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是个身穿黑衣的清瘦男子,他一直低垂着脑袋,静默不语,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完全遮住了眼睛,只看得见削瘦的下巴。虽然看不全那容貌,但从那身形看也不过二十多岁,那身上的衣服布满了尘土且磨损得厉害,几乎褴褛成了布条,应该是很久没有换过了。

    掌柜将踩烂的东西拾起来,他走到那人的面前,蹲下身子,脸上露出的表情有些残忍:“你吃啊,现在看你还吃不吃!”

    他正要将手里的东西塞进那人的嘴,却被一个铃儿般的声音叫住了:“等下!”

    薛掌柜回身正想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多管闲事,却在看见人的刹那却愣在那里。

    凉初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她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蹲了下来,轻轻从掌柜手中的食物上撕下一小块肉,好奇地嗅了嗅,接着就要往嘴里放。

    薛掌柜连忙拦住她:“哎,姑娘,姑娘,这东西吃不得。”

    “为什么?”她脸上显出很不理解的样子。

    “因为这之前掉在地上了,脏了,吃不得。”

    “既然吃不得,那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吃呢?”凉初指指那个黑衣服的男子。

    “这我也是没办法不是,如果不当众惩罚他一下,人人都到我店里吃霸王餐,那我生意不是做不下去了。”

    凉初点点头,她问那看起来如同乞丐一般的男子:“这家店的东西有那么好吃吗,竟然要用抢的?”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那黑色的头发后头的眼睛似乎正直直地看着她。

    “姑娘,你就别问了,似乎是个哑巴,那么半天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过。”

    凉初转过头问:“那他吃的是什么?”

    “额,我们这里的招牌香酥童子鸡。”

    “那给我来一份吧。”

    见没什么热闹可瞧的路人纷纷散去,凉初往里头走了两步,见后头的人没跟上,又走了回来。

    那黑衣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地半坐在地上,似乎刚才被打伤了手臂正搭在膝盖上,有血迹顺着指尖滴落到地上。

    “你是不是很饿。”她蹲下,歪头看他。

    他没有说话。

    凉初拉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他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抽走。

    “走啊,我请你吃东西。”

    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呢?你饿了,我不想一个人吃东西,这样不是正好互补?”

    “走吧,不然我一个人吃东西多无聊啊。”

    “你愿不愿意陪陪我?”

    “就和我凑个伴,这样不是很好吗?”

    那握着的手突然一颤。

    “这大虾不是这样吃的,这需要剥了壳,再沾点配料,像这样。”凉初见他拿起吃的就往嘴里塞,有些忍受不住了。这头便亲自动了手,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那人的碗里。

    “这香酥鸡呢,得分两种吃法,外头的松脆可以直接吃,里头的味道略微有些淡,需要沾了酱放在面皮上裹着吃,最好再加点素菜。”她满意地将裹好的面皮放进他碗里。

    “而吃点青菜呢,是可以解油腻的。”

    ……

    她看看他碗里慢慢堆起的菜,摇摇筷子,撅起嘴:“我辛辛苦苦这么半天,你怎么一点都不领情,动都不动?”

    隐在长发后的那双眼睛只是静静看着她。

    “人生在世哪能就为填饱肚子而活啊,如果只是为活着而活着,那该多无聊,每个人就应该有喜欢的东西啊,像我,就喜欢吃。你看,为活着而吃和为喜欢而吃是不一样的,真的,因为心情不一样,味道也是会不一样的,你试试啊。”

    “为什么你们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呢?慕容城说没有,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

    “你这是有多久没洗头洗澡了?”

    “不难受吗?”

    “你倒是吃点啊?难道抢的比较好吃?”

    “你别怕呀,你现在吃他们又不会打你。”凉初用手指指指自己:“我花钱了的,钱,懂不懂?你只要给钱吃东西就不会挨打的。”

    凉初一个人嘀咕了半天,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伏在桌子上,歪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还是说你没有名字?”

    “木头啊木头,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木头啊。我叫你木头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好了。”

    “……木头啊,君墨染和慕容城竟然出去都没有和我说,害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为什么我总觉得君墨染怪怪的呢?慕容城也是,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们说话,不对,似乎是在争吵……”

    “……听说姑虚城主吴念很凶啊,如果到时候我和他谈不笼拢怎么办,会不会被杀掉啊?不过有君墨染在的话,应该不是问题……”

    “……很久没吃梅娘的梅子酥了,好想吃啊……”

    “……哼哼,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项新技能,我能自己和自己聊天,还能聊很久……”

    “木头,”她打个哈欠,总结道:“你好闷呢。”

    她推开椅子坐起身来,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想吃什么再点就是了,估计这里还可以买好多。我走了,你发呆发累了可以多吃点。”

    那人依旧静静地看着凉初走远的身影,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正当这时,两个拿着长剑,穿着严谨表情严肃的男子与凉初擦肩而过走了进来。进了楼,他们没有理会前来招呼的小厮,只是四下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其中一名男子扫见角落里的黑衣人时,神色突变,他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同伴:“找到了。”

    他们直走到那人的面前,齐齐单膝跪下:“上……主,城主正四处找您。”

    黑衣人这才动了动,但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伸手拿起了筷子。

    底下的护卫瞥见他手上干涸的血迹,脸“唰”的白了:“小人护主不利,请主人惩罚。”

    他依旧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动手夹起碗里的东西。不知是多久没有用过筷子了,他的手有些笨拙,明明很简单三两下就能完成的动作,他硬是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护卫们跪在下头一动也不敢动,汗水从他们的额前滴落到地上。

    “啪”。溅开一朵暗色的花。

    他们听见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嘶哑低沉的嗓音像塘死水,没有一丝的波澜:“知道该怎么做了?”

    “啪嗒,啪嗒。”

    少了杯盘交错的碰撞声,喝酒嬉戏的调笑声,小厮的招呼,掌柜的怒骂……这大门紧闭的薛家楼如被卸去妆容的女子,框架子犹在,然而风骨无存,落日的余晖透过泛黄的窗纸斜照进来,在地上、墙上、人身上画出斑驳的影子,这屋子此时只当得上两个字——死寂。

    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这样的死寂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可是没人在意它是哪里发出来的。或许是哪个倾倒的酒坛子里余香仍在的陈酿,或许是巨大的叶片上滚落下来的水珠,或许是某具余温尚存的躯体里新鲜的血液……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界很安静,没有人再打扰到他吃东西了。

    果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一场屠杀悄无声息,连那外头街上的摊贩都没有惊动,只当是这家的老板今日是赚够了,早些关门休息。他们心里唯一纳闷的或许是: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吗?怎么没见到客人出来?

    黑衣人放下手里那锭辗转瞧了很久的银子。他觉得这是个好东西,那么小一样可以换那么多的美味佳肴,他将它收入怀里,这才开口问:“紫蔑现任城主是谁?”

    底下两人相互对望了一下:“回上主,是第三任城主苏望。”

    第三任?

    这一睡竟然就是百年,但也不过是百年,这无休无止的时光什么时候会是尽头呢?

    还是说,现在开始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他看看自己的双手,那没有掌纹的双手,黑发掩盖下的眼神里透着茫然。

    呆坐了很久,黑衣男子才将目光收回。他夹起碗里的食物,放在嘴里,细细嚼了才咽了下去。

    的确,正如那人所说的,这样吃,味道很好。

    隔壁桌的小男孩一脸“我很萌”的表情看着凉初,胖乎乎的小手捂着额头,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姐姐姐姐,你看,我这里撞了个大包。”

    凉初咬了咬食指关节,她弯下腰,略有些纠结地皱起一边的眉头:“弟弟啊,撞个大包不是应该很疼啊,你是不是用错表情了?”

    小孩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扁扁嘴,真的哭了起来。

    凉初瞅瞅他父母哀怨的目光,颇为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了脸。

    “脸那么大,用手挡得住吗?”来人顺手拿起她的杯子,一口饮尽了水。

    天空已是尽黑,客栈里早早上了灯。她坐在通明的灯火之下,微侧的身形拉出姣好的弧线。君墨染在背后看了她很久,这才走过来,调侃着说。

    凉初一个人早就闷得发慌,见有人回来高兴得懒得回嘴,殷勤地倒了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慕容城呢?你们两个到底去哪了?是一起出去的吗?为什么出门不叫我?”

    君墨染拍拍身上的尘土,举起杯子,小酌一口:“你这么多问题抛过来,你到底想我回哪个?”

    “第三个!”

    “我说我把他卖了,你信不信?”他俯身过来,说话的声音略微上挑。

    “不信!”凉初凑上去,闻了闻:“君墨染,你是不是喝酒了?”

    “恩。”

    “你们两个喝酒竟然不带我,真是太过分了!”

    “一喝就醉,睡着了居然还会梦游,还好意思说。”

    “……”她撇撇嘴:“我可以帮着吃东西啊!慕容城呢?别走啊!你还没回答我。”

    “他喝醉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

    “那是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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