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了这么久,你想去冬令营呀?”

    肩膀被唐突地推搡,他却不动,耳边近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黑杨参天,树叶婆娑起舞。学校宽阔的主干路上,温霖轻扫朝身侧一眼,挪开两步,望回面前的宣传栏。

    铝合金边框,洁净透明的玻璃橱窗。初秋新学期伊始,窗里也换上了新的海报。

    他淡淡回道:“就,考虑看看。”

    左页写着“冬令营招生中”。同桌赵安琪往前探身,说:“滑冰,还有室内攀岩,挺好玩儿啊,我也要去。”

    她搞错了重点。

    事实上,温霖始终注视着海报右半部分——高一新生入学,摄影师抓了几张朝气蓬勃的照片,作为形象代表,其中某位学姐被拍到特写,并在文末以极小的字体标明了她的姓名。

    宁静的宁。

    以及,“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

    是咒语吧?这个名字从小时候就植入他脑海,做梦都忘不掉。

    “啊,打铃了,快走吧,下节是数学课!”

    北城二中大得像主题公园,正门的坡道太遥远,十分钟都不一定能跑回初中部。

    赵安琪着急催他。

    离开之前,温霖的视线在宣传栏上流连到最后一秒。

    *

    初二,课程表上多了生物课,男生们开始蠢蠢欲动,故意翻到生殖系统那单元扯着鬼脸嬉笑。

    “嘿嘿,在看受精卵啊?”

    “对喽,我看看你爹我是怎么生出你的。”

    “你他妈给我站住——”

    班里闹得要掀翻屋顶,赵安琪一进门就看见生物课本满天飞。

    相比之下,她的同桌是个格格不入的人。他话很少,不轻易笑,无聊的时候只用手撑着半边脸凝视窗户,外面阳光耀眼,看久了眼前泛光斑,但他从来不躲。

    有一天赵安琪在课上偷偷翻言情小说,读到个描述男主角的词,她也学着对温霖说。

    “你阴恻恻的。”

    “是吗。”

    他歪了下头,没表现出兴趣。从侧面看,他的睫毛比一般男生长,五官清晰太多,好像和故事里的男主没区别。

    后来那本小说差点被老师发现。

    “赵安琪,看什么呢,拿出来!”

    她心一紧,手忙脚乱塞进同桌的课桌里:“没有呀!”

    双手举起来,的确空空如也。

    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狐疑地瞥过来,凭空绕着她和同桌打量了三圈。

    但温霖没有半点慌张。

    最终,攒成卷的英语书点在她桌角:“好好听讲!”

    下课后,赵安琪轻轻拉了两次他的校服,说请客吃服务部的可爱多,巧克力和草莓随他选。

    他拿出小说还给她,双眼依旧恹恹地望着窗户和秋天的光影。

    “不用。”

    *

    九月中旬,社团迎来招新机会。晴天,天高云淡,社长们搬着桌椅摆到主干路的坡道上,召集社员各凭本事。

    “来光临篮球社吧!去年入选北城市赛,爱好者也能参加!”

    “你是电你是光,特斯拉社欢迎你啊,一起玩儿科学!”

    “话剧社招收演员啦,下周三中午来高二教学楼社团活动室试镜,想上台的记住下周三中午十二点准时!”

    去年入学已经见识过他们的花活儿,今年除了人员变动还是老一套。人群熙攘,新生纷纷在社团展板前停留,她们跟着往前走,被动漫社coser坚硬的假发打到头。

    “好帅的coser。”三班的朋友悄悄感慨。

    “他去年就出的这个角色吧。”

    “我倒没印象了。哎!那不是你们班的……”

    朋友左右张望,突然猛拍赵安琪胳膊。

    她清了下嗓子:“我同桌,怎么啦。”

    话刚说完,羡慕的目光立刻将她淹没。

    “你居然和帅哥同桌!请允许我采访你此时此刻感觉如何?”

    “就是……”赵安琪心思有点溜走了。

    远方,温霖停在文学社的展板前。

    碎碎的发尾翘着,发型明显不合校规,头发的颜色也和平常人不一样,看起来比冒着泡的葡萄味儿汽水还要深。

    “就是,淡淡的,找不到东西能让他产生波澜。”

    朋友似懂非懂点点头,接着语出惊人:

    “那,给他写情书也不会啰?”

    “咳咳……”赵安琪一口气没喘上来,“谁写?你?你要给他递情书……?”

    对方神神秘秘地表示,不试试怎么知道。

    从那以后,每当温霖回到座位,她就紧张地瞟着他的手,生怕他带回几张薄薄的纸片。但结果总是颇为遗憾,毕竟赵安琪并非安检机器,同桌也没有义务汇报他的课本里夹着什么。

    “温霖,你语文书里有个东西!”言下之意是给我看看。

    他“嗯”了一声,反而把书合上。

    “温霖,你的情书掉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他单肩背起书包,只回头丢下一句“你看错了”。

    过了段时间,赵安琪终于偃旗息鼓。期中考试之后,换同桌的日子快到了,恰巧那几天,温霖居然真的拿回来一封方方正正的信件。她眼睛看直,楞楞地问:“这……总该是情书了吧?”

    他说:“不是。”

    “那是什么啊?”

    “信,文学社的学姐给的。”

    “你去文学社啦。”

    社团活动通常是高中前辈的特权,他们只是捎带着凑凑热闹。对啊,初中可不如高中部轻松,一天天作业堆成山,体育课还得练那个该死的前滚翻。

    ——“赵安琪,物理老师找!”

    班门口有人喊。

    她匆忙跑到办公室抱物理作业。邻桌是隔壁班主任,指尖正点着桌板,眉头紧锁地教训家长。

    “孩子今年十四五岁,正是钻牛尖的时候。”

    赵安琪偷偷瞄向那老师手里拿的卷子,名字是女生,有个同班的体育委员男友,两人十分高调。

    班主任继续语重心长:“关于早恋的问题,我不止一次在班级里强调过……”

    她不自觉挺直了背,心想:管他收到谁的情书呢,只要写信的人不是朋友就好。

    *

    期中考试平均成绩不佳,老师一怒之下拆了所有双桌,大家心里唉声叹气,悻悻搬动自己的桌椅。两个月过去,位置换来换去,分分合合,终于又盼到温霖坐在后面。

    “嗨。”赵安琪转身打招呼。

    他正收拾着碳素笔,也冷淡地说了句“嗨”。

    她回过身一脸傻笑。

    一切相安无事,持续到深冬来临。

    那天下了雪,她和潇潇一块儿去食堂买鸡排,两人裹着围巾一路飞奔,结完账又跑了老远钻进湖边的亭子,跺着脚吃起来。

    “好冷好冷!”

    嘴巴里热乎乎的,呵出雪白的气。赵安琪迷了眼,仿佛看见岸边枯枝下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潇潇抬手指着:“快看,有八卦!”

    “嘘,小声点!”

    她们弯着腰躲在仿古的花格栏后,悄悄望着——

    小雪星星点点落下。帅气的男生亲手接过递到眼前的信,而他对面那名女孩,分明长着三班的朋友的脸。

    赵安琪手里加了番茄酱的鸡排突然就不香了。

    “给他写情书”的提议仍然历历在目。她以为朋友是开玩笑,可谁能想到人家其实在等待一个好日子。

    潇潇似乎看呆了:“那女生不是你小学同学吗?”

    “哦,是啊。”她支支吾吾。

    “总会有这种事,”潇潇按住她的肩,“因为温霖太抢手了嘛。”

    雪越下越大。

    “唉,我鸡排都变凉了。”

    她没听懂潇潇的安慰,用力咬了口炸得焦酥的肉,像在咀嚼一块橡皮。

    星期三最后一节自习课,赵安琪不敢回头。

    教室鸦雀无声,周围不断传来“刷刷”的响,笔尖摩擦着纸面,一会儿连绵不绝,一会儿停歇。她觉得心好累,胃空荡荡的,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转过身去,对着背后的书包一顿乱翻。

    笔记本在哪,笔记本……

    翻了几下,目光终于敢越向他的桌子。

    温霖正垂着头,全神贯注,手中的黑笔在浅淡的横格上飞舞。

    没看错的话,那是信纸吧?

    他要给今天告白的朋友回信。

    原来他喜欢那种类型啊。

    三班的朋友长得可爱娇小,娃娃脸,连老师都偶尔袒露出几分溺爱。

    赵安琪坐正了,埋头铺开数学练习册,莫名其妙往填空题的空白处写了个“解”。

    “你不和小学同学联络啦?”潇潇问。

    “她也没来找我呀。”赵安琪说。

    后来,圣诞节那周,服务部墙上贴满摇滚社团的海报。

    ——“高三夏天前最后的疯狂!”

    水彩笔甩出张扬的大字,校内著名的“菠萝风暴”乐队准备进行告别演出,时间在中午,地点是中央礼堂。

    赵安琪对摇滚乐一知半解。但看到那些张牙舞爪的海报时,她想起三班的朋友一直是他们的粉丝。等到彻底下定决心,她已经走进礼堂,架子鼓咚咚地震,连了音响的电吉他好像轰隆隆的电闪雷鸣。

    礼堂撤掉了所有座椅,学长学姐们站在台下,挤得摩肩接踵。多年以后她会知道,这副场景移到有酒的地方就变成大人们喜欢的Livehouse。

    室内暖气十足。一曲完毕,大汗淋漓的乐队主唱握住麦克风。

    “到现在,我们已经走过十七年、十八年的人生路。”

    舞台下传来一阵嘘声,但台上的表演者依旧信念坚定。

    “我们慢慢了解——”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保留,继续陪你走下去。”

    “所以,请欣赏全体社员在高中二年级的共同创作……

    “《你是我一时的朋友》。”

    他们唱得好糟糕,赵安琪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麦克风不太灵敏,乐队成员吼得撕心裂肺,音准飘到天上。但她暂时没有离开,因为出去的路被看热闹的人堵死了,还有,因为她旁边误打误撞挤进来一张面熟的脸。

    “安琪,你也在呀。”

    三班的朋友喜欢乐队的贝斯手,她预感到她一定会来。

    赵安琪转着眼珠,若无其事地说:“我凑个热闹。”

    话筒对上了音响,滋啦一声啸叫。

    乐队成员视若无睹,没有人停下,音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不断冲击着心脏。

    ——“你是我永远永远的朋友。”

    ——“不管地久不管天长。”

    快乐的旋律和节奏,开嗓前却故弄玄虚,搞得那么悲伤。

    “我和温霖告白了。”

    朋友突然说。

    赵安琪听不清:“你说啥——?”

    对方凑到她耳边:“我给温霖写了情书!我和他告白了!”

    贝斯飞快推进,大家配合鼓点跳了起来,校服袖子上的星星月亮一眨一眨。

    “然后呐——?”她问。

    “他和我说‘谢谢’!”

    “还有呢——?”

    “就只有‘谢谢’!”

    高三毕业前最后的疯狂点燃这个冬天。赵安琪往后仰拉开距离,看到朋友涨红了脸颊,嘴角向下撇,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电吉他solo,让人担忧这栋活了百年的老楼还能不能容下此刻的欢呼与尖叫。

    ——“永远永远的朋友!”

    *

    “哎呀,没关系嘛,”赵安琪拍拍朋友的肩,“他这个人就这样。”

    一次乱七八糟的摇滚乐演出解了一颗心结。幸好,她们以后不会变得无话可说。

    朋友认真总结道:“你是对的,他真的铁石心肠,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

    冬天,西北风吹得脸皮快要裂开,两人捧着热橙汁跑到班级后门。

    “倒也不用那么绝对吧……”

    话音未落,正巧温霖从后门进教室,携着室外的凛然气息与她们擦肩。

    和平时一样,纯黑的羽绒服,不合校规的黑短发,唯一不同的是面上挂了彩,唇边还淌着来不及凝固的血珠。

    他打架了?

    赵安琪和朋友看傻了眼。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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