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之徒宋玉,曾写过一篇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

    他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他说,这样一位姿色绝伦的美佳人,趴在墙上整整窥视了他三个寒暑,他都没有答应和她交往。

    “啪”地一声,孟先生将那把绘着浅紫色蕙花蕊蝶的圆角折扇信手一合,右手执了扇柄,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悠悠然总结道:“人生在世,就应该有宋玉这样的气魄和眼光。”

    夏历仲阳近莺月天,春寒料峭,却已到了殊途彼岸的花期。四人怀抱粗细的参天古树撑起熙熙攘攘的一簇云天,风一吹,瓣瓣柔弱无骨的碎片就“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底下人的发上,肩上,案子上。

    一双粉嫩的嘟嘟小手伸过来,落下的一瓣正好轻轻巧巧地跌在那弯起的手心上。荼白的瓣尖上缀着一尖顶儿的胭脂色,女儿家用来点腮的那一种,若是仔细闻起来,似乎还带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小巧圆润的鼻尖凑着手上的殊途彼岸好一阵的闻,微微抿起的小嘴俏生生吐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孟先生转过身子,细长秀丽的眉毛挑了挑,看向下头伏在案上穿着红裳的小人儿。

    “难怪他都娶不到老婆。”话刚说出口,意识到大事不妙的陌凉初连忙矮下身子,果不其然——护在脑袋上的手背立马就挨了扇角不轻不重的一下。她叹一口气,微微侧过脸,冲她旁边端端坐着的家伙哀怨地吐吐舌头。

    君墨染淡淡瞥了她一眼,贯来清冷的小脸上神色未变,然而再转回头去,薄凉嘴角的一侧却弯上了三分笑意。

    因为在课堂上诋毁先生心目中“少数几个看得过去的正面人物之一”的宋玉宋大公子,凉初受了罚,她必须在明天上课之前将《登徒子好色赋》用小篆按从右往左从上到下的顺序抄写三遍。

    先生果然是先生,罚个抄写不仅定时定量还定格式。不过,这一定是因为上一次她被罚抄百家诗的时候用了回文体,眼神不是很好的孟先生看怒了。

    陌凉初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歪嘴吹开落在腮帮子上的一片花瓣,随手翻动着的书页上满是叫她瞅得头疼的方块字。

    其实这《登徒子好色赋》也不算长,只是不能投机取巧偷点懒这一点叫她觉得很难过。

    在黑褐色的笔杆上磕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她咬牙切齿地决定了:从此以后,宋玉会是“少数几个看得过去却被她讨厌的正面人物之一”,至于这名单的其余成员……那就要看先生今后还会罚她抄谁的作品了。而讨厌的程度呢,则会依据文章的长短与难易程度,按反比的顺序增长!

    乘着孟先生回屋修剪那盆吊挂在梁子上的折鹤草的长叶,凉初直着身子将脑袋歪到君墨染的耳朵边。她说话的声音向来轻巧,玲珑似她足上的铃铛声响,然而声音虽小却理直气壮句句都是道理。

    “要我说,这如果不是政治家的夸大其词,用来达到对比鲜明的震撼目的的话,那么,宋玉那个看不清自己的心还在那里炫耀的家伙,绝对绝对绝对是早就爱上邻居家的那位小姐了!”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世界上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除非她的一颦一笑在你的眼里本就是美的标准了。

    ——俗套地说,就是那躲在“灯火阑珊处”,你“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出现了。

    将躺在床上的那人的眉目在心里一遍遍地描画,描画得她的心“砰砰砰”的好像有点超速的嫌疑。原本以为是娘亲给的这幅活蹦乱跳的身心,活到十七岁最终还是出了点问题。

    最后凉初不知所措辗转了一夜,终于用综上所述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理论镇定了自己。

    在君墨染八年来明着暗着的告白里都没有答应的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甚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陌生人。

    第一次,是在许先生的墨魂斋里。

    空气中萦绕着苏回薄颜香微醺的味道,巳时一刻的阳光在斑驳的老木头门上划下棱角分明的光影。

    繁华俗世的午后,尘埃漫漫,盘旋如蝶舞。

    那人踏着空气中的光影而来,漫漫红尘在他身后渐渐淡去,那一身的青衫白衣利落清爽,长剑上的佩环叮咚似泉响:“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砚台,不知小兄弟你可不可以把它让给我,在下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许先生究竟是姓许还是姓徐,凉初过了很久也没弄明白。

    她问过他很多次,多得他一见面就会找各种解释:“在下姓许,言午许,允许的许,许诺的许……”,有时被凉初绕晕了也说:“赞许的赞,许配的配……”

    对于名字这方面,像许先生这样执着的人现在恐怕是很少见的了。就比如说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带回来的那个小哥哥。刚开始的时候,凉初叫错了几次,他还会捏着拳头很“耐心”地叫她改改,但到最后,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成大事者不应该拘束于名字这种小节,也就随她去了。

    本着越简单越好的原则,她叫他小白。她对小白的官方解释是:“白衣胜雪,姿态卓绝。”

    她对君墨染私下的解释是:“啧啧啧,情商为零,从脑袋不会转弯一点看,智商估计也不高。‘小白’这名字太形象了,想不记住都难。”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凉初觉得自己用颜色来记名字的方案具有很强的可行性。她对许先生说:“要不,我叫你老黑吧,以后你和梅娘有了孩子就叫小黑。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这一下子就解决了两个名字的问题,我是不是很‘可教’?”

    许先生正在点香的手一抖,差点烧着自己的长胡子。他盯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回话,只是指尖颤颤地指向门口。

    凉初顺着那方向往门前望去,不过是两只扒着后腿挠颈子的癞皮狗吗?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了?”

    “你不是这样叫它们的吗?”

    “当然不是。”眼睛骨碌了两圈,凉初摇摇小脑袋,眼神表现得格外坚定:“那只是逗它们玩临时起的名字,你这个是长久性的,不是一个档次的。”

    “……”

    “如果你嫌弃的话,老蓝怎么样?老蓝小蓝?”她想了想,还没等许先生有什么表示,就摇摇头自己给否决了:“哦,这个可能也不行。阿蛮家的那只小狗我就是叫它小懒的,这样就有点重音了,还是换一个比较好,不然到时候我肯定又分不清。”

    “……”

    柳叶新芽,阳光大好,这天正是神游太虚的好日子。

    许先生一边研着墨,一边望着墙上挂着的长弯弓发呆,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身心明净,顿悟了。

    原先总和这十来岁的小姑娘说成语文赋,到底是太为难她了。自己就应该说点通俗的,像这样有灵气的孩子说不定一点就通了。于是乎,他信心满满换了词:“《白娘子传奇》的故事总听过吧,里面有个叫许仙的书生,你可知道?”

    凉初见许先生一手的黑墨汁都捋胡子上,一面想着:先生的胡子不是挺黑的,这样也需要染色?难道和染发一样都是最近的新潮流吗?另一面,她似懂非懂地应付着点点头:“《白娘子传奇》里面的那个原来姓许啊,我一直以为是姓青的——白先生,我饿了,我想吃老板娘做的梅子酥。”

    ——终于,灵水外城十八条巷子里以固执著称的墨魂斋老板许先生,再也没强求她说对他的姓氏了。

    许先生的夫人是灵水城最有名的食楼江南饮的老板娘,街坊邻居们平日里都叫她梅娘。

    梅娘有一双叫人艳羡的做美味的好手,凉初最爱吃的甜点,便是她家的梅子酥,那糕点松松脆脆的,特别是刚出炉的时候,咬上一口,绝对是齿颊留香,味道堪称一绝。只是好东西必然有它的脾气,每天限量只卖十份,错过了不管是再多的钱还是再好的交情也是买不到的。

    那天,凉初的馋瘾上来了,却没能赶上,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糕点进了对楼卖酒的杜老头的肚子。她郁闷得直抓狂又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跑到许先生的铺子里威逼利用、软磨硬泡。

    凉初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搁笔架,直在许先生面前晃悠:“白先生,你要是不帮我的话,我就把这搁笔架买回去拿来放筷子!”

    像许先生这样的文人,总有一种精神上的洁癖。比如说刚开始他死活也要她叫对他的名字,又比如说他很多时候不喜欢把“琴棋书画诗酒花”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混为一谈,具体的表现就在于他听了这话之后,吹胡子瞪眼,一脸“士可杀不可辱”,“你敢我就和你拼了”的表情。

    就在她挑着眉头和下巴,和许先生僵持不下的时候,旁人清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砚台,不知小兄弟可愿割爱?在下愿出十倍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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