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话 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骁勇大将,仅以老弱残兵十余骑,便能够杀你将士精兵千余人。因寡不敌众而被生俘,然百般劝诫,誓死不降。遇到这样的状况,你会怎么做?”

    “杀。既然不肯归于我帐下,便是敌人,这样的对手如果不杀成吗?再说,我军千余将士的仇,怎么可以不报。哼,即使是千刀万剐,尤不解恨。”

    “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治世之道,有为相之才。然文人骨傲,不愿为世间名利所扰,宁垂钓于江畔,游戏于天地。你若为君,会怎么对待这样的人呢?”

    “杀。有治世之才而无报国之心,顾自游乐,可恨至极,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留着只会是个祸害。尽早杀了,才不会成为祸害。”

    “那如果是个美人呢?”

    “杀……美人?什么美人?”他本低垂着脑袋,恭敬地立在一旁。听到这话,顿了顿,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刚刚不问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哎。阿梅啊阿梅,你只懂得杀杀杀,若你为君为将,岂不是生灵涂炭了。”

    房凌梅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簌簌的叶子投下的树荫地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的面前是一把小巧的竹制摇椅,被放在树荫以外的位置上,他的先生正躺在上面,惬意地闭着眼睛,问话的声音慵慵懒懒,带着这个灿灿冬日的媚态。为了不辜负这美好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她还很舒服地抬了下巴伸了个懒腰。

    阿梅这个名字,他很不喜欢,甚至称得上是讨厌。先前自己也抗议过很多次了,但被她认定的事情很少能改变的,他没有办法,只能反感地摆出一张臭脸,语气不善:“先生说的美人是什么意思?”

    “美人就是美人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佳人兮……”

    孟素这人给他的感觉一直就很奇怪。明明长着一张十八九岁少女清纯的脸,却像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喜欢在大冬天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喜欢用慵懒得有些媚却不容人侵犯的嗓音,将正襟危坐的大道理说得如同儿童的游戏一样娓娓动人。

    这就好像明明是夏天雨打的栀子花里,最清雅的一朵,却像被生生碾进了书画的篇章里,那种仓促的时光无法熏陶出的优雅,便是纸页间岁月沉淀的薰黄。看似脆弱不堪纸页的翻飞,却稳重胜过百年人世的辉煌。她身上这样沉重的历史感叫他无法小瞧,不能像对其他人一样不屑一顾,但是——也不是什么都会顺从。

    他没有表情地看向她的脸,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打断她的话:“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目空一切的眼神,明明白白的陈述句。

    她突然睁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和他直视,暗褐色的眸子澄澈,配上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带出一丝玩笑的味道来:“将军的戟是武器,文人的墨是武器,女子的美也是武器,而且可以杀人于无形。你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那又怎样。不能驾驭的戟就应该被折断,不能控制的文墨就应该被焚毁,不能主宰的美丽就应该让它消失。不是吗,先生?”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他原本僵直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戏谑,但是那双深黑色眼睛里的漠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只是十四岁的年纪,还不懂得欣赏美丽,却知道美好的东西如果不能拥有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毁去。其实,他最懂得,残忍,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性。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人说这是无法逆转的“道”与“理”。拖拖拉拉委曲求全地接受,哀戚之间便会成为弱者。他明白这是这个世界生存的规则,当断则断,果决而无情的才是强者,才能顺着这“道”这“理”主宰自己的命运。

    像这样的决绝与固执,是熔铸在他骨子里的,无论经过多少的轮回,饮过多少忘川楼的茶水,恐怕都是抹不去的。自己想要试着磨去他身上这层保护的刺,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不过人生啊,这东西何其短暂,对他而言,一世不过浮游一般匆匆几日罢了,何必那么较真呢?

    游戏一番,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悠然地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来,插着腰扭了扭脖子松了松筋骨。再次扫向他的那双慵懒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朽木不可雕”五个大字。

    她就这样大咧地看着他的脸。看她脸上绽开的那很假的笑容,贯来什么都不怕的他,心里突然就泛毛了。

    她这是想干嘛?

    伸出右手的食指,她一下一下慢慢点着他的额头:“你不是讨厌房凌梅这个名字吗?那我就给你改个。恩……叫房无常,字太白,号一个不留,怎么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皱着眉头,向后退了几步,远离她的势力范围:“不要。”

    她微微歪着头,食指轻轻支着下巴,弯着嘴角懒洋洋地向他勾勾手指。

    她那老师的正经模样就不能够撑久一点吗?!

    她怎么肯定自己一定会过去?!

    自己是她养的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吗?!

    干嘛要过去?!

    两人这样就僵持了半饷。最后,还是他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算了,暂时不和女人斗,再说她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师傅。

    自己这是尊师重道,不是真的怕了她。

    她满意地笑着,继续点着他的脑袋数落:“一个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一般来说只能成将,而不能成帅。哦,不对,应该这样说,一个连武功都不会,却只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啧啧,我估计连兵都当不了。”

    “我不需要会武功。”他抬起下巴,眼睛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藐视和睥睨:“我想要谁死,连手都不必动。”

    她双手揪着他的脸摇了摇:“这表情怎么会看着那么欠揍啊。你知道吗?喜欢左右人的生死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可不是人,是魔。”

    他努力从她的魔爪里挣脱出来:“是人是魔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你欺负别人,还是别人欺负你。”

    “哼。”他冷笑:“那成魔有什么不好。”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作为人,你才有欺负别人的资格,成魔,你就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他皱着眉头,不屑地撇她一眼:这女人脑子有病吧……什么歪理?

    “如果是人的话,作为我孟三生孟素的徒弟,必然是人上人。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名利权势,以后你都不会缺。如果是魔的话——”她突然站起来靠近他,手环过她的肩,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话里带笑:“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会让你去掉头变成鬼。毕竟是我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徒弟啊,真要收拾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有病。”他不客气地推开她,但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心里却不觉得愤怒,反而漾起暖暖的波纹。

    他不自然地含糊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不会被人欺负的,哪怕是你。”他不耐烦地说:“不用拳头解决问题那用什么?”

    “脑袋啊。”她用手指指指头。

    “废话。”

    “如果你的对手是个文弱书生,拳头只能叫他鼻青脸肿。如果你的对手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你的拳头……估计不能叫他怎么样。”

    他撇过脸去不说话。

    “如果你的对手是个漂亮女子的话,你就更惨了。首先,你确定你下得了手吗?好吧,即使你没心没肺下得了手,赢了是你欺负弱女子,输了是你个小白脸连弱女子都打不过。”

    “……”

    “干嘛,瞪什么瞪,事实就是这样的。所以七字箴言,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没事别和女人斗。看吧,三个答案,你全都错了,还好意思那么嚣张。其实吧,对付男人,很简单,一招就可以了。”她满意地看着他虽然装作不屑一顾却很认真在听的样子:“美人计。”

    他嗤笑。你以为每个男人都是色鬼吗?美人计,真是笑话。

    “食色,性也。书生百姓有他的颜如玉,帝王将相自有他的解语花。美人计利用的不是色相,而是人心。男子主阳刚,想要硬碰硬,说不好便是玉石俱焚,这种斗法是不长脑子的人才会干的事,实属下策。你要学会找他们的软肋。”

    “不是每个人都有软肋的。”

    “错。暂时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自以为没有不代表实际上没有。”

    “怎么找,别人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吗?”

    “笨。”

    “自然没先生聪明。”他反声讥道。

    “找法子惹他们嫉妒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揪揪他的脸:“长着这样一幅好相貌,你以为拿来干什么的?摆设啊?”

    “恩。”样貌不就是摆设吗?美貌有什么用?人生不会因为那长得好看,就给你比别人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多一点同情,多一点选择。

    “……勾引你要对付的人的情人啊,为什么一定要我说那么明白呢?”她突然诚恳地合十了手,用颇为忧虑的声音说:“其实我真的是个好老师,是想把学生往正道上拐的。这叫因材施教,也是为了发挥学生优势。”

    “……”他额上的青筋显了显。怎么办?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人绝对不靠谱,但每次听她说话还是觉得有道理。他安慰自己这叫不以人废言,不以言废人。但真不确定被她这样教下去,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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