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济世”这四个大字,是在她一出生的时候,就重重地压在她的肩头的了。一句“医药世家”轻易就注定了她的未来,曾经的她即使不反抗也从来没有甘心过。

    她是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弟弟是继母带来的,比自己小五岁。但不管家里的关系再怎么融洽,人,还是有私心的。在父亲的眼中,应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终究是她,而不是那个自小就痴心医术,对自己和父亲崇拜得不得了的弟弟。

    这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们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加在别人的身上,还总是用“为你好”三个字来掩饰?为什么即使是你最亲的人都只在乎你是否可以光鲜亮丽地在人前微笑,而不在乎在夜深人静的人后,你是否躲在被子里哭泣?为什么在他们眼里,不当大夫就是对自己天赋的浪费了,就是不务正业自暴自弃了?为什么人生短短百年,大半的时间还要为别人而活着……

    她觉得,其实从母亲死后,自己就是多余的,所以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多余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不重要。

    她就像捣药的杵,或是施针的布袋,不管你是不是本想成为吃饭的碗,还是人身上的衣裳,你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别人的意愿去发挥作用。若是还有其它的想法,便是越俎代庖不安本份值得唾弃了。

    儿时,母亲去世,父亲为医巡游四方,将自己寄养在叔伯婶姨的家中。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月,每家都有略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长辈对自己也算得上亲切,吃的穿得只要哥哥姐姐有的,从不会落下她的。

    本来懵懂,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毕竟有哥哥姐姐比和父亲两个人在一起要热闹得多。但每每和他们玩闹不和的时候,看她们掩进父母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会突然惊觉,原来自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呢,即使哭了也只能得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话,没有人会在你的身边将你揽在怀里,轻轻摸着你的头安慰你,因为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明白,他们对自己的好,只是因为她是他们的亲戚,这是道义上的需要。没有人喜欢一个陌生人住进自己的家里,打扰自己的生活的。她明白,什么都明白,因而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开始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开始学着不争不抢,开始试着用微笑掩埋自己,掩进角落里,埋进尘埃里。

    她想:如果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是不是就会少惹人讨厌一点。

    得知父亲要来接她的消息,她是真的很开心。她以为,她可以回家了。但后来她才明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继母是个温柔勤恳的女子,在她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将她以前住的卧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第一次见面时温和的笑容和言语叫她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不顾亲戚们的劝说,娶个寡妇回来。可再好……终究不是她想要的。若是以前,她一定是大吵大闹,说不要和陌生人住在一起,但父亲不在的那几年,她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少,竟然学会了在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时候,也伪装起自己的心意来。

    父亲问她喜不喜欢为她找的这个母亲。

    为她?呵呵,有人真的会顾虑她的感受吗?可是就算她说不喜欢,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的嗓子干涩得好像堵进一块燃烧的煤炭,却依旧笑着回答说:“我很喜欢娘带回来的这个弟弟,他长得好可爱。”

    她蹲下身子,对着那掩在母亲身后怯生生看着她的小娃娃笑着伸出双手。

    真正为了别人好,就应该站在别人的位子上想想他的喜怒哀乐,不该因为自己的喜好,因为自己的“以为”,轻易毁去别人想要珍惜的东西。

    这道理很简单,谁都懂,但有多少人懂得这样去做呢?

    和父亲学医的那段日子,她将自己想象成一根要被磨成针的铁杵,其它的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麻木地打磨着自己的棱角。

    父亲叫她学什么她就用心去学,叫她做什么她就用心去做。记不住那些个复杂的草药名,就熬药也背走路也背。记不得方子的内容和疗效,就背一副喝一副记一副。她一反儿时霸道任性不肯学医的举动叫父亲又惊又喜,但那眼睛里的肯定与赞许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喜欢学医,从来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

    灰色,黑色,白色。这三种颜色是她对大夫这个职业的颜色定义,沉重得叫人觉得连呼吸都必须是循规蹈矩地来的。毕竟,和阎王爷抢人,是件不得不严肃的事情。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对药材的每一分掂量,对病情的每一分拿捏都必须准确无误,这样实在是太累了。

    将别人的性命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好。

    木依依喜欢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成世界的感觉,水天之间通透明秀的湛蓝,花蕾上雾气氤氲般渐染开的晕红,初生的小鸭翅尖上的那一缕鹅黄……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是可以率性而为的,喜欢了便精心,厌了便玩笑,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以被人摇头笑着接受的。

    其实,她根本没有他们说的学医的天赋,所有的一切都是靠努力得来的。她望一望病人的脸色,便可以准确说出病人的症结所在。所有人看在眼里,赞许地点着头,说木大夫这女儿生得好,木氏医馆后继有人了。但有谁在意她在背后头悬梁,锥刺股,将那枯燥乏味的医理咀嚼上千次万次了?

    她那样努力,不为别的,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不管喜不喜欢有没有天赋,自己都可以做得到。她的路——不必靠别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下去。

    所以,在父亲要将医馆传给她的那一天,她毅然说不要。

    不要成为医馆的正式大夫,不要留在这里,不要……一辈子这样活着。

    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着,她漠然地转身离开,背后的喧哗好似和她没有关系了。

    不对,是真的没有关系了。在父亲说她不是自己的女儿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关系了。她的身上好像一下子卸了千万斤的担子,轻了,也虚脱了。

    她其实也想不通,自己哪来那么硬的心肠,说离开就离开,竟然没有一丝的眷恋和不舍。或许,她从没有将那里当成过自己真正的家,一如以前在哥哥姐姐们的家里一样,那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房子罢了,而何处……找不到片瓦遮头呢?

    她觉得自己早就应该离开,她本就是多余的那一个,如果没有她,父亲将衣钵传给弟弟,那会是大家都欢喜的决定。

    一如她所想的,连最讨厌的医术她都学得好,别的学起来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很快,她便成了乌魇城有名的厨娘。作为一个厨娘,可以如她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绝对是少数了,她的日子算是一直过得逍遥自在,顺风顺水,但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遇见他。

    一开始是因为好奇。

    他是谁?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这么有钱?他的母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吗?他的父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吗?孩子的母亲真的是他克死的?外头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到后来是因为赌气。

    什么?没胃口?对竟然说没胃口?开什么玩笑!竟然在我做的菜面前说没胃口!这人是味觉有问题视觉有问题还是品味有问题……

    再后来……是在意。

    为什么他笑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他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不开心?他究竟在担心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叫人捉摸不透?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吻自己的那一天,她以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至少,自己对他来说应该是特别的。但今天,她突然明白,自己错了。

    掩在转角的灌木后头,左脸的颧骨处被树枝擦伤的疼痛慢慢分明起来,握成拳头的手轻轻触摸着 ,伤口火辣辣地疼着。她知道他的目光一定落在自己的方向上,但她不想走出去。

    暧昧这种游戏,他玩得精心,但这游戏里的人物恐怕从来就不止自己和他两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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