰,他却从指缝间流逝。

    “我们一起……”

    “不,我无法离开。”

    狂风骤起,裹挟着黄沙冲进洞内,嶙峋山脉摇摇欲倾。

    石壁漫出雨水,她的衣物彻底湿透。

    “师姐,原谅我。”

    他气若游丝。

    “原谅我……不能带你走……”

    雨瀑汹涌,冲垮了天与地。

    ……

    老城区夜幕低垂,坠向山对面的重檐与青砖红墙。

    宁蓁眼里滚着泪水,问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对吗。

    她亲手在他身上刻下了咒文:不要对我说谎。

    一旦违抗即将迎来剜心蚀骨的痛。

    ……

    傍晚,日渐西沉。

    她说了出来,去直视潜伏在寺庙和宿舍里盯着她的那双眼睛。

    “小唯,你来福缘寺做义工……不只是为了寻找灵感吧。”

    凉风吹拂。

    安唯手中拿着啤酒,蓦然转向的那张脸写满错愕。

    ……

    脑海中很乱,乱得漫无边际,不断闪回走马灯似的片段,让人分不清哪一刻才是“现在”。

    夜里,他们沿着山门走下去。月光晶莹剔透,路旁仰躺着一只鸟,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有些鸟类死亡后被剥制成标本。

    另一些鸟类不能,它们死前就已经四分五裂。

    尾羽、喙、趾爪、眼先、翼下覆羽。

    视线没有落点,在树影间风雨飘摇。她想到妈妈,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然后想到师弟,他的刀遗留在崩塌的山谷里,她十分后悔没能把它拿回来。

    终于,宁蓁放弃了忍耐,失声恸哭。

    “师姐……”

    谁?

    谁在叫我?

    温霖跟在她背后。

    为什么你叫我“师姐”?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梦?

    他走过来借了肩膀给她。眼泪迅速淋湿了衣襟,宁蓁空洞的目光打着颤,艰难攀上去,看见他纤长睫毛下流露出幽晦的悲伤。

    “……师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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