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

    “城主大人说,这屋子里的东西是他好不容易才搜集回来的,凡是想要进去的人必须交银子,就算是夫人也不能例外……”

    凉初惊异地挑了眉头,这吴念倒是有趣,竟然向自己的未婚妻收起参观费来。

    像这样的家伙应真应该打一辈子光棍!真不知道那从姑虚排到灵水的那些姑娘看上他什么了!

    想了想,她觉得有些不对,便歪了脑袋:“吴念怎么知道我想进这屋子?”

    挽芸指指她们刚刚走过的那座建在高处的观景亭:“主人想必现在在观景亭里休息,正巧望见夫人在院子里闲逛。”

    “他回来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听说是早上。”

    “走,你带我去见他,我有事要和他说。”

    “可是……”挽芸看起来有些犹豫。

    “怎么了?”

    “夫人和城主大人三日后就要成亲了,按惯例这时候是不应该见面的。”

    “可是他刚刚已经看见我了呀,就他能见我我不能见他,也太不公平了吧!”说着,她拉着挽芸的手就往那处走。

    可是等凉初匆匆上了那亭子,却见石桌上的白玉杯子余热未散,刚刚来报信的小童垂首立在一边,而原本应该坐着吴念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吴念人呢?”

    “刚刚百言堂里来了人,主人有要事出去了。”

    凉初在石凳上坐下,轻轻摸了摸那玉质的圆口杯子。桌子上还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玲珑棋子,黑方的气数已尽,仅需一步便是输赢分明了。

    “谁是黑子?”

    “主人。”小童恭恭敬敬地问答道。

    “你是白子?”

    “不是,也是主人。”

    他也喜欢自己和自己玩棋……

    她拾起一颗白子,若有所思地问:“吴念是个什么样的人?”

    挽芸和那小童相互看了看,挽芸回答说:“我们做下人的不好随意说主人什么。”

    凉初在心里计较了很久,比如这样一直蒙在屋子里对人的身体健康是多么多么的不利啊;比如说自己从小就习惯被放养,如果不让自己出去走走会忧伤成疾啊;比如说这晚夏饿天气是多么适合出去走走闹闹啊……

    可她第一个理由还没有陈述完毕,善解人意的挽芸就说:“夫人若是想出去走走,奴婢去给您准备马车。”

    这样容易就答应了,这叫凉初有些受宠若惊,但惊讶之余,她还能一把拉住要去给她准备马车的她:“不、不必了,本来是出去走走,这若是用马车代步的话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再说了,不用出个门也像巡街一样,我就是想随便走走。”

    她刚想很委婉解释说,自己一直一个人惯了,不习惯后头有人跟着,挽芸又狠善解人意地加了句:“夫人若是出门,最好还是换身男子的装扮,为不打扰夫人的雅兴,奴婢就不跟着去了。”

    凉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姐姐,你是能看透人心的吧,还是说在你看来,我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走在姑虚城繁华的集市上,凉初还是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没想到这样轻易就出来了,竟然还是她自己一个人!

    她晃晃悠悠在集市里走了大半日,买了不少零嘴小玩意,这才觉得腿有些酸了,见三五步外就是家茶楼,便走了进去,打算歇一歇。

    茶楼里说书的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娃子,那苹果似的的脸蛋还没有完全张开,略带点粉嫩的婴儿肥,衬着那双出奇精神的大眼睛,煞是可爱。但这模样看着虽小,一开口说话却叫人刮目相看,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满满的都是一个说书先生的派头。

    “……说到灵水城陌氏鲛人一族,大家脑海里浮现的恐怕都是四个字。”

    听到有提到自己的,凉初立马竖起耳朵:“哪四个字?”

    “祸国殃民。”说书的女娃娃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坐下有人不解道:“倒没怎么听说哪城的国民被鲛人给祸害了,不过陌氏一族的美貌倒是倾国倾城,世间少有的。”

    “十二年前的灵水江变惊动了整个桃源故里。灵水城中硝烟四起,江里江岸,到处是破碎的残肢,难以瞑目的容颜。上天好不容易精雕细琢出来的这般美丽的生物,却是抵不过人间金戈铁马的一袭啊……话说这场几乎是灭族的灾难中,“祸国殃民”的,倒不是鲛人陌氏一族声名远扬的好相貌。”那小小个的说书先生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嘴角上扬。“祸起的,是鲛人泪珠。”

    沧海月明,蓝田日暖,鲛人泣泪,泪落成珠。

    传说,鲛人族落下的眼泪,可都是能治百病甚至是起死回生的珠子。世间的说法不都是物以稀为贵么,上天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赋予了鲛人一族天生的乐观与绝美的笑容,好叫她们别轻易就“物喜己悲”的。简单来说,就是身材样貌心态都有了,就别太经常流眼泪,省得便宜了俗世之人。

    或许上天又想到,“可治百病”“起死回生”之类的本事,说到底还是有损阎王爷的生意,于是突如其来的灾难,锐减了鲛人的数量。

    那是一场战争,更确切地说,是一场屠杀。

    或许,鲛人泪珠的说法,本是市井说书匠闲来无事的信口胡言,却因姑虚城主吴晨爱妻怜心的缠绵病榻,摇曳成一场大火,殃及了灵水城的“池鱼”。

    据闻,“借”珠到“夺”珠的演变,不过只是三日的功夫。

    鲛人族的来使,不卑不亢地垂头解释,不是“不给”,而是“不能”。至于为什么“不能”,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平时就以冷酷绝情著称的姑虚城主,终因救妻心切而盛怒,砍了那直到死也是不卑不亢的来使的脑袋,否了手下大将顾凉生的主动请命,亲自领兵直攻灵水城。

    向来不喜杀戮争夺的鲛人一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里,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灵水城城主尔伊,怀抱着不满五岁的女儿,缓缓走向姑虚的铁骑。紫色的华贵长裙及地,拂过被铁骑践踏成殇的土地和族人流落满地的鲜血,散了一路的瑰丽。太多的鲜血混在了一起,很少有人注意到那看似优雅的脚步真的是步步踏在刀尖上的,步步连心,步步生莲——大朵大朵血色的莲花。

    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躺在母亲的怀里,将她胸口金线织起的蔷薇花式玩了一路。

    女孩唱着的是异族言语的古调,只要是白耳族的人都知道,那是母亲在孩子临睡前都会哼起的歌谣。彼时,依依呀呀的歌声攀着战场上的大风散开向四面八方,那歌声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仿佛能将所有的污秽与黑暗遮蔽。

    尔伊看着女儿清纯无邪的小脸,本分不出悲喜的脸上绽开笑来,倾国倾城,看痴了四方的将士。

    掉落的金戈声一片。

    姑虚城主吴晨勒马回身,马蹄溅起飞扬的尘土,原本整齐如同鬼斧刀削的方正早就是混乱一片了,他皱着眉头冲着随行的将士们大喊:“我是怎么和你们说的,作为姑虚的战士,手上的武器就是性命!丢了它不如丢了命!”

    有人犹豫着重新拾起了刀剑,有人却捂着脸,伏在地上哭了。

    这是吴晨领兵十余年伤亡最少打得最轻易的一场战争,却也是他输得最惨的一场战争。

    灵水事变之后,以兵力雄厚著称的姑虚城算是元气大伤,大部分参与战争的将领都选择了卸甲归田,携妻带子在灵水外城安家落户,签了三生契约,永生永世保卫这片土地不再受铁蹄的侵害。

    曾有又八卦又喜欢较真的说书之人特意赶往,咬着笔杆研了墨,想要探问那灵水城主陌尔伊的倾城一笑究竟是什么样的笑法,竟然会有那么大的魅力,敌得过驰骋疆场数十年的吴晨的号令。不想那笑法没能画出来,却被那弃武从商的将士用挂在墙上作装饰的长弓给一箭吓出了灵水城。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战场上,吴晨锁着战马的缰绳,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的陌尔伊。

    一身紫色的长袍贵气逼人,挽起的长发优雅,那姣好的面庞似乎这么有经历过时光的洗磨,熟悉得叫人移不开目来。

    他突然想起第二次见她的那年,好像是她,那样小小的个子却骑在高高的大马之上,看见跟随父亲来迎接她的自己,笑颜逐开,扭着身子就要跳下来,吓得自己和父亲慌忙去接。下一刻,却见她利落地攀着绳子翻身下马,顺势拉着自己伸出的手,一遍遍叫他:“吴晨吴晨吴晨……”

    眼下,陌尔伊抬起头来,盈盈笑着看着的是那踏平她家园的姑虚城主,眸子淡淡的,收敛起了贯来的温度。

    吴晨不喜欢这样的笑容,那眼睛里的漠然叫他觉得有些害怕。

    她向他伸出手去:素白的手心上,静静躺着那“祸国殃民”的鲛人泪珠,清澈得叫人一眼望尽的水蓝色,盈盈欲泪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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