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年都是高强度的训练,几乎没有给自己留有休息的时间。

    如今,双脚的脚踝使不上力,卢照大清早的就领着自己的团队来到云梨的床旁查房。

    他用小锤子敲了敲女孩的踝关节,语气很是客气:“你听听,它们都罢工了!!!”

    之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现在的情况,一般吃个药,睡一觉都能解决,但眼下的骨骼似乎真的用到了极点。

    云梨说话懒得拐弯抹角:“直说吧,它们到底还能不能工作,我还能不能——”

    “跳舞吗?你要是真的热爱芭蕾,就应该清楚你的身体就是本钱,而不是一味的不知疲惫的透支他们。”

    卢照当着一堆白大褂医生的面,痛快的谴责道:“凡此种种,你知道我看出来什么吗?云梨,你不是热爱芭蕾,至少出国的那十年,你没有把芭蕾当做是热爱,你扪心自问,它们到底是有多活该,才成了任由你发泄心中情绪的廉价工具。”

    难听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中肯,云梨一字一句的听了进去,压抑在心里的烦闷情绪反而被刺激了出来,她咬了咬唇,不屑的嗤了声:“卢照。”

    依旧那样没礼貌,直呼老板大名的举动让周围的医生和实习生都傻了眼。

    云梨却不依不饶:“你到底是个骨科专家,还是心理学的,我真是好奇,并且更奇怪,我现在是在临床病房,还是心理咨询室?”

    “你就算跟我爸爸是多年朋友,但我也是正规手续办理的住院,有句话,怎么说的。”她思考了几秒,随便一锤定音的恍然:“拿了什么钱,就办什么事,我现在反问你,你懂吗?我是来看看腿的,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我说的不对吗?”

    “你少自作聪明了。”

    “那好。”

    卢照接过管床医生手中的病历夹,跟人亲自交代了几句等会儿要做的检查和注意事项,才转而跟云梨说:“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脚踝若是经过手术,恢复正常走路没问题,但如果,你还想跳舞,就得看你术后的恢复情况,你真该庆幸,你年级还不算大,完全康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我明白了。”

    云梨怂怂肩,一脸不以为然:“我会配合你的。”

    “谢谢。”

    “不客气。”

    vip病房是单人房,云梨不是最后一个病房,卢照还有其他手下的患者要去查看,临走前,他停在了门边,想了想,还是有话要说。

    “云梨。”

    病床上的人已经睡下,侧卧着,背对着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卢照知道她还没睡,并且,她肯定在听。

    他叹了一口气:“我虽然是你的主治医生,但同时也是你的长辈,我对你的关心虽然比不了你的父母,但希望你一切安好的心是有的,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够痊愈,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的,让你重新回到舞台的,好好休息吧,闹别扭的大孩子。”

    云梨:“……”

    说了一长串的话,卢照带着长串的队伍离开了病房,vip病房隔音效果好,门一关上,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被子窸窣在响,白色病房上的女孩将被子蒙过头。

    她没办法否认卢照所说的。

    自始至终,困住自己的牢笼是云梨亲手搭建的。

    *

    回北城的一个星期,云梨每个晚上睡得都不大好,日常夜服的褪黑素从原来的两颗加到了五颗,每颗的浓度也都加了3mg,即便这样,睡着对她来说,仍然是痴心妄想。

    叶欢为她找了神经内科的医生来检测她的睡眠质量,医生拿着检测的报告诊断书束手无策,转而让她去医院的心理科。

    “我不去!”

    云梨拒绝去心理科的介入,暴躁的情绪让她拿着枕头将上/门服务的医生轰了出去,“心理科?我正常的很!别没事就尽给我找事,烦人的很!一个个的,到底要我怎样!非得逼死我!你们才高兴吗!!!”

    最后,大约是被气的,几口气窜不过来,呼吸过度的她蜷缩在床上,套着封闭的塑料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面红耳赤的,痛苦的泪水打湿了褶皱的床单。

    那副破败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叶欢看在眼里,出了病房,忍不住靠墙哭了起来。

    “到底为什么?”

    她根本无法想象:“明明之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以前?那应该要往前追溯很久吧。”

    王蕊担任的是云梨的私人助理,就算回国了,也有照顾她的工作,如今,云梨在医院,她不可能安心在家:“阿姨,其实国外那几年,云梨姐已经是这样了。”

    “你说什么?”

    “我是她的贴身助理,日常起居都是我负责的,也就是从早到晚,云梨姐在哪,我就得在哪,除却晚上睡觉。

    但很多时候,我隔天去她家接她上舞团时,打开大门,家里的每一处都是乱的,而云梨姐永远睡在一片凌乱的地上,披头散发,伸胳膊动腿,都能撞到一片啤酒瓶。

    有的时候,随地的玻璃渣,会割伤她的手臂,她的小腿,她的脚底,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起身洗漱后,就出门跟我去舞团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叶欢只觉得自己知道了太晚。

    “云梨姐不让我说啊。”

    王蕊低着头,万分抱歉:“爱芙老师经常夸云梨姐的舞蹈里有一股强烈的疯感,她认为那是艺术造诣里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云梨姐当了真,为了维持那种感觉,很多不可言说的情感被她都挤兑了舞蹈里用来完成表演,音乐声一停,她表面上是回归到了正常人,但是,我知道的,她停不下来的,也根本没什么理智在。

    芭蕾成了她所有情绪的发泄口,除此之外,她待人接物,冷淡道如十二月的寒潭,没有多一分余温。”

    “不能怪她,怪不了她的。”

    叶欢摸了一把眼泪,分开的那十年里,她年年都会抽空去看云梨,女孩不是在上课,就是以比赛的契机逃避和她见面,可是,她也才知道,是太晚了。

    “那能怪谁?”

    王蕊对云梨当年的经历知道的不多,关于多年前的事情,她也仅仅了解一个名字和一个悲伤的结局,可仅凭这些,她给出了偏心的答案:“是那个人的错,是他没有珍惜云梨姐,是他伤害了云梨姐,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叶欢只是笑笑,“你谈对象了吗?”

    聊着云梨的事,却莫名cue到自己,王蕊咯噔愣了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欢哦了声:“没谈,却有喜欢的人?”

    王蕊红着脸,确认无误的点了点头。

    叶欢没再问她的私事,只道:“你要记得,感情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人固然有错,但这样,云梨也免不了会受牵连。”

    王蕊挠头:“为什么?”

    “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你爱的人往往是伤害你最深的。”

    叶欢戳开迷雾,揭穿道:“那个人之所以能伤害到云梨,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

    王蕊幡然醒悟,抢答道:“那么多年了,云梨姐她还是,只喜欢他。”

    *

    云梨拒绝就医,叶欢拿她没办法,亲自去找了心理医生咨询。

    “心结解不开,就只能去遗忘。”

    听了叶欢交代的故事,专业的心理医生开不出临床上治疗身体的药物:“失眠的话,我可以开一些安眠药,其他的,暂时性,没有病人的配合,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叶欢败兴而归,就着药盒与说明书交代给王蕊给云梨服药的注意事项,卢照此时正从办公室出走,云梨的情况,他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带她出去走走吧,阶段性的治疗暂时告一段落,手术和后续的治疗我会提前通知的,云梨回来那么多天,还没回过家呢,就让她先从医院出去吧,每天都困在小小的病房里,谁受得了,就算是我,天天在办公室,不傻也得疯。”

    叶欢无计可施,目前也只能谨遵医嘱。

    云梨:“我自由了?”

    卢照:“是的。”

    隔天,叶欢就办理好了出院申请,云梨在病房内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盘腿坐在床上,等规培生念完了手上两三张的出院后注意事项,她又耐着性子,听完了卢照的嘱咐,“真的不能喝酒吗?”

    “尽量不要喝。”

    云梨转着眼珠子,默了默:“我知道了。”

    那随意的态度也不知道是真的知道了,还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

    卢照看不穿她的心思,只能好言相劝,能听进去多少,又是一个未知数。

    靠近下午五点,云梨从束缚自己一周的医院里出走,她的脚踝经过短期的康复治疗,又回到之前看似平稳的状态,日常行走不成问题,但内患实则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叶欢不放心,买下了医院内部的轮椅,将它折叠好,放进后备箱的功夫,云梨甩开王蕊扶着的手,问也不问,从女生手里扯过车钥匙:“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去兜风。”

    解开车锁,打开车门,她站在主驾驶位旁,警告着在场关心她的两个人:“谁也别跟过来。”

    “可你的脚踝……”

    王蕊的话音没落地,红色的跑车已经驾风而去。

    “阿姨。”

    王蕊不放心云梨,叶欢则淡定的多,关上后备箱的门,她往车前走去:“随她去吧。”

    “可是……”

    “她的脚踝暂时没什么问题,而且,她就算有心寻死,这十年里,有的是机会。”

    再或者,当年就应该一了百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叶欢一清二楚:“况且,她现在疯疯癫癫的,谁管的住。”

    *

    如果,学会开车是云梨在国外学会的第一件厉害的事,那喝酒则是她跨出去的第二大厉害。

    刚起步的一年里,那个人会出现在每个深夜的梦魇里,每一个时刻都是过往回忆堆砌出来的幸福泡影,兴奋的脑细胞在人睡着时有多活跃亢奋,梦醒时分,便是加倍的痛苦从心底钻出来,涌出来,倾泻出来。

    随着不可抗的思念堆叠,光是舞蹈,早就不能麻痹她的神经和主导的意识,白天强撑出来的镇定,也会经常性让恍惚趁着空子跳出来,那个人的身影能出现在目之所及的每个地方。

    “云梨。”

    每当这时,总有人将她拍拍她的肩膀,将她唤醒,而等她回神,再回首,那个人又消失得不见踪影。

    痛苦循环反复的堆叠,压抑的越来越久,爱芙请她去西餐厅的第一次就餐,她当时口很渴,拿起红酒一饮而尽。

    爱芙同她说:“就算是红酒,你喝的那么急,也是会醉的。”

    她当时擦着嘴巴,红色酒渍染在了白色的袖子上,那时,她也才19岁,之前都被保护的很好,她能懂的却很少:“醉了会怎样?”

    爱芙说:“会睡着,迷迷糊糊的睡着,当然这是最后的一步,再次之前,你的身体会很难受,头会疼的像是要裂开,胃里会翻江倒海,然后,拜托躯壳的束缚,你会产生只属于自己的幻觉。”

    “幻觉?”

    “嗯。”

    爱芙又替她倒了一杯:“可能会是你害怕的,也可能会是你喜欢的,总之,那些都是你在意的。”

    “会受我的控制吗?”

    “当然会,那些都是你潜意识的碎片,它们属于你,自然会听从你所有的安排。”

    那时,云梨端着高脚杯,透过透明的玻璃,至纯的红色酒水鲜艳明亮,盯着久了,那红色浓郁到似乎将她的视线吞噬。

    一饮而尽,她做出了一个大决定:“今晚,我要大醉一场。”

    “你一直都有心事。”

    爱芙早就看出来了:“借此机会,你是该好好发泄一番。”

    “我想见一个人。”

    云梨尊敬爱芙,不想掩盖自己的秘密:“除了见他,我还想抱着他,用手贴着他的脸,描摹他的五官,我想深深的将他刻在我的眼睛里,我还想……”

    她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爱芙摸着她的头:“还想什么?”

    “还想……”

    她似乎在犹豫,三秒后,犹豫让她更改了主意:“不,我不想了,只要我能在幻觉里再见他一面,我只会珍惜他在我身边的每一刻,除此之外,我不会问他为什么分手,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再喜欢我了。”

    ……

    ……

    “所以,只要我把自己灌醉,你才会出现,这十年来,你总是那么及时。”

    成片的霓虹灯由远及近的连成星星点点,云梨忘了随处找的酒吧叫什么名字,也忘了是自己,还是被别人灌了几瓶酒精度数颇高的烈酒下肚,更忘了自己是怎样的出走酒吧。

    她唯一记得的是,她莫名摔在了地上,周围有喧嚣的车流声,有喧闹的碎嘴声,还有几声拳头的相殴声。

    而她晃着头,在神智的紊乱里,再一抬眼——

    她想见的人如约而至。

    “江殿。”

    眼前的少年人蹲跪在她的面前,探寻她安危的目光幽深浓烈。

    云梨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云梨……”

    这是他在幻境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虽然声音和相识时不一样,但还是那般的动听。

    “嘘!”

    云梨迷糊着眼,竖起食指轻轻贴在少年人的两瓣唇上。

    温热的,柔然的,更为真实的。

    “北城的酒那么厉害吗?制造出来的幻境像是真的一样。”

    眼睛发酸发胀,火辣辣的在神经里瞎逛,云梨松弛着眉头,很是满意今天的成果。

    “看来我以后要常来了。”

    “地上脏,你先起来。”

    江殿的手一直虚扶着她的周身,不敢触碰她,又害怕她摔倒。

    云梨笑了笑,转而抓住他的两双大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许久不见,你怎么还变绅士了?”云梨傻乎乎的,还有点恼:“我们是男女朋友啊,你为什么要和我保持距离啊。”

    “云梨……”

    手上的触感异于寻常,江殿气息一紧,忽然四肢都变得僵硬,他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挣开,但女孩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你看看清楚,我——”

    “你什么啊?你让我看你啊。”

    云梨依旧在笑,软乎乎的个性和十年前一般无二,这样的她在十年里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会出现:

    “好啊,那我就好好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变帅。”

    “不是,我……”

    “会说话之后,你连话也变多了。”

    云梨再次将他的唇用手捂住,然后,她抓住人的胳膊,接着力量,将上半身逐渐靠了过去。

    一时间,原先就不远的距离变成了现在更为暧昧的厘米,云梨眼睛糊的很,继而靠得比想象的还要近。

    她不知道要怎么样形容更贴切,只觉得她能感受到江殿的呼吸浮在她的脸上,比她的温度还要高出很多,鼻息的声音也很急促,却还是能听出是在克制的隐忍。

    “这么多年了,你没有任何的变化。”

    手指拂过少年人的眉心,眼睫,鼻梁,嘴唇,一点一点的划到他的喉结,他的领口,弯指勾住第一枚纽扣。

    云梨拽着他的脖颈,用视线描摹着他的轮廓,发誓要将每一处都刻在她的眼底,心底,脑海里。

    酒精不断刺激着神经,麻痹着理智。

    她忍不住浑身的燥热,那原本毫无意图的视线从飘忽不定最终定格在他的唇上。

    “我们接个吻吧。”

    “什……”

    “接个吻,我和你。”

    这一声预告后,云梨不等江殿有任何的反抗,她顺势勾住他的后劲,欺身而上,她的唇,火势迅猛的靠近——

    就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

    ……

    就那么的一点点

    ……

    ……

    然而,

    她的意识,在距离的彼岸渺小到微乎其微时,

    却彻底断开。

    滚烫的唇错过了终点,擦着邻边红而热的脸颊而过,女孩的头最终靠在了少年人的肩头。

    说不上是失败还是成功的着落。

    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是她没有看到她口中的江殿是如何手足无措,又是如何在分寸的边缘反复挣扎后,才将克制和隐忍的爱意暂时释放出来。

    他的身子还在僵硬,他的思绪还停留方才女孩主动的接触,他扶住她肩膀的手还在颤抖,他的脸正火辣辣的烧着。

    鼻息间全是浓烈的酒味和少女略带攻击性与诱惑力的香水味,他垂下灌注了深情的眼眸,下颌小心翼翼的蹭着她的发梢。

    想让她听见,又害怕她听见。

    他轻轻的道了一句:

    “你应该看清楚的,云梨,我并不是他,可你还是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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