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的竹帘外，腊梅花开得繁盛。陌凉初端坐在窗台前，望着那一双翩翩的白色蝴蝶发呆。慕容城刚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所以两个人静静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这一待，就又是半饷。
他终于开了口：“不知吴念和夜珏达成了什么协议，归魂骑不再相助苏望。连番的战争失利，苏望已经忍受不住了，明天他会亲自领兵出战。”
“嗯。”
虽然他的兵力不及苏望的三分之一，但苏望没有归魂骑相助，是敌不过他的。”
“嗯。”
“只要他杀了苏望……我就放你走。”
“嗯。”
“桌子上的糕点你怎么一点也没动？”
“嗯。”
“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你难道就打算一直用这个字回应我吗？”
“嗯。”
四个月？原来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怪不得这窗外的腊梅花会开得这样盛。她仍旧无视他的存在，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上。外头的阳光下，积雪消融。空气夹带着冷意袭来，幸好她生身上的狐裘够厚，只是露出在外的手指生凉。转眼竟然就在这院子里过了一个冬天了，时间真是经不起发呆的东西啊。
慕容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子想要离开，却听见她久违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昨天，我梦见你了。”
这样突兀的一句话，竟然叫慕容城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突然想到那时的柳絮阁。
她眼角的睡意惺忪：“那没那么高深。我就梦里我买到了梅子酥，结果有人一定要和我争，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但是后来我的梅子酥自己和她跑了。”
他不禁莞尔道：“又梦见我和别人跑了吗？”
“原来那时候你就明白的，只是不愿回应而已。”
“阿初……”
“不过还好，”她打断他的话：“你知道君墨染为什么要教你在袖子上绣蔷薇叶子吗？”
“似乎是因为你父亲。”
凉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了：“是啊，君墨染那家伙，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他安静地看着她：“他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
“你总该告诉我你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一片蔷薇花丛，你站在那里，手执一朵蔷薇花，顺手便丢在地上。”
“那么心狠手辣？”
她摇摇头：“你说，花期到了，如若不丢掉便只能看着它慢慢枯萎，倒不如亲自踩进泥土里，至少知道明年的它会开得更好。”
慕容城点点头：“过了明天，你我若再相见，你会像上次那样对我横眉冷对吗？”
“不会。”她决然道：“我会当你是个陌生人，和你擦肩而过。”
“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他低声念着，笑道：“这样也好。”
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口，凉初知道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见面了。再见即是路人，这是他们最后的约定吧。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的那件青色长衫，袖口绣着的蔷薇叶子针脚细密。她痴痴看着，脑袋里晃过母亲的笑颜。
蔷薇花，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她说，袖子上有刺绣的男人是幸福的，因为那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惦念。她说，她曾经把蔷薇叶子绣在她父亲的每一件衣服的袖子上，这样就算人的记忆没有了，东西的记忆还在。
她从未见过父亲，只知道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的尸骨在她生下的那一年便卖在了黄沙漫漫的大漠里。但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她的母亲总是会很温柔地讲述他们当年的故事，当年的母亲是如何的刁蛮任性，当年的父亲是如何的细心体贴，当年的命运是多么的多舛，当年的时光是多么的短暂……在她的记忆里的，正真喜欢一个人是应该像他父亲那样，细心照料，百般包容……就像那时候遇见的他一样。
他说：我家小姐喜欢这砚台，不知小兄弟你可愿割让，在下愿出十倍的价钱……
他对着她的笑很朦胧，总是氤氲着一股雾气似的，距离很近，感觉却很遥远……
他笑着俯下身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达成的……
再次回首初相遇时的那三次相逢，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原来，她以为的体贴温柔，她以为的峰回路转，不过是一场戏罢了，而她就生生看痴了。他抽身离开得决绝，空留她在偌大的台上迷茫一片，只觉得前一刻是姹紫嫣红开遍，这一分却是满目飘零。真不如梦一场，再荒诞，睡醒了，就忘记了。
而在梦里，他的眉目不甚清楚，隐在蔷薇花的阴影里，清秀的身影修长，袖子上细密的针脚依旧。但这次没有杏衣的女子，没有梅子酥，没有柳絮阁，只有他和那一片铺天盖地而来的蔷薇花。他手里拿着的那一朵，被他轻轻丢在地上，用脚一碾，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空气中的花香如故了。
她看着他脸上的不忍，忽然就明白了那样残忍的举动。他不是不喜欢那朵花，只是害怕，害怕被表象迷惑深陷不可自拔，害怕所有的信念和执着因此而动摇，所以宁可残忍地对待。事情本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是无奈而已，无奈那花期过后的必将凋零，无奈她与他的缘分本开始于一个交易就注定了之后的隔阂和嫌隙，注定她们走不到一起……
次日。
红木桌子上铺展着素白的宣纸。
凉初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虽然喜欢画画，却不经常动笔。但等君墨染来接她已经等了三四个月了，人往往越是到了最后的时刻，越沉不下气，而画画，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还在私塾的时候，凉初一说她要画画，君墨染就会尽其所能将他所能见到的活物都藏起来。原因很简单，不想让它们成为她描画的对象。当然，这不是说凉初的画有多拙劣，而是作为她描摹对象，要一动不动坚持上好几个时辰，这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汤团颤着小脚，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见君墨染从院子外头走进来，“唰”地一声歪了脑袋，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弯起盈盈的泪水来。凉初不满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汤圆！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动吗？快点头转回来，蹲好，不然晚上吃青菜！”
汤圆见君墨染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绝望地将脑袋转了回去。君墨染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企图当自己没来过，却还是被凉初给发现了：“君墨染，你去哪？”
他只好淡定地回：“走错路了。”说完，转身欲走，但还是被凉初眼疾手快给一把抓住了——她手指上沾着的墨正好顺手按在了他浅色的衣袖上。君墨染的眉头挑了挑，与凉初相处的那么些年，他已经完全没有自称洁癖的资格了。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汤圆那没出息的动不动就给我扭两下，不如你换它？”
听见这话，他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倒是凳子上的汤圆眼睛一亮，一扫刚才的苦大仇深，利落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还不忘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绕着他们转了三圈。君墨染很忧虑，一是因为接下来一动不能动的三个时辰，一是因为汤圆——就因为和凉初相处多了，这家伙已经完全当自己是一只小狗了……
“君墨染，你的眉毛看起来好浓啊，叔叔的眉毛是不是没你这么浓？”
“君墨染，你说你的眼睛到底是偏黑色的还是褐色的？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偏绿？”
“君墨染，你衣服的颜色好难调啊，你下次穿黑色的好不好？”
……
“君墨染，你怎么一点也不说话？”
他有些无奈：“是谁叫我一动也不要动的。”
“哦，我忘记了。”
“……笨的。”他脸上肃着的表情突然就柔和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里泛出耀眼的笑。
宣纸上的人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剑眉星目的男子，微微弯起的嘴角带出一丝痞痞的味道。还记得那一次，她不小心将脑袋磕在窗户上的样子被他看见了，他也是这样笑着，眼睛里的一丝了然带了得逞的味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了。
凉初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能预想到那人说的话必然是：“阿初，你有没有想我啊？”她没打算给他贫嘴的机会，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说道：“等一会儿，等这幅画画好再走。”
那人迈过门槛慢慢走进来，步子里带着一丝犹豫。
凉初停下笔，她抬起头来，好看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慕容城？”
慕容城停下了脚步，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
她似乎看出些什么，面上顿时全无血色。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轻轻的颤抖：“结果，是怎样？”
“两败俱伤，苏望和……吴念生死不明。”
“啪嗒。”黑色的墨从笔尖滑下，落到画上，在那人的胸口绽开一朵黑色的花。
他终于开了口：“不知吴念和夜珏达成了什么协议，归魂骑不再相助苏望。连番的战争失利，苏望已经忍受不住了，明天他会亲自领兵出战。”
“嗯。”
虽然他的兵力不及苏望的三分之一，但苏望没有归魂骑相助，是敌不过他的。”
“嗯。”
“只要他杀了苏望……我就放你走。”
“嗯。”
“桌子上的糕点你怎么一点也没动？”
“嗯。”
“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你难道就打算一直用这个字回应我吗？”
“嗯。”
四个月？原来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怪不得这窗外的腊梅花会开得这样盛。她仍旧无视他的存在，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上。外头的阳光下，积雪消融。空气夹带着冷意袭来，幸好她生身上的狐裘够厚，只是露出在外的手指生凉。转眼竟然就在这院子里过了一个冬天了，时间真是经不起发呆的东西啊。
慕容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子想要离开，却听见她久违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昨天，我梦见你了。”
这样突兀的一句话，竟然叫慕容城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突然想到那时的柳絮阁。
她眼角的睡意惺忪：“那没那么高深。我就梦里我买到了梅子酥，结果有人一定要和我争，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但是后来我的梅子酥自己和她跑了。”
他不禁莞尔道：“又梦见我和别人跑了吗？”
“原来那时候你就明白的，只是不愿回应而已。”
“阿初……”
“不过还好，”她打断他的话：“你知道君墨染为什么要教你在袖子上绣蔷薇叶子吗？”
“似乎是因为你父亲。”
凉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了：“是啊，君墨染那家伙，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他安静地看着她：“他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
“你总该告诉我你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一片蔷薇花丛，你站在那里，手执一朵蔷薇花，顺手便丢在地上。”
“那么心狠手辣？”
她摇摇头：“你说，花期到了，如若不丢掉便只能看着它慢慢枯萎，倒不如亲自踩进泥土里，至少知道明年的它会开得更好。”
慕容城点点头：“过了明天，你我若再相见，你会像上次那样对我横眉冷对吗？”
“不会。”她决然道：“我会当你是个陌生人，和你擦肩而过。”
“萍水相逢的路人甲。”他低声念着，笑道：“这样也好。”
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口，凉初知道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见面了。再见即是路人，这是他们最后的约定吧。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的那件青色长衫，袖口绣着的蔷薇叶子针脚细密。她痴痴看着，脑袋里晃过母亲的笑颜。
蔷薇花，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她说，袖子上有刺绣的男人是幸福的，因为那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惦念。她说，她曾经把蔷薇叶子绣在她父亲的每一件衣服的袖子上，这样就算人的记忆没有了，东西的记忆还在。
她从未见过父亲，只知道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的尸骨在她生下的那一年便卖在了黄沙漫漫的大漠里。但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她的母亲总是会很温柔地讲述他们当年的故事，当年的母亲是如何的刁蛮任性，当年的父亲是如何的细心体贴，当年的命运是多么的多舛，当年的时光是多么的短暂……在她的记忆里的，正真喜欢一个人是应该像他父亲那样，细心照料，百般包容……就像那时候遇见的他一样。
他说：我家小姐喜欢这砚台，不知小兄弟你可愿割让，在下愿出十倍的价钱……
他对着她的笑很朦胧，总是氤氲着一股雾气似的，距离很近，感觉却很遥远……
他笑着俯下身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达成的……
再次回首初相遇时的那三次相逢，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原来，她以为的体贴温柔，她以为的峰回路转，不过是一场戏罢了，而她就生生看痴了。他抽身离开得决绝，空留她在偌大的台上迷茫一片，只觉得前一刻是姹紫嫣红开遍，这一分却是满目飘零。真不如梦一场，再荒诞，睡醒了，就忘记了。
而在梦里，他的眉目不甚清楚，隐在蔷薇花的阴影里，清秀的身影修长，袖子上细密的针脚依旧。但这次没有杏衣的女子，没有梅子酥，没有柳絮阁，只有他和那一片铺天盖地而来的蔷薇花。他手里拿着的那一朵，被他轻轻丢在地上，用脚一碾，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空气中的花香如故了。
她看着他脸上的不忍，忽然就明白了那样残忍的举动。他不是不喜欢那朵花，只是害怕，害怕被表象迷惑深陷不可自拔，害怕所有的信念和执着因此而动摇，所以宁可残忍地对待。事情本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是无奈而已，无奈那花期过后的必将凋零，无奈她与他的缘分本开始于一个交易就注定了之后的隔阂和嫌隙，注定她们走不到一起……
次日。
红木桌子上铺展着素白的宣纸。
凉初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虽然喜欢画画，却不经常动笔。但等君墨染来接她已经等了三四个月了，人往往越是到了最后的时刻，越沉不下气，而画画，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还在私塾的时候，凉初一说她要画画，君墨染就会尽其所能将他所能见到的活物都藏起来。原因很简单，不想让它们成为她描画的对象。当然，这不是说凉初的画有多拙劣，而是作为她描摹对象，要一动不动坚持上好几个时辰，这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汤团颤着小脚，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见君墨染从院子外头走进来，“唰”地一声歪了脑袋，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弯起盈盈的泪水来。凉初不满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汤圆！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动吗？快点头转回来，蹲好，不然晚上吃青菜！”
汤圆见君墨染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绝望地将脑袋转了回去。君墨染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企图当自己没来过，却还是被凉初给发现了：“君墨染，你去哪？”
他只好淡定地回：“走错路了。”说完，转身欲走，但还是被凉初眼疾手快给一把抓住了——她手指上沾着的墨正好顺手按在了他浅色的衣袖上。君墨染的眉头挑了挑，与凉初相处的那么些年，他已经完全没有自称洁癖的资格了。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汤圆那没出息的动不动就给我扭两下，不如你换它？”
听见这话，他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倒是凳子上的汤圆眼睛一亮，一扫刚才的苦大仇深，利落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还不忘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绕着他们转了三圈。君墨染很忧虑，一是因为接下来一动不能动的三个时辰，一是因为汤圆——就因为和凉初相处多了，这家伙已经完全当自己是一只小狗了……
“君墨染，你的眉毛看起来好浓啊，叔叔的眉毛是不是没你这么浓？”
“君墨染，你说你的眼睛到底是偏黑色的还是褐色的？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偏绿？”
“君墨染，你衣服的颜色好难调啊，你下次穿黑色的好不好？”
……
“君墨染，你怎么一点也不说话？”
他有些无奈：“是谁叫我一动也不要动的。”
“哦，我忘记了。”
“……笨的。”他脸上肃着的表情突然就柔和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里泛出耀眼的笑。
宣纸上的人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剑眉星目的男子，微微弯起的嘴角带出一丝痞痞的味道。还记得那一次，她不小心将脑袋磕在窗户上的样子被他看见了，他也是这样笑着，眼睛里的一丝了然带了得逞的味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了。
凉初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能预想到那人说的话必然是：“阿初，你有没有想我啊？”她没打算给他贫嘴的机会，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说道：“等一会儿，等这幅画画好再走。”
那人迈过门槛慢慢走进来，步子里带着一丝犹豫。
凉初停下笔，她抬起头来，好看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慕容城？”
慕容城停下了脚步，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
她似乎看出些什么，面上顿时全无血色。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轻轻的颤抖：“结果，是怎样？”
“两败俱伤，苏望和……吴念生死不明。”
“啪嗒。”黑色的墨从笔尖滑下，落到画上，在那人的胸口绽开一朵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