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灵水城陌氏鲛人一族,大家脑海里浮现的恐怕都是四个字。”

    茶楼里说书的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娃子,那苹果似的的脸蛋还没有完全张开,略带点粉嫩的婴儿肥,衬着那双出奇精神的大眼睛,煞是可爱。但这模样看着虽小,一开口说话却叫人刮目相看,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满满的都是一个说书先生的派头。

    茶客应道:“哪四个字?”

    “祸国殃民。”女娃一字一句说道。

    坐下有人不解道:“倒没怎么听说哪城的国民被鲛人给祸害了,不过陌氏一族的美貌倒是倾国倾城,世间少有的。”

    “十二年前的灵水江变惊动了整个桃源故里。灵水城中硝烟四起,江里江岸,到处是破碎的残肢,难以瞑目的容颜。上天好不容易精雕细琢出来的这般美丽的生物,却是抵不过人间金戈铁马的一袭啊……话说这场几乎是灭族的灾难中,“祸国殃民”的,倒不是鲛人陌氏一族声名远扬的好相貌。”那小小个的说书先生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嘴角上扬。“祸起的,是鲛人泪珠。”

    沧海月明,蓝田日暖,鲛人泣泪,泪落成珠。

    传说,鲛人族落下的眼泪,可都是能治百病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珠子。世间的说法不都是物以稀为贵么,上天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赋予了鲛人一族天生的乐观与绝美的笑容,好叫她们别轻易就“物喜己悲”的。简单来说,就是身材样貌心态都有了,就别太经常流眼泪,省得便宜了俗世之人。

    或许上天又想到,“可治百病”“起死回生”之类的本事,说到底还是有损阎王爷的生意,于是突如其来的灾难,锐减了鲛人的数量。

    那是一场战争,更确切地说,是一场屠杀。

    或许,鲛人泪珠的说法,本是市井说书匠闲来无事的信口胡言,却因姑虚城主吴晨爱妻怜心的缠绵病榻,摇曳成一场大火,殃及了灵水城的“池鱼”。

    据闻,“借”珠到“夺”珠的演变,不过只是三日的功夫。

    鲛人族的来使,不卑不亢地垂头解释,不是“不给”,而是“不能”。至于为什么“不能”,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平时就以冷酷绝情著称的姑虚城主,终因救妻心切而盛怒,砍了那直到死也是不卑不亢的来使的脑袋,否了手下大将顾凉生的主动请命,亲自领兵直攻灵水城。

    向来不喜杀戮争夺的鲛人一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里,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灵水城城主尔伊,怀抱着不满五岁的女儿,缓缓走向姑虚的铁骑。紫色的华贵长裙及地,拂过被铁骑践踏成殇的土地和族人流落满地的鲜血,散了一路的瑰丽。太多的鲜血混在了一起,很少有人注意到那看似优雅的脚步真的是步步踏在刀尖上的,步步连心,步步生莲——大朵大朵血色的莲花。

    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躺在母亲的怀里,将她胸口金线织起的蔷薇花式玩了一路。

    女孩唱着的是异族言语的古调,只要是白耳族的人都知道,那是母亲在孩子临睡前都会哼起的歌谣。彼时,依依呀呀的歌声攀着战场上的大风散开向四面八方,那歌声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仿佛能将所有的污秽与黑暗遮蔽。

    尔伊看着女儿清纯无邪的小脸,本分不出悲喜的脸上绽开笑来,倾国倾城,看痴了四方的将士。

    掉落的金戈声一片。

    姑虚城主吴晨勒马回身,马蹄溅起飞扬的尘土,原本整齐如同鬼斧刀削的方正早就是混乱一片了,他皱着眉头冲着随行的将士们大喊:“我是怎么和你们说的,作为姑虚的战士,手上的武器就是性命!丢了它不如丢了命!”

    有人犹豫着重新拾起了刀剑,有人却捂着脸,伏在地上哭了。

    这是吴晨领兵十余年伤亡最少打得最轻易的一场战争,却也是他输得最惨的一场战争。

    灵水事变之后,以兵力雄厚著称的姑虚城算是元气大伤,大部分参与战争的将领都选择了卸甲归田,携妻带子在灵水外城安家落户,签了三生契约,永生永世保卫这片土地不再受铁蹄的侵害。

    曾有又八卦又喜欢较真的说书之人特意赶往,咬着笔杆研了墨,想要探问那灵水城主陌尔伊的倾城一笑究竟是什么样的笑法,竟然会有那么大的魅力,敌得过驰骋疆场数十年的吴晨的号令。不想那笑法没能画出来,却被那弃武从商的将士用挂在墙上作装饰的长弓给一箭吓出了灵水城。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战场上,吴晨锁着战马的缰绳,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的陌尔伊。

    一身紫色的长袍贵气逼人,挽起的长发优雅,那姣好的面庞似乎这么有经历过时光的洗磨,熟悉得叫人移不开目来。

    他突然想起第二次见她的那年,好像是她,那样小小的个子却骑在高高的大马之上,看见跟随父亲来迎接她的自己,笑颜逐开,扭着身子就要跳下来,吓得自己和父亲慌忙去接。下一刻,却见她利落地攀着绳子翻身下马,顺势拉着自己伸出的手,一遍遍叫他:“吴晨吴晨吴晨……”

    眼下,陌尔伊抬起头来,盈盈笑着看着的是那踏平她家园的姑虚城主,眸子淡淡的,收敛起了贯来的温度。

    吴晨不喜欢这样的笑容,那眼睛里的漠然叫他觉得有些害怕。

    她向他伸出手去:素白的手心上,静静躺着那“祸国殃民”的鲛人泪珠,清澈得叫人一眼望尽的水蓝色,盈盈欲泪如泣如诉。

    马不停蹄的身影,携着泪珠径直来到姑虚城。奄奄一息的怜心,终于撑着看见丈夫的最后一眼,可强撑着说了句“对不起”还是去了,留下九岁的儿子吴念懵懂地哭着问自己:“可以救娘亲的珠子呢,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没有带回来?”

    吴晨冷笑着捏紧了手中的珠子:她为了报复,竟然这样骗自己。

    匕首抵着陌尔伊略带讽刺的眉眼。

    她觉得这张那么熟悉的脸竟然慢慢认不清了。

    那眼神为什么更冷了?那眉宇间的戾气为什么更盛了?他不是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是那么不开心呢?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走上前去,想要抚平那皱着的眉头——一如从前。

    然而,她走近一步,刀却退一步。

    吴晨虽然是愤怒,却不愿就此伤她:“给我珠子。如果怜心死了,我就要你的女儿陪葬,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横眉冷对,最叫人伤心的咫尺天涯。

    陌尔伊却笑得是风轻云淡,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珠子在手心把玩。

    再珍贵的东西,你不识得,就算给了你,又有什么用?

    扭转的刀子指向床上睡得憨厚的女孩,轻轻一划,小而白净的脚上渗出血来,顷刻间幻化成了金色的鱼尾。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狠决却成了怔忪。

    他看见她抓着刀子的手鲜血直流,柔弱却固执得不愿意松开,素白和鲜红的交织是那样的叫他心惊;他看见她脸上的笑绝美倾城,却有泪顺着那脸侧滑下,落地成珠——清澈得叫人一眼望尽的水蓝色,盈盈欲泪如泣如诉。

    他从来没有见到她哭过。

    本以为再也不会和自己说话的她开了口,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像在他心尖上雕花:“吴晨——你是没有心的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异族,我才是没有心的人,所以感觉不到痛呢?”

    她握着匕首,牵引着他的手,果决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刀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第一次,吴晨看着自己曾被鲜血染红的双手,觉得那不是功绩,而是罪孽。

    灵水城中的一幕,不知是被哪个长舌之人看了个全剧终,描述得是那个绘声绘色,连吴晨看手沉思的细节也没有放过。

    座下听客中却有一女子拍案而起,冷哼一声,大骂说书人信口雌黄:“灵水城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说这样‘有心没心’的又绕口又伤脑又没有技术含量又俗气又小女人的废话。”

    然而话虽如此,还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市井之中的说书人继鲛人泪珠之谜之后又有了新的话题,八卦的是姑虚城主吴晨和尚未继位时的原灵水城主的女儿陌尔伊的恩怨情仇。只是这一次的波澜,没有再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仅得了吴晨恍惚的一笑,真假争论了十多个春秋。

    宇夏鹑尾年建丑之月,鹅毛大雪覆了天地,路上行人裹紧了衣衫匆匆而行,街头小巷里的酒肆茶楼少了听客,惊堂用的醒目空落了层厚厚的尘灰。

    这繁乱之后的静寂,愈显得惆怅了。

    姑虚城主吴晨自罪于整个宇夏王朝,以“连年战事,劳命伤财,累及百姓”为由向木州州史请辞,将城主之位传于其十岁的弟弟吴柯,与其子吴念,至此消失于宇夏王朝史判的笔下。只是临别之前昭告天下,以泪珠为凭,任何人都可向财富兵力雄于天下的姑虚城提任何的要求,凡吴氏族人,定要鞠躬尽瘁,于死方休。

    至此,泪珠虽没了原来玄乎其玄的外衣,却因吴晨的一言成了世间难得的珍宝。只是,掌有泪珠的灵水鲛人一族在这场大灾难中,几乎是消散了足迹。

    十二年的时光匆匆,荒芜的灵水城又渐渐有了人烟,只是物是人非,当年满城的落雁之色依稀隐进了故人的梦里,唱一曲绝色倾城,繁华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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