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坐在四面漏风的大巴车里,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身体随着大巴车一颤一晃的。大巴车走的都不能叫做是路,就是山沟里头铺上点碎石,勉强能让车走。

    窗外苍山巍峨,山间缠绕着袅袅雾气,时不时的有飞鸟从树林中蹿起,静谧悠然。

    车上此时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坐在车上晃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终点站,店主下了车。终点站的站牌已经是锈迹斑斑的了,差不多要被荒草给遮盖住。店主望了望远处,半山腰处的村子此刻大多都飘着炊烟,给这片荒凉之地多少带来些人气。

    他转身向村子的反方向走,走过齐腰的荒草地,走进了茫茫大山之中。山中露气深重,带着几丝寒意,树林之间飘着白蒙蒙的水汽。店主看了看四周的树木,抬头看了看天,树木葱绿的树冠将天空完全遮蔽,不见曦月。

    店主手中捏着一张符纸,此刻正发着盈盈的红光。他转了个方向,手中的符纸红光大盛。他收起符纸,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裤脚被草叶上的露珠打湿,黏在纤瘦的脚腕上,露出苍白的皮肤。

    走了两个多小时,一大片青翠的竹林忽然出现在眼前。店主在竹林前停下脚步,他摘了片竹叶,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了小调。

    忽然,竹林中传出清亮的鸟鸣声。一大群飞鸟从竹林中飞腾而起,一个青色的影子嗖的一下从竹林中窜了出来,落到店主肩上,用小脑袋亲昵的蹭着他的脸颊。

    店主用手指蹭了蹭青鸟的脑袋,轻声道:“带我进去。”

    青鸟十分通人性,仰头叫了一声,扑腾起翅膀朝着竹林中飞去。店主紧紧跟在青鸟身后,进了竹林。青竹交错掩映之下,隐隐可见几栋清雅的竹楼,四周围了篱笆小院。

    店主进了院,随手碰了碰竹楼门口的青铜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门刚一开,一把匕首便从门缝中飞了出来,店主手疾眼快地用手指夹住匕首,脚下行云流水的一转,他又把匕首射进了屋内。

    阳光从门□□进昏暗的老屋之中,屋内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道袍,翘着二郎腿,正端着茶杯喝茶。那把匕首插在他头顶不远处,把手还在不断的颤动。

    “师父。”店主走进屋,低声叫道。

    “哟,这不那谁吗?那个谁……呃,你叫啥名来着?”老道挑了挑眉,装模作样的想了半天,道,“是八还是九来着?八阳?”

    店主看着他那为老不尊的师父,早就习以为常,淡淡道:“苏韩玉还活着。”

    “你遇见了?”老道一听这话,忽然严肃了。他将目光投向店主,眼神中透着精光,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老迈迟钝。

    “遇见了。”店主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他朝我这里来了一刀。”

    “我老早就算过了,你们师兄弟八字不合。吃亏了吧?让你小时候不欺负他,现在欺负不着了吧?”老道捋着胡子,一副“你不听我的,活该!”的模样。

    店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又不是娶媳妇,师兄弟还看八字合不合?

    “啧啧,滚过来,为师给你看看伤。”老道冲着店主招了招手,就像在唤一条小狗似的。

    店主觉得自己越发忍不了这个老头了。他深呼吸几次,缓缓走过去,脱下上衣,蹲下。

    老道看了看他胸口处的白印,按了按,随口问道:“你这是贯穿伤啊。你什么时候遇见那臭小子的?”

    “七月末。”

    老道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凶狠,脸色被气得发白,咬着牙,指着店主浑身颤抖地道:“你……你……你是不是喝酒了?”

    “是。”店主老老实实承认。

    老道二话没说,抬起手一巴掌抡了过去,巴掌打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店主也不躲着,老老实实的挨了那一巴掌,脸颊上登时出现了红巴掌印。要是丹纾在这肯定会大惊小怪的检验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货,店主可从来都没这么任人捏圆搓扁过。

    老道打过一巴掌还不出气,紧接着又踹了一脚。店主被他踢得胸口一闷,险些向后倒去。就凭这一脚,店主觉得这老家伙起码还能活上七八十年。

    “你给我说说来,当年为师怎么告诉你的?”老道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颤颤巍巍的指着店主,脸色煞白。

    “你要我尽量不喝酒。”店主原封不动的答,他站起来把衣服穿上,比坐着的老道足足高了半个身子。

    “你说说,当时为什么要喝酒?”老道恶狠狠的看向他,好像店主说出来的话他不满意就要打断他的腿一样。

    “救人。”店主道。

    “喝酒之后的事你记得不记得?”

    店主道:“大部分记得,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记得我说过,是别人告诉我的。”

    “说!”老道喝道。

    “我要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阻我,人妖神魔皆顺我意。”店主一字一顿的说,一字一词间皆是说不出的狂妄傲气。

    老道被气得脸色煞白,他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咬牙憋出句话:“你给我滚出去跪着!”

    “我不跪任何人。”店主看着老道,平静道,“师父,九阴任你打,可绝不跪。”

    “滚!”老道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一把从墙上拔下匕首,指着店主道,“你给我滚!”

    店主默默的走出竹楼,在门口站着,腰杆挺直如松如钟。

    “滚远点!”竹楼里又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店主转身走到小院中央,继续站着。

    小时候他就是这样,惹师父生气也不懂得说几句好话,哄哄师父。师父罚他跪着,他也不跪,就站着。罚跪两个时辰,他就站四个时辰,冬天下雪的时候往往都站到浑身被冻得毫无知觉。师弟就比较会哄师父,小小孩往师父怀里头一钻,说几句软话认个错,师父一笑就什么都过去了。偏偏他就不干,罚的狠了,都是师弟给他求情。

    他一直站到早上天边泛着鱼肚白的时候。竹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道背着手从屋里头出来,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屋里头,道:“进去吃饭。”

    店主活动了一下脖子,站了一晚上,浑身都僵了。他进了屋,看见昨天被掀翻的八仙桌已经被扶正放好,一条腿上钉了两条木板,想必是桌腿昨天摔断了。桌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一碗汤一壶茶。他走到桌前,什么都不说,拿起筷子吃饭。老道坐到旁边,拿着茶壶喝茶。店主不吃晚饭的习惯是从他这来的,这老头就从来都不吃早饭,常常说什么“老不吃早,少不吃晚”。

    早饭味道很好,熬了鱼汤,用竹笋拌了小菜。店主吃完饭,惯性的拿起碗筷去小院里打水洗碗。

    这时候老道从屋里头出来,指了指小院里的两个大水缸,对店主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呐,把为师这两口大水缸给打满咯。两里外有条小溪,那水好,打完水,顺手抓两条鱼,用点水炖上,给为师解馋。”

    店主应了声,洗完碗筷,又拎着水桶去打水。小时候,打水是每天他和师弟的必修课,两个徒弟,两口水缸。如今,只有他一个,两口水缸就都归他打满。

    店主记得小时候师弟有一次病了,那天就是他一个人把两口水缸都打满的,还顺手抓了两条鱼回来给师弟熬汤。

    不过明明竹楼二十米外就有水源,这老头子为什么非要他去两里外的小溪打水?店主心里暗道这老头太会折腾人了。木桶本来就重,打满水,足有三十多斤。再来来回回走上那么远,手上不起水泡就怪了。

    一直到中午,他才把两口水缸给打满,来来回回跑了将近七十多趟。小溪的水很清很凉,水及膝深,水里头有很多岩石,适合大鱼藏身。但他只抓到四五条巴掌大的小鱼,估计这水里头的大鱼都被那老头子给吃完了。

    干完这些,他又拿着扫帚把小院给扫干净了。

    竹楼里头,老道嚎了一嗓子:“小兔崽子滚过来吃饭!”

    店主听见这叫法,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老头每到吃饭点都是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的叫。他听了十几年了。

    他走进竹楼里头,和老头面对面的吃饭。上午抓的那几条鱼被充分利用,两条清蒸,一条红烧,剩下的炖汤。吃完饭,店主刚要起身去洗碗筷,就被老道给拦住了。

    他抬头看了看屋外的日头,自言自语着:“嗯,午时三刻,日头真足啊。”

    店主听着这午时三刻顿觉脖子一寒,这老家伙是气得不行要把自己问斩吗?

    老道背着手进了屋,片刻之后他拿着几把药材出来了。他指着小院里头的水缸对店主道:“九儿,衣服脱了,缸里头待着,为师给你去去邪气。你浑身上下一股子腥臭味儿,你是怕熏不死为师吗?”

    头顶毒辣的太阳晒着,脖子下面都泡在冷的刺骨的水里。店主平生第一次词穷,他实在形容不出来这是什么样的异样感觉。那老头就把他这么扔在院子里头,让太阳这么晒着。他感觉身上的一股股凉气都进到水里头,被毒辣的太阳一晒,化成袅袅白气。老头他自己拿着研钵,在屋檐下头阴凉地方磨药材,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山歌。

    晒着日头,听着那跑调的山歌,看起来那老头子不仅打算在□□上折磨他,还想在精神上摧毁他。

    泡了半个时辰,店主掐了掐自己的手背,都没知觉了。这时候老道哼着歌,像是往锅里头撒调料一样,往水缸里头撒药材沫子。

    原来这老头这么想把自己给一锅炖了啊。店主背靠着水缸壁,一阵无言。

    “你就没问问你师弟他这些年在干什么啊?怎么不回来?”老道一边撒药沫子,一边问他。

    “没来得及。”店主想了想当时,叹了一声,“我当时也是急了,什么都没问他。”

    “你以后想怎么办?还当你这个地府掌柜?”老道抬眼看向店主,低声道,“你当年是为了查你师弟的魂魄,这才入了地府。可你现在知道了,那熊孩子没死。接下来呢?”

    “师父,我开了个茶馆。”店主这时候对着老道笑了,“接下来,继续开茶馆。”

    老道哼了一声:“没出息。”然后继续往缸里头撒药沫子。

    “转过来,我帮你把地府给你戳的印给弄去,弄的跟质检似的。”老道撒完药沫子,拍了店主一下,嘴里嘀咕着,“老子的徒弟给别人当牛做马去了,丢死人了。”

    店主笑了一下,转过身。他背部蝴蝶骨上方一点,有个明显的朱砂印,像是刀刻上去的,血淋淋的写了个“九”字。

    老道看见这朱砂印,哼了一声。他往掌心里贴了张符纸,吐了口唾沫,按在那朱砂印上一阵搓。如果这老头不隐居这深山里头,估计,他能当一个搓澡工。

    店主感觉背部一阵发烫,皮都要被搓下来了,他忍不住回头,这时候那老道在他背部猛地一拍,道:“妥了。没了这印,就算你想走了,跟地府翻了脸他们都拿你没办法。”

    店主笑了一下,道:“多谢师父。”

    “哎呀,谁让为师我道行高深,又收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当徒弟呢?嘿嘿……唉?你这伤疤是哪来的?明明从我手上出去的时候,身上还一道伤都没有水光溜滑的啊?”老道凑近了,用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一道半月形的疤。

    “湘西捉旱魃的时候,被咬的。”店主仔细回想了一下,道。

    “腰上的呢?”

    “恶鬼用指甲划得。”

    “胳膊肘上的。啧啧这么大一片,那么老丑。”

    “昆仑山上遇到了雪崩冻伤的。”

    “唉,我操,你能不能出息点?”老道听了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吹胡子瞪眼道,“老子教了你那么多年,什么旱魃恶鬼的也就算了。你还能把自己冻伤,你是傻小子睡凉炕你不知道冷啊你,你咋就没冻死呢?”

    “被人从雪堆里拉出来了,没死。”店主想起当年在昆仑山上的事,也忘了是谁了,让他去一趟昆仑,杀个小怪兽。可那小怪兽死之前还偏偏叫了两嗓子,雪崩了。好像是丹纾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的,他当时冻得啥都不知道了。

    “真能整。老子总共就俩徒弟,一个傻得没出息,另一个想着杀那个没出息的。”老道看着天长叹一声,“老子晚节不保啊。”

    店主郁郁地看着自家师父,这没文化的……

    “师父,你当年捡到我的时候,我的左眼是什么颜色的?”店主看着老道的背影问道。

    “血红色。”老道转过头对他咧嘴一笑,“还流着血呢,瞳孔里头挣扎着鬼影,怕死人了。当时你就像只小狗一样,逮谁咬谁。我这一想啊,这小孩跟小狗似的也没人要啊,我就捡回去养着玩吧。就把你给捡回去了。”

    “师父……”

    店主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老道给打断。

    “九儿,师父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你师弟,二是为你自己。但有些事师父说不得,这天地之间有些事是言语所不能说的。说了,那就是造孽。”老道眼望向茫茫大山,眼神中是说不出的苍凉无奈,“你就记住师父的话,对这天地你多些敬畏,这没错的。有些事啊,你就当成是命中注定,别争别抢。这一世就让它安然过去,啊,咱别听别人说的话,就听自己的心。你师弟他……唉,你们俩见着,你能躲就躲。他估计已经不是人了。你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哪天收个徒弟,别断了师父传给你的东西。如此,师父就知足了。”

    店主抬头看着老头子,他感觉到老头子身上那原本活跃充满生命力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消散了,好像马上就要行将就木。就好像一颗原本欣欣向荣的大树一下子就枝枯叶烂枯死了。他这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师父他,老了。

    “九儿,师父给你的名字不是胡乱起的。你以前那破名才是别人胡乱诌的。你师父可是个知天命的人。行了,不多说了,你站起来。”老道走进屋里头,颤颤巍巍的拿了个拂尘出来,店主望着师父蹒跚的脚步,心里头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师父果然老了。再也不是当年连踹他好几脚仍游刃有余抽他一顿鞭子的老混蛋了。

    老道手拿着拂尘,一把打在店主左肩,喝道:“戒贪!”店主感到肩膀上火辣辣的疼,但疼的舒坦,好像心里面的一丝丝凉气全出去了,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痛快。

    老道挥了一下拂尘像是弹去什么脏东西,又打在店主右肩,喝道:“戒嗔!”

    最后一下打在店主眉心,老道从胸腔深处喊了出来:“戒痴!”雄浑的声音犹如古寺钟声,之后,万籁俱寂。

    “成了,你自个儿洗洗吧。”老道晃了几下拂尘,总算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道,“这几天你就甭嘚瑟了,我估计你也没那个劲嘚瑟。”

    店主一边洗身上的药沫子,那老道就一边说:“那个徒儿啊,你改天跑趟长白山。为师年少时曾去过,落了个东西在那儿。你帮为师找找。”

    店主问道:“什么东西?”

    “是件乐器,我在上面刻了字,吹出来的曲儿挺好听的。找着了,你自己听听看。”

    “你落在哪了?”

    “哎呀,这个嘛,为师真的忘了,好像是哪个村。哎呀,我不记得所以才叫你找的。记住了啊,找到了先自己听听那声,如果坏了,就不用给为师带回来了。”老道摆了摆手,身上的流氓气中又多了些土大款的味道。

    他进了竹屋,过了一会捧了几件衣服出来,一件黑色的男款风衣外加一套保暖的登山冲锋衣,还有双登山靴一副保暖皮手套。这老头还牛逼哄哄的给他整个了巨大的登山包,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都不知道他是在哪买的。

    店主看着那衣服又是一阵无言,看起来这老家伙是早就准备好了,打算让他直接去的。

    老道将那衣服一一抖开,扔给店主块毛巾,对他道:“擦干了,出来穿上。冲锋衣是给你保暖的,记得无论何时外面都得套着这大衣啊。这是装帅的!”

    店主被师父整的满头黑线,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有条件就要装逼,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装逼”……受教了。

    他仍穿自己原来的那套,不过外面的外套换成老道给的风衣风衣款式挺好看的,下摆垂到小腿,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条黑色布带,显得腰细腿长。

    “我徒弟长的就是俊啊。”老道看了为老不尊地吹了声口哨。

    “师父……”

    店主的话又被人给打断了,就见那老道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叫什么啊,滚吧滚吧,碍眼死了。自个儿滚下山去,让我好清静清静。”

    师父说什么就绝对是什么,店主什么话都不说,给老道深深地鞠了个躬。进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转身走了。

    “你把那只鸟给老子带走!娘的,不知道吃了老子多少粮食!”小院门口传来老道愤怒的吼声。

    店主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路过竹林的时候他摘了竹叶轻轻吹起了小调,青鸟从林间飞出落到他的肩头上,笛声却没有停。

    叶笛清丽的声音就如同夏日山谷中丁丁流过的清泉,安逸静好。笛声一直传出了好远,山顶处忽然传来和鸣的琴声,有如百鸟和鸣,有如清风吹过竹林。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天地悠悠,魂归何处……”老头子的唱和声远远传来,和着琴声,有种空谷传响的妙感。

    店主转身望去,竹林已远在身后,他放下行李,对天长喝一声:“皆不若,尘归尘,土归土!”他这一声长啸,惊起了林中飞鸟,声音悠悠地传出去好远,有如水波荡漾。

    竹林深处隐隐传来大笑之声,和一声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笑骂“兔崽子”。

    “对啊,兔崽子。”店主轻轻说道,忽然,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笑的眉眼弯弯。

    皆不若,尘归尘,土归土。

    店主拍了拍身后的行囊,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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