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坐在那张墨绿色的玉竹做的躺椅上,直着腰靠着同样材质的小圆桌,懒懒地支着下巴。她往嘴里丢了颗葡萄,瞥一眼湿漉漉的君墨染,又瞥一眼难得有些心虚的陌凉初。

    轻叹一口气,她说:“损了一员大将,保了一名小卒,竹尹,橘袖,教了你们这整整六年,你们就拿这样的结果来报答我么?”

    竹尹,橘袖便是君墨染和陌凉初的学名了。

    先生姓孟,名素,字三生。对于先生的身世,世人揣测纷纷。最靠谱的是说,她是书画名家孟苍霍的后人。孟苍霍的为人与他的字画一般的怪异,圣人不语鬼神,他就偏信之,自小要女儿习读的不是什么四书五经,诗书礼仪,而是问天占卜,佛道之术。

    世人皆知,孟三生有三知——“知前事,知今朝,知往生”。她金口一开,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同时以分毫不差的精准率在八卦界连着十多年都立于不败之位。先生的名下收了四个徒弟:凌梅,纳兰,竹尹,橘袖。前两个在先生还没有收她们的时候,便已经出师了,只知道是两个师兄。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听先生偶尔透露的口风来看,混得还不错的样子。

    在孟学馆,先生也同其他的夫子一样,会给她们和其他镇子上的孩子一同上课,但只有她和君墨染是她手把手指导的。她不常在灵水城,行踪总是飘忽不定,但一回来,总是要这般美名其曰验收自学成果,实际就是随她高兴折腾他们一番。

    君墨染微垂着头,声音淡淡的:“先生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能将池子里的绣莲花瓣做成旋桨,推水前进吧。”

    “哟——”孟先生眼眸子一亮,将手臂放了下来:“原来想到了,那怎么选了个最烂的法子回来?”

    “哪是最烂的。”凉初咕哝道玩着手指。

    “怎么,还不服气?”

    她讨好地笑笑:“最烂的是我也弄湿了衣服,然后两个人还被水底的淤泥缠住了,回不来了。”

    先生拾了桌子上的葡萄就来掷她,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刚好,饿了。

    “竹尹,你说。”

    “还是问问某人将您放在船里用来做旋桨部件的木块怎么着了。”

    凉初巴眨着眼睛看那两双齐齐扫过来的桃花眼,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木块?什么……你是说那怪模怪样的木头?我……觉得有点无聊,他又不理我……我就……我就拿来打水漂了……”伸出五个手指,她摇了摇,补充道:“最远的那个在水面划了五下,那么不扁不圆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我能够打……五个水漂……我是不是很厉害……”

    孟先生又搭了胳膊上桌,微颌了美眸,修长的指尖优雅地揉了揉太阳穴:“刚才是我看走了眼,小觑了你,你哪是什么小卒,分明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鉴于她极端不靠谱的表现,先生下了禁令,不准她进屋打扰君墨染画图纸。

    无奈,她只好啃着文姨给的鸡腿在外头闲逛。实在无聊,便推开一点点的小窗,从缝里头望进去,想看看君莫染在干什么。

    但只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十六岁的君墨染似乎已不是记忆力那个冷冰冰软乎乎随她欺负的肉球了,那张已显棱角的脸上拒人千里的寒意似乎随着这多年的时光早就淡去了,微微勾起的嘴角敛着淡淡的暖意,好像对于自己手中落下的每一笔都是自信满满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着她的挑衅,他不会恼怒得说不出话来,而是三两句话浅浅淡淡堵得她自己撅起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学堂里那些女学生的亲近,不是不理不睬,而是微微笑着应对自如,仿若蝴蝶在花丛间穿梭自如却不沾湿半点衣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像这样安静着不说话的样子,不再叫人看着难受,而觉得那专注的样子养眼得不像话……

    “哎呦!”愣神间,只觉得脑袋上一磕,窗户被她随手带开了,啃了几口的鸡腿碰掉在了一边,凉初捂着脑袋直愣愣对上君墨染闻声望过来的眼睛。

    她尴尬地朝他笑笑:“你饿不?”

    第一次,对着君墨染,她竟然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白天在水中看见的那尾白鲤,游戏间,不小心撞见了不应属于这世界的美好,羞怯得只想沉入水底……

    “你怎么了?”

    凉初拉下木依依摇晃在她面前的手,吐吐舌头:“你做的东西太香了,我的魂魄都跟着香味跑了。”

    “那是自然。”木依依昂了下巴,递过来一双箸子:“尝尝。”

    盘子的青菜和红烧肉色泽亮丽动人,还没有下手,这色香就已经是叫人口水直流了。凉初欢喜地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动起手来,入嘴的肉块肉汁丰润油而不腻,甜咸味道恰到好处。这厨艺,和君墨染的真实有得一拼。

    凉初开心地眯起眼睛。

    “有这么好吃吗?”

    她死拼命点着头:“刚才我看见那边的湖里拴着一条小舟,是干嘛用的?”

    木依依也拿了双白玉箸,挑着青菜:“闲来无事,泛舟垂钓。”

    “真雅兴。”

    “这不刚好可以做菜么。”

    “今天要不要钓一尾啊?”

    “你想吃?”

    “恩恩。”君墨染做的糖醋鱼那叫一绝,想来她做的味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在凉初手下快要被清空的盘子:“你已经吃了那么多了,还吃得下吗?”

    “美食当前,我的肚子向来是可大可小,能伸能缩。”

    她依旧有些犹豫:“可是,这菜……不是你想做来给……他吃的吗?”

    “有好吃的,谁管……”糟糕,这会子光顾着吃,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了。看着她哭笑不得的惊异的眼神,凉初讪讪地笑着:“我错了……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要不……我们重做一份吧?”

    “我们?”

    “……对啊,我看,你做。”

    木依依歪着头,又好气又好笑地打量着她:“有你这么为别人‘做顿饭’的么?”

    凉初继续厚着脸皮,摆出一双手:“没办法啊,谁叫我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木依依无奈地抿抿嘴角,最后还是硬下心肠,忍住不去看凉初一直对着她巴眨的可怜巴巴的杀伤力十足的大眼睛:“既然是你自己想做东西给别人吃,就应该有点诚意,自己动手。”

    “可是有句话不是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所以呢?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木依依发现自己真的是永远无法理解这人前后句的承接关系。

    “心意心意,心里的意念到了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注重过程与形式呢?你做的和我做的其实是没分别的。既然没分别,你再帮我做一次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也行?木依依挑了眉毛扭过头看她,那张无辜的脸上天经地义的表情真叫人拿她没辙。但木依依自认也不是好糊弄的,她眨眨眼睛:“也是,我想帮你的心意到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注重过程和形式呢?既然你做和我做的没有什么分别,那我今天罢工了,在边上给你传达心意和再帮你做一顿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便拍拍手,麻利地解下身上的围裙。

    陌凉初被这一句话噎住了,撇撇嘴,心里暗自嘀咕:这人还真懂得举一反三啊。

    “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

    从凉初刚才洗菜和切肉的情况来看,要她自己做一顿估计够呛。但无所谓,反正不毁了自己的厨房就没有意见。依依插着双手站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派头。

    怎么办?一点都不想动手烧火做饭。

    凉初插着腰杵在锅子面前,细长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好像面临的是什么天大的难题一样。她瞅瞅剩下的红烧肉和青菜,又扭过头瞅瞅木依依,见后者一点帮忙的欲望都没有,只好死心地转回头来。

    就在木依依以为她会这样僵持一个下午的时候,凉初突然转了转她自己认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的脑袋。她将一个小碗装满了米饭,用盛饭的木头勺子压实了倒在干净的盘子里,将剩下的菜一股脑倒在饭上。

    用干净的抹布小心地擦去边缘的汤汁,她眯起眼睛满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

    “……这就是你要做给他吃的……菜?”木依依颇为无语地看着她。

    陌凉初将拿着抹布的手板在身后,装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派头,粗着嗓子拉长声音:“咳咳,我们不应该太注重表达心意的形式……和过程。”

    她端起盘子就往外走,一面却不忘扭头冲着木依依将笑弯了眼睛:“木姐姐,晚饭就不用给先生准备了,我想他吃完这些肯定饱了。”

    “恩。”谁稀罕给那个难伺候的家伙准备吃的。木依依敷衍地应了声,她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厨房里的东西来,但不知为何脑袋里全是凉初笑起来时眼下那两条漂亮的卧蚕。作为一个女的,自己的小心脏都抗不住她这样笑,那个家伙被她两个眼神一瞟……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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