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染想到两年前的那个冬天。

    父亲喝醉了酒,靠着子虚亭外三里处的那块叫做“陌路”的大石头怎么都不愿意走。他没有办法,只好举着吧伞站在他的身边。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地上,石头上,还有他身上。融化的雪水在他的眼睑上结成薄薄的冰霜,他握着伞的手已经全然冻成了青紫色,埋在雪地里的脚早就没有知觉了。他牙齿打着颤,固执不理下人的劝阻,就那样一站就是一个晚上……

    ——和那天的寒冷比起来,这样确实是还好。

    “吹牛,不然你现在出去跑几圈。”

    “……”

    看凉初说得认真,君墨染有些无奈,他想着下床到柜子里再拿床被子出来却被人扯住了。她小小的身子就这样靠过来,双手拉着被子将他整个人圈进被子里。突如其来的温暖叫他一下子怔住了,完全无法反映过来似的任她摆布。

    她竖起枕头,拉着他屈膝靠坐在墙边上,煞有介事地为他掖了掖被角:“看在你不算胖的份上,被子还是可以分你一点的。”

    “……这好像是我的被子。”

    “那你叫叫看,它会应的话就我就承认它是你的。”

    “……你能把它叫应了,我也承认被子是你的。”

    “君墨染。”她突然叫他的名字。

    “恩?”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脸上带出得逞的笑容来:“某人应了,是不是说某人是我的了,那么某人的被子是不是也是我的了?”

    “……”君墨染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不打算再搭理她。

    “你有几天没睡觉了。”

    “三天吧。其实也不算,每天还是阖得上两三个时辰的。”

    “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我娘会给我讲故事,她说这样比较容易睡着。”

    “你会讲?”

    “那是自然的。关键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狐狸挖心,还是恶鬼吃人的?”

    “……你还是让我自己睡吧。”

    “那是我晚上老是想往外跑,我娘才说给我听的。要不,我给你讲讲莫更和子虚的故事吧。”

    “恩。”

    “不过要讲殊陌和夜珏的话,先要说说殊陌和莫更了。话说,殊陌本是子虚池里的一尾玉鲤,莫更是依水而生的一株白荷,因机缘幻化成神……”君墨染闭着眼睛听得仔细,可感觉到身边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有人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咂咂嘴,不动了。

    他的嘴角微微弯了上去:还说给自己讲故事,这才说了几句,自己就睡着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微侧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脑袋上,意识很快就模糊起来了……

    凉初睡着的样子和她平时的太不一样了,睡梦中时不时蹙起的眉头,叫那向来笑着的面目显得有些忧郁。

    平时的她不是又蹦又跳就是昂着脑袋一本正紧地和他争辩,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她其实长着一张特别秀美的脸,盈盈的眉毛,盈盈的眼,微圆的鼻尖小巧玲珑,若是肯执着团扇遮脸一笑,端端就是成诗入画的美人。所以第一次见她的人都会被她的样貌所骗,以为是个乖巧的大家小姐。

    第一次遇见陌凉初的时候,她才八岁,却有着一头及腰的海藻般的长发和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尾巴。

    她吃力地把他从水里拖上岸,看他狼狈地咳出肺里的水,眼睛里是亮亮的笑。

    还记得那一天,她穿着浅蓝色的纱裙,清爽的颜色格外衬她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很美,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阳光吻去她脚上的水渍,亲眼看见她那条炫目的尾巴变成格外娇嫩的双腿,君墨染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不曾想过,这世上真有这样美丽的生物。

    她把红绳穿的铃铛,系在脚腕上,起身蹦看蹦,随即踩进海水里,玩得不宜热乎。后来她告诉他,只有那样做,遇水尾巴才不会显现出来。

    那条金色的尾巴,后来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美得叫人不愿醒来。

    就在母亲逝世的一年,他随父亲来到灵水城,在无里地搭了间房住了下来,一墙之隔住着的便是她和她娘。

    他三番五次人前人后对她说:“陌凉初,长大后我要娶你为妻。”

    而她总是一边吃着自己贿赂给她的东西,一边说:“不要,你那么弱,落水还是我救的你,要是你轻易被人杀掉了,我不是很容易守寡。”

    他不会凫水,不对,不是不会,而是不想会。因为他觉得,这是绝好的借口。

    最好的借口,将她留在身边。

    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过她额角的发,她蹙起的眉。

    灯火在风中颤了颤,听见身后的开门声,他没有转头,压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愫:“如何?”

    “天市城主已死,苏望的铁骑已兵临城下,天市恐怕保不了。”

    “马车我已备妥,你带着她尽快赶回姑虚。”

    身后人轻轻倚在门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我以为,你已不再信我。”

    “是不信。”君墨染转回头,脸上的神色冰冷:“但她信。你若再敢耍什么花样……”

    君墨染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们去。

    慕容城敛去脸上的玩笑,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她一会儿。

    果然,是绝色倾城的一张脸,任谁都会见之动容。

    他伸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张脸,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暖意。

    早上醒来,发现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君墨染,而是慕容城。凉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她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昨晚上又梦见了奇怪的东西,叫她有些心神不安,那只涂着丹蔻色指甲的手无力地翻到在血泊当中,侧倒的视线里是一双黑色的长靴,几乎如地的黑色下裳用金丝绣着复杂的花纹,仔细看来像是什么动物细密的鳞片。

    她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悠远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和我凑个伴,不好吗?”

    那是谁的声音呢?

    为什么那人那么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她却有种因为哀悯他而想要哭泣的冲动呢?

    慕容城见她睁眼,正打算将手里的吃的递给她,却见她咂咂嘴又躺下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真的是慕容城!?

    凉初揉揉眼睛,她坐直身子,看着他再揉揉眼睛。

    慕容城拿下她的手:“一早起来就折磨你的眼睛做什么,我难道看起来不像真的吗?”

    “可是,你不是……君墨染不是……我不是……不对啊,我们……怎么在车上?”

    “你不是嫌荒漠的日头太大,这样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不过君墨染呢?”

    “似乎是生意上有什么事,他就先走一步了。”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接过食物吃了两口,突然掀开车帘子向后望去。

    他们出发似乎很久了,遥遥的天市城几乎成了小点。

    “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觉得天市城好像着火了?你看啊,那里在冒烟……”

    慕容城将她伸出去的手拿进来:“在这么热的地方,房子着了是很平常的事情。”

    “可是……”她指着窗外,她很想说:那看起来哪是房子着了那么简单,明明是整个城都着了!

    “你似乎不想看见我,一直这样问东问西却不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见慕容城开玩笑似的突然露出一副很黯然的表情,凉初连忙转口,她向慕容城靠了靠:“那我问了,我真问了,是你叫我问的,咳咳,你是和哪个花姑娘喝酒去了?”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难道不是吗?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起出来的,结果两个男人突然扔下那个女人一起出去了,其中一个彻夜不归,一个一身酒味,还说喝的不是花酒。”

    “……”慕容城看凉初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伤脑筋地用指尖点点案子:“君墨染昨天是怎么和你解释的?”

    “他没解释啊,说喝多了,倒头就睡了。”

    慕容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往案子上一伏:“正巧,我也是。”

    “……”

    再好的马车,遇上不平的道路,一样是颠簸一场。

    实在是受不住胃里的翻腾,凉初掀开帘子,对着走在一旁的人喊:“那个……谁呀,走了那么久你们一定很累的吧。”

    那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的护卫头领低着头,声音一丝喜怒也听不出来:“多谢夫人关心心,属下并不觉得累。”

    可是她很累哎,这样简直是用生命在赶路。

    慕容城说吴念收到她被房先生绑架的消息,第一时间便派了人过来,在天市城正好找到了她们。

    “要不,我们还是休息下?”她试着和那没有表情的家伙商量。

    “这里到姑虚城不用两天的时间,我们还是快点到姑虚,以免路上再遇什么变故。”

    “没必要这么赶吧。”

    “城主对夫人很是挂念。”

    城主挂念的其实不应该是她,但又不能说出来。凉初倚在窗子上,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们:“……但那么大热的天,你们又都是那么黑色的紧身衣,酷是挺酷的,就是不太适合这个季节,刚才出来的时候你们看见了吗?那天市的房子都着火了,我担心再这样走下去,你们会自燃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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